托尼?林死后两天。晚上,FBI加州区域的华裔探员周健独自在宽阔的办公区中沉思着,面前的32英寸电脑屏幕照亮了他的面颊。
州警已经把案件移交给了FBI,速度之快创了记录,连头儿都没有想到。原因是州警方面不想再丢脸。案子受到了广泛的公众关注,而州警的法医连死因都确定不了。FBI内部有很多人跃跃欲试,认为这是个露脸升迁的机会。周健已经在头儿那陈述了自己的意见:商业刺杀。他现在依然认为是这样。
杀了托尼,有人就要上位,继任CEO。
周健把几名有可能继任的人选写在便签纸上,想了想,又随手扔掉了。
这不太可能,这些人的动机不足够。这些都是赫赫有名的学者或叱咤风云的资本玩家,会为了一个位子而杀人?CEO又不是总统,大公司也不是黑帮大家族。
周健上午的时候去了托尼的公司,随机询问了几名高管,又跑到公司在本地的几家重要客户那里做了调查。得到的初步印象是,公司内外部的人普遍都希望托尼在CEO任上待得更久一点。这些年公司的蓬勃发展——十年间市值暴涨了六十多倍——几乎完全归功于林博士的工程天才和卓越领导,大树底下好乘凉,没什么人希望托尼离开公司。而在重要的财经媒体上,也见不到这家著名公司有内部争执的报道。
希望公司更好的人,都不会对托尼动手。除非是不愿意公司继续发展下去的人,竞争对手。
这只是一种薄弱的可能。毕竟托尼的公司十分庞大,运营系统稳健,杀了一个掌门人,并不能对公司造成致命伤。
既不会是内部人士,又不太可能是竞争对手,那会是谁呢?
不行,这么浅层次的思考找不到答案。还是要回到两条思路上:托尼的工作;他死前的每一个行为。
前者里有动机,后者中能找到死因。
作为CEO,林博士要负担起每一项重要决策——管理体系、人事变动、财务安排、项目计划、基础研究、生产与销售、服务与监管……需要向他汇报的人有很多,他自己又要向董事会负责,还要同FDA和重要的客户打交道。在诸多工作事项中,不可避免的要平衡关系,动了有些人的奶酪是很正常的。
周健拿出托尼秘书提供的老板近五年的行程表复印本,厚厚的三大摞。越仔细研究,他越感到吃惊。这个托尼?林根本就是机器人,每天工作15个小时以上,每周工作7天,极少例外。
五年前的今天:早上五点钟去机场,五点半起飞,在私人飞机上召开销售会议;九点到达墨西哥城,十点参加拉丁美洲制药产业年度峰会;十二点与四名主要合作伙伴工作午餐;下午一点前往帕楚卡视察公司生产基地;三点钟在帕楚卡工厂的会议室接待毕尔巴鄂比斯开银行墨西哥分部的总经理;五点同墨西哥社会发展部部长共同出席公司名下慈善基金会在当地一个新项目的启动仪式;五点半启程去机场;六点四十起飞,同机前往美国的有墨西哥卫生部的官员,机上共进晚餐;晚上十点十分到达旧金山,回公司召集首席财务官及战略发展委员会成员联席会议,直到凌晨一点五十;凌晨三点半离开公司回家。
第二天,早八点到公司主持研发会议……
这家伙几乎天天都这么折腾,简直就是铁打的。
逐日逐条的研究行程是徒劳的,要找到规律。周健打开EXCEL表格,把托尼的工作日程按照大体分类输入其中,只计算比例。三个小时后,一副粗略的柱状统计图显示,托尼的工作事项虽多,但占据主要位置的还是新药研发,比例达到了53%。这会是林博士多年来的习惯吗?
周健打开托尼公司的官方网站。今年有两种新药上市,去年是七种,最丰收的一年;接着向前,三种、五种、六种……几乎每年都有新药上市,而且反响都非常好。
托尼?林十几年来的工作安排应该都是如此,以研发为主。
研发会得罪什么人?
周健开始重新思考关于竞争对手的动机。在制药行业,一种新型产品有时会有数家巨头几乎同时开展研发,谁先拿到临床试验资格,就掌握了主动权。新药上市后,董事会的倾向往往是先定一个较高的价格,对冲一下高昂的研发成本。如果产品的市场反应良好,第一年就会有数十亿美元的收入。竞争的关键在于速度,重要负责人的身亡会拖累速度,从而给竞争对手提供机会。
数十亿美元,这是值得要人一命的。
根据他的工作行程表,托尼死前正在开展研发的有三种产品,分别针对月经前期综合症、胃溃疡和皮肤真菌感染。已经达到临床试验标准的有一种,是针对神经修复的营养药物。
这些都是老生常谈的药品,世界上有太多公司在生产它们。尽管托尼公司的产品是基于基因工程方法,使用了改造过的新型蛋白质和干扰素,但也不足为奇。
周健一一翻出相关产品研发的会议纪要,这是他以FBI的名义签了保密协议后才从公司拿出来的。纪要有十几大本,上面写满了他看不懂的符号和化学方程式,简直让人头昏眼花。用了好长时间,他才找到关于几种研发中产品的“说人话”式的备注:“经专家委员会第N次论证,该产品对……等症状有一定治疗效果……具体表现为……对……等适应症有待进一步论证……目前观察到的负面效果有……覆盖比例为……分布情况如下……”
一定治疗效果!就是说,这些新产品上市后并不能一举消灭对应症状,也就不能把竞争对手挤出市场。周健在同公司的一名高管谈话时,对方随口说了一句话:“除非你可以彻底消灭一种疾病,否则还是要依靠销售人员。”
当时周健有些莫名的感触,但没弄清到底是什么。不管怎样,这几种药品并不是真正的“新型产品”,只不过是一些“换代品”而已。它们不能成为托尼被杀的动因。
那会是什么呢?
周健站起身来看着窗外。夜已经很深了,旧金山的街头却依然灯火绚烂。开着天蓝色老式敞篷跑车的嬉皮士和驾驶宾利牌豪华轿车的富豪们拥着女伴,各自奔向不同的夜总会;楼下公园内的露天球场挤满了充盈着青春荷尔蒙的少男少女们;衣着肮脏但并不褴褛的流浪汉背着行囊,手里拿着半个热狗,慢吞吞的走在高低起伏的街道上;远处有警笛声传来;街角酒吧的美女霓虹灯闪个不停;金门大桥的轮廓若隐若现……这是一个很平常的旧金山之夜。
周健忽然转身回到办公桌前。
平常!他咀嚼着这个单词的意义。平常就意味着很少有意外。意外是来自于巧合和不同寻常的举动。托尼?林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举动吗?除了研发、财务、人事、圈子、会谈、吃喝拉撒以外,他还干了点别的什么?
周健一页页的翻着托尼的行程表,不知不觉间,太阳已经从落基山脉那边升起了。又过了一会,同事们陆续来到办公室,不过没什么人向周健打招呼。在FBI,只要你开心就可以随便通宵加班,这在新人中是很常见的。等这些毛头小子工作了几年以后,就会发现这没什么用。除非你走了什么发神经的运气,误打误撞的破了几个大案子。这几乎同总统的女儿看上了你一样希望渺茫。
只有区域负责人来到周健的办公桌前问道:“发现点什么了?”
周健笑了笑:“还没有,头儿。”
这就是一整天他和同事间的唯一交流了。他沉浸在对托尼行程的研究中,废寝忘食。午餐他只吃了半个三明治,咖啡喝了一口就扔在边上。
托尼的工作越平常,他反倒越兴奋。如果能在几千个工作事项中找到一两件与众不同的事,就有可能发现一些蛛丝马迹。
这个林博士召开会议、会见各种人物的地点五花八门,几乎能在任何场合开展工作。如果他认为某项管理条例有问题,会在生产车间的控制室里召集后勤部门的头脑,让他们提出改进意见。完全没有地域限制,没有章法。
不过,他在研发工作方面的地点是很固定的,一般只在自己的办公室、顶楼的会议室或者公司几个主要实验室中进行。
只有两次例外。
去年的首届世界基因工程大会,他临时派自己的私人飞机回美国,接了一位名叫泰勒?福斯特的基因工程学教授到瑞士“探讨技术”;今年早些时候,就在他死前四十五天,他回到中国,在哈尔滨一所大学里召集了正在日本指导工作的三名科学家前来“会商技术细节”。
这会是一个突破口吗?
周健决定要从泰勒?福斯特教授开始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