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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我来,我看,我被震撼

1 我已经等了你十六年

他笑容满面地说:“我等了你很久,多可塔拉。”“很抱歉,我在隔壁房间调制药。你等多久了?”“我已经等了你十六年。”

“不好意思,雷布医生,有个挂号的病人在等了。”杰夫·卑瓦说,他是我的得力助手。

挂号?有人挂号耶!我满心雀跃。自来到这里的那一刻起,我等这句话已经等了整整两个星期。马拉维(Malawi)这个地方燃料短缺,交通几乎陷入瘫痪状态。想象一下:整个国家都没有燃料!这里就是非洲。

因为只能靠两条腿移动,我这个兽医的作用就相当有限了。两个星期下来,我唯一能提升的技能就是喝酒。我每晚都会前往不同的村庄,要找到当地酒吧并不难,它们通常就是村里最热闹的那间小屋。这里没有冰箱,你唯一的选择,就是从两百公升[1]的大桶子里舀出常温的、还冒着泡的自酿啤酒。喝酒可以让一个人变得相当平易近人。

第一次登场的情景都一样。想象一下:黑白画面的西部电影里,一个陌生人骑马进入小镇,跳下马,一手推开酒吧门,眼睛扫视人群。钢琴师停止演奏,打牌的人抬起头,众人屏住气息,视线一路跟着陌生人来到吧台前,只听他大吼:“威士忌!连酒瓶一起……”然而,现实正与此相反。我踉跄着走进敞开的大门,来到吧台前,温文有礼且笑容满面地要了杯啤酒。所有人像看到鬼一样盯着我的每一步,没人问:“没在这附近看过你,你是打算住下来,还是只是经过?”

酒保送上冒着泡的啤酒,询问我是否迷路了。“没有,这里就是我要来的地方。我请全屋子的人喝一杯,如何?”我说。

当地的村落酒吧罕见陌生人,一个白人请所有人喝酒更是前所未闻。美国和平工作团可能不认同我这个义工的行销策略,但我这两个星期遇到的人,加起来比多数义工在两年服务期里遇到的还要多。

城里来了名新兽医的消息传了出去,证据就是——有人挂号了!

“好的,今天总算可以做些兽医的事了。”我一边对杰夫说,一边搅拌液体,并用小火将其煮沸。

“你在煮什么?”杰夫闻了一下锅子。

“硼葡萄糖酸钙,一种液状钙剂,可以用来治疗乳牛的产乳热。不知道会不会有派上用场的那一天,不过有备无患。”我一边搅拌溶剂,一边看着杰夫翻动我桌上的文件。

“这就是化学,对吗?”

“比较像是厨房化学。先别太兴奋,等成功了再说。大概还要五分钟才会沸腾,先说说我们的客人吧。”

“有个男人带了一窝生病的小狗上门。他年纪很大,从很远的地方来。没有交通工具,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来的。小狗大约八周大,不吃东西,而且上吐下泻。”杰夫解释。

“最有趣的是,”他继续说道,“我听说过那个男人,但从没见过他。他叫姆津巴,是声名远播的巫医,在乔洛陡崖的某个地方有间医院。传说,有意找他的人永远也找不到他,只有真正需要他的人才找得到他。很多人都跑到他那里寻求治疗。”

“去量一下每只狗的体温,检查狗眼睛四周的眼屎和眼结膜,就在这里——”我拉下自己的左下眼皮,指着眼睛四周的红色薄膜,“看看是毫无血色,还是淡粉红色,可以判断它们是不是贫血。麻烦你给我们的第一位客人倒杯茶,告诉他我马上就到。”

五分钟后,我认为钙剂煮得够久了,便前往诊疗室。我一走进敞开的房门,便看到一名非洲老人手里抱着一只小狗,杰夫正在给小狗测量体温。老人赤裸的大脚,矮小结实的身躯,一头修剪整齐的头发——灰色发丝均匀掺杂其中,添以浓密的胡须,和一身的褴褛衣衫形成强烈对比。他抬起头,露出我前所未见的灿烂笑容。我不发一语,默默等待杰夫做完工作。杰夫从姆津巴大夫手中接过小狗,我伸出手,用马拉维当地通用的齐切瓦语跟他打招呼,他笑得更开心了,两手抓住我的右手——初识的人不会有这样亲昵的举动。他握住我双手的手腕,将其翻转过来端详我的掌心。我感到手一阵刺痛,转身看着杰夫,挑眉,仿佛在问:“怎么回事?”杰夫耸耸肩,似乎在说他也一头雾水。

我来此服务之前上过和平团的跨文化课程,但我不记得有这种欢迎方式。姆津巴大夫打量完我的手后,直视我的眼睛。他用双手托住我的脸,像爷爷奶奶捧着小孩子的脸想看个仔细一样。当他凝视我的双眼时,我双手的刺痛感消退了,但脸颊却像有电流通过一样。

他笑容满面地说:“我等你很久了,多可塔拉。”多可塔拉,医生之意。

“很抱歉,我在隔壁房间调制药。你等多久了?”我揉揉脸颊,酥麻感消失了。

“我已经等了你十六年。”他的眉头高扬。

“十六年?”

“十六年前,当你决定要来的时候,我就见到你了。当时你还只是个年轻小伙子,跟其他孩子一起上学。你的村子非常寒冷,寸草不生,白雪覆盖大地。现在你来了,欢迎你。”他握住我的右手,热情迎接我。酥麻感又来了。

“我得回村子里了,等你治疗好小狗,我再来接它们回家。保重,多可塔拉。”语毕,他转身离去。

“老人家,请留步。”我追上去,“你怎么知道这些事?”“我看见的。”他理所当然地说,“我也预见了小狗们的未来。好好照顾它们,总有一天,它们会救你一命。”他转身走上小路。

我回到诊间,杰夫问:“你十六年前就决定来马拉维?”“准确地说不是来马拉维。和平团的人是六个月前决定的,不是十六年前。”

“老天,回想一下,雷布,十六年前发生过什么事?”杰夫语气激动。

我回想起姆津巴大夫说的日子。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天,记忆鲜明得仿佛是在昨天。

“十六年前,我才九岁,读四年级,住在威斯康星州(Wisconsin)的新里士满(New Richmond),两名在南美服务过的和平团前义工到我们的社会课上演讲。当时是冬天,大雪覆盖万物。上完课后,我下定决心,总有一天我也要成为和平团义工,而我将前往非洲。”我告诉杰夫。

我接着说:“多年过去,我从未忘记那天对自己做出的承诺。在兽医院求学的最后一年,我认为是时候履行诺言了,于是我向和平团提出前往非洲服务的申请。他们受理了,并把我分派到马拉维,马拉维政府再派我来到乔洛(Tyolo)。你觉得姆津巴大夫在十六年前真的看到我了吗?”“雷布,这里可是非洲啊!”

“老天,吓死人了。”我全身一阵颤抖。

杰夫和我逐一检查小狗,我趁机向他说明进行身体综合检查的步骤,并解说检查的结果。我把最后两只小狗交给杰夫,要他向我汇报结果。杰夫学得很快,在彻底检查过后,抓到了所有的重点。小病患的症状是发烧、脱水、抑郁、轻微贫血、呕吐和腹泻;处方是抗生素、退烧药、消炎药、止痛药、止吐药、驱虫药,以及输液补充水分。

“要上哪儿去找这些药?”杰夫问道。

“我自己有一小袋药物,在得到马拉维政府的官方协助之前,应该可以撑一下。每种药都有,只缺补充液。”

“那怎么办?”

“自己做吧,你知道的,厨房化学。”

我把药摆出来让杰夫去治疗每只小狗,然后走到自己的桌子旁,计算制作等渗透压补充液需要的材料。这花不了多少时间,我随即回到诊疗室。

“情况如何了?”我问杰夫。

“这只快好了,还剩三只。”

“好极了,我要去市场一趟,买些制作补充液需要的材料,马上回来。”

我回来后,杰夫和我在每只小狗的颈静脉装上导管,根据我计算出来的输液总量和速度,密集地每三十分钟给予十毫升补充液。杰夫把办公室的打字员吉尔和文书员汤姆都叫来帮忙。下班之后,我把小狗们带回家整晚照顾,到了就寝时间,小家伙们的体内补足了水分,可以在睡眠中慢慢吸收。我躺在床上,小狗们就在我身旁的盒子里。

小狗们模样狼狈,最大的问题是腹泻严重,味道难闻得要死,用稀释过后的漂白水才洗得掉。没多久,我的办公室和家里闻起来都像游泳池了。

日复一日,我们持续用药,尽我们所能,但小狗的病情迟迟不见好转。第三天早上醒来,我发现第三只小狗在前一晚死了。我把它埋在后院,跟前天死掉的两只小狗葬在一起。

仅存的三只小狗瘦骨嶙峋、无精打采。我把它们带回办公室,生怕我的头号病患就这样没了。先行抵达的吉尔、汤姆和杰夫满心期待,在楼梯上等着我带来好消息。大家瞄了盒内一眼后大失所望,每一个人都对小狗产生了深厚的感情,但眼前的状况相当棘手。

那天早上,第四只小狗在吉尔的手中死了。她轻轻摇晃它良久,那只淡金色小狗是她最爱的一只。她泪流满面,低声说着pepani(对不起),把它交到我的手中后躲到隔壁房间。

第六个晚上,我继续照顾幸存的两只小狗。它们奄奄一息的模样,令我担心它们也快坚持不住了。我几乎可以预料到明早就得将它们与其兄弟姐妹合葬在一块了。

第二天一早,微弱的呻吟声吵醒了我——有东西在咬我的手指头。小狗们自己跳出盒子跑来舔我的手,看起来生机勃勃,最重要的是,快乐。即使不是学医的人也看得出它们已经好多了,它们战胜病魔了。我来到办公室,员工一看到我的笑脸,立刻知道我带来了好消息。我把娇小的幸存者放在地上给大家看,它们依然骨瘦如柴,但都在康复之中。我们立刻频繁地少量喂食,它们的食量很快就变大了,吃起东西来狼吞虎咽,没多久就变得肥肥胖胖了。

小狗如影随形地跟着我,早上我们一起优哉地走路上班,晚上一起回家。它们在我家东奔西跑,和我一起窝在床上;每天早上在我床边轻声呜鸣,温柔地咬醒我。

我开始担心姆津巴大夫会来接回它们,但愿不会。然而,在小狗康复的第十天,他出现了。看到两只活蹦乱跳的小狗,他简直欣喜若狂。

小狗们已经好几个星期没见到姆津巴大夫了,以它们短暂的生命来说,这已经算是很长一段时间了,但它们见到姆津巴大夫就像见到母亲一样。老人温柔地抱起小狗,任由小狗又亲又舔。看着他们欢喜地重逢,我却感到有点伤心,我已经爱上这两只小毛球了。

姆津巴大夫向我致谢。我心知小狗能够康复,功劳不在我一人,因此介绍吉尔、汤姆和杰夫给他认识。少了他们,靠我一个人是办不到的。姆津巴大夫不愧是绅士,他逐一诚挚地向每个人致以问候和感谢。离开前,他请我为小狗取名。

“黑色那只我叫它笨笨,有斑点的那只叫跳跳,是我以前养的小狗的名字,它们都是很棒的狗。”

“笨笨和跳跳,我喜欢。请常来看它们,多可塔拉。小狗现在视你如父母,它们不会忘了你,总有一天,它们会回报你的恩德。”

姆津巴大夫和我握手道别,我望着小狗跟在他后头离去。他身上仿佛有一股神奇的魔力,不用绳子或皮带拴着,小狗自然乖乖跟着他走,好像把他当成家人。

外面的世界对娇弱的小狗来说过于广大,它们此生将尝尽苦难,但愿它们能够克服并活下去。我举手对着远去的三个背影挥舞,没想到小狗们居然停下来转头看我,我开心得仿佛站在世界顶端。

我是兽医,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工作了!

2 迎接新生命,是消灭低落情绪最好的方式

午夜时分,我才刚入睡就被敲门声吵醒。

对兽医来说,半夜听到敲门声永远不会有好事。

果然,有一头母牛难产一整天,牛主人怕它撑不下去了。

姆津巴大夫和小狗们走了之后,我变得很沮丧。这一天结束之后,我一边喃喃着“多可塔拉,治疗你自己吧”,一边走向乔洛的小酒吧。之前为了治疗姆津巴大夫生病的小狗,我没空上酒吧,如今笨笨和跳跳康复了,我在下班回家途中又开始往酒吧跑了。

酒吧通常没什么人,大部分时间只有我一个客人。只要一聊起小狗,人与人之间就很容易变得热络,我也因此认识六名酒吧女郎,她们供酒给常客,价格谈得妥的话,也提供性交易。女孩们闲着没事,跟我很有的聊,问了很多关于我自己、我家人和美国的事,我也得以知道每个女孩的人生故事。熟稔之后,我甚至把她们当作好姐妹。

我用当地语跟她们打招呼,并询问她们的近况。“Moni,muli bwanji(哈啰,你好吗),露丝妹妹?Muli bwanji,南希妹妹?给我一瓶冰啤酒。”我一进门就要了瓶冰啤酒,在吧台前坐下。

“Ndili bwino(我很好),多可塔拉。”两人异口同声地回答。

“跳跳和笨笨呢?”南希问,露丝则给了我一瓶冰啤酒。

“姆津巴大夫下午来接走了。”我说。

喝酒没让我心情变好,但至少慢慢平复了。六瓶酒下肚,我的脑袋开始昏沉,是时候回家了。

夜半时分,我半梦半醒,脑海中响起I will be home for Christmas(《我会回家过圣诞节》)这首歌。六瓶酒无法让我重振精神,我又回到无所事事的生活中,纳闷自己存在的意义。我好想念跳跳和笨笨。

一直以来,我的生命中都有家人和朋友的陪伴,不知道我那在地球另一头的爸妈和四个兄弟姐妹正在做什么。我想起同在1984年从明尼苏达大学毕业的76名同学,想必他们正在各自的领域里发挥所长吧!而我却在这里一筹莫展。尽管身处马拉维人口最密集的地区之一,我仍感到孤单。

午夜时分,我才刚入睡就被敲门声吵醒。对兽医来说,半夜听到敲门声永远不会有好事。我打开门廊灯,一个矮小的马拉维男人正盯着我看,我示意他进屋,他拒绝了。我走到门外,以齐切瓦语向他致意,他回敬我。他的穿着破烂,裤子经过无数次修补,难以辨认最初的颜色或布料;赤裸着的一双扁平大脚,满是老茧的粗糙双手,让人感觉得出他从事的是辛苦的农务工作;而满布风霜的脸庞、斑白的头发,让我推测他的年纪在五十五岁以上。

寒暄之后,他用齐切瓦语噼里啪啦说个不停。我会说的齐切瓦语有限,被酒精影响的大脑也尚在昏沉中,根本听不懂他说的话。见我一脸困惑,他干脆比手画脚,在门廊上滚来滚去,抱着肚子呻吟。他着急地演了十分钟,我还是一头雾水,只能请他跟我前往办公室,找到负责看守这一区域的夜班警卫乔·卡赞贝。了解了我尴尬的处境后,乔亲切地提供翻译协助,我则在一旁专注聆听他们的对话。过了一小会儿,乔转身说:“他的名字叫贾斯蒂斯·塔巴洛,他有一头母牛,从今天早上难产到现在,他很害怕那头牛会死掉。”现在我知道塔巴洛为什么在我家门廊上滚来滚去了。

“问他一下,从这里到他住的村庄有多远。”我说。

乔询问后,我听到“pafupi”这个词,意思是很近。我拿起一个老旧的皮背包,装入我需要的东西。首先放进去的是我带来的产科设备和外科仪器,然后是一瓶过期的盘尼西林、两瓶过期的局部麻醉药、几支注射器和一些针头、缝线材料,最后再放入一瓶碘酒,堪称完美。

我随着塔巴洛先生步入黑夜,途经五座村庄,走了近两个小时,仍然没到。我不得不停下脚步,询问还有多远才能抵达他的村庄。

“Pafupi.”他继续往前走,我则很艰难地跟着他的脚步,心里想着:如果这叫很近,那些住得远的人就要我的命了。又过了一个小时,我领悟到一件事:在马拉维这个小国家,每个地方都“很近”。

我们终于来到他的村庄和他的小农场。畜栏紧邻着主屋,一头瘤牛斜躺在中间。走了那么久,我有很多时间可以思索书上写过的小牛生产问题。检查过后,是常见的难产,小牛困在母牛身体里出不来,情况严重,幸好母牛还活着,看样子我得剖腹接生了。

兽医执行的手术中,就属剖宫产最教人兴奋满足。就如目前的状况,只有母体无法自然产时,才会执行剖宫产。这会是我第一次在没有助手的情况下动手术。我竭尽所能对塔巴洛先生解释动手术的必要性,但我的齐切瓦语实在不怎么好,还是用比画的比较快,就像塔巴洛先生之前在我家门廊上的努力一样。我示意要切开牛的侧边,拉出小牛,他先是瞪大了眼,然后点头同意。我要了一些肥皂和水,准备就绪后,开始清洗小母牛的左侧。我一边祈祷药效仍在,一边替它注射过期的局部麻醉药,之后涂上碘酒,术前准备完成。没有术前消毒、除毛、手套、手术衣、口罩和覆盖巾,只有我和一把解剖刀。

我让塔巴洛先生拿着我的手电筒帮我照明,我则大胆地割开母牛左侧。鲜血流淌而出,它却几乎动也不动,看来过期一年的局部麻醉药生效了。我快速切开肌肉层,进入母牛腹腔,抓住小牛其中一只后腿,连同一大坨子宫一起往外拉。我切开子宫壁,掏出两只后腿,交给塔巴洛先生,要他在我抓牢子宫时继续拉。接连拉了三次之后,一个新生命诞生在非洲的夜晚中,躺在地上蠕动、踢腿、喘气。

塔巴洛犹在赞叹新生的小牛,我则转身照料母牛。它的状态良好,看起来轻松不少。我伸手去拿仅有的缝线材料——牙线,用碘酒泡过之后开始缝合。最后一步是,施打一大剂过期的盘尼西林。

为了注射抗生素,我把针头扎进母牛后背,始终没什么动静的母牛在这时挣扎着要起身。我设法在它直立前完成任务,接着后退了几步,腾出空间给它,它随即走向小牛舔了起来。太好了!

回程就跟来时的路一样,我随着塔巴洛先生走进黑夜,半途曙光乍现,用当地的话叫“kwacha”,意味着新的一天要开始了。回程的路走起来比较轻松也比较快,到家时天色大亮。塔巴洛先生握住我的手再三致谢,随之道别离去,而后停留在庭院边,最后一次对我挥手。

哇!先是跳跳和笨笨,接着是我单独进行剖宫产手术,并得到了可能的最好结果。我整个人飘飘然地走路去上班。

根本无须思考圣诞节是否返家,这里就是我的家。

3 明日复明日,这里“明日”特别多

如果不是明天,那就是明天的明天,如果还不是,那就是下一个明天。

在这个国家,所有事都是明天。

“喂,雷布汉医生吗?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可以是可以,但太小声了,你可以再大声一点吗?”“雷布汉医生,我是里郎威(Lilongwe)和平工作团的麦迪逊,我要通知你,你的摩托车三天内就会送到。到时你会在办公室吗?”里郎威是马拉维首都。

这是个蠢问题。我既没有交通工具,这一带的加油站又没有汽油,巴士自然无法上路,想搭便车,路上没轿车也没卡车。我只想大叫:“我当然在办公室,不然还能去哪里?”但我没有,而是语气轻快地说:“真是好消息,麦迪逊。是的,我会在。里郎威有汽油吗?”

“有啊,我们这里的加油站昨天已经补充完毕,还会送更多过来。你们那边的加油站很快也会送到。”

“太棒了!万岁!”我对着话筒呐喊。我总算可以到处绕绕打发时间了。

“谢啦,麦迪逊。”我挂断电话,兴奋之情难以言喻。

一个月以来,我唯一能坐的只有办公室的椅子。救星快到了,我简直像个再等三天就要过生日的孩子。交通工具耶!我终于有交通工具了!

接下来的几天,乔洛县的人口倍增,巴士可以载客,瞬间人声鼎沸。我还看到满载人与货品的卡车在市场上卸货。好消息是,杰夫办公室外的长椅上有人来求医,工作上门了。使用有限且大部分已过期的药品来治疗是一大挑战,不过这很快就不再是问题了。针对汽油、药品和医疗设备的政府采购单下来了,我们立马申请完毕,距离摩托车送达只剩两天,我的人生看似一片光明。

每天早上,越来越多的人上门挂号。有了新药品库存和医疗设备,生活变得简单,治疗也更有效。杰夫的摩托车有了汽油之后,下午都会去协助个体农户。

摩托车预定送达的那一天,我感觉就像过圣诞节。只不过,我从早上等到下午,都快休诊了,收到的只有满腹失望。员工都下班回家了,我一直等到晚上十点才死心。我走出办公室大门,乔正全神贯注地坐在前廊的椅子上,我来到他身边。

“晚安,乔。你自己一个人小心,祝你有个平静的夜晚。我要回家了。”

“晚安,多可塔拉。我相信你的摩托车明天就会到了,毕竟这里是非洲嘛。”

那还用说!在走了快五分钟后,我听到一阵微弱的声音,于是停下脚步侧耳倾听。难道是……?我静静聆听,隐约听到逐渐变大的轰隆声。会是大柴油引擎的声音吗?我折回办公室,看到一台大卡车的车头灯逼近,绕了一圈后停在我的办公室前面。我站在门廊上,一眼就能看见车上的货物——好耶,是我的摩托车!

两个男人跳下卡车。

“抱歉,我们来晚了。”其中一人说,“轮胎破了,又没有备胎。”

“没想到你还在。”另一个人一边说,一边递给我一个资料板,“在X旁签个名,我们会把摩托车搬下来。看来是全新的车哦。”

我在一旁看着两人搭起临时斜板,把摩托车推下来。是一台100 CC二冲程的越野摩托车,漂亮极了,还是我最爱的亮红色。

“保重,我们先走啰!”第一个人说。

“保重。在你们离开前,我还有个小问题:钥匙呢?钥匙在哪里?”

“钥匙?什么钥匙?”第一个人问。

“摩托车钥匙啊!在哪里?”

“什么摩托车钥匙?”他一脸茫然。

“用来插入这里的钥匙。”我指着开关,“有钥匙才能发动摩托车啊!”

“不是踩这玩意儿就可以发动吗?”第二个人指着启动踏板说。

“是没错,但如果没有钥匙打开点火开关,脚踩也没用。一定要有钥匙。”我沮丧地说。

“哦,抱歉啦。”第二个人说。

“没人给我们钥匙,我们只是直接把摩托车推上卡车。对不起!”第一个人接着补充道。

两人开车扬长而去,我盯着崭新漂亮却不能发动的越野摩托车,心里沉甸甸的。等和平工作团在里郎威的办公室寄备用钥匙来至少要好几个星期,该死!真该死!

“我不小心听到了,你的新摩托车没有钥匙。”乔远远地说。

“没错。”

“来吧,我帮你把车推进办公室,这样比较安全。”

我们推着车子时,乔说:“明天,多可塔拉。”

“乔,明天怎么了?”

“明天会是新的一天。明天,就能解决没有钥匙的问题。如果不是明天,那就会是另一个明天,再不是,还是会有明天。”他的沉着冷静将我的怒气和沮丧一扫而光。

原本今晚可以气派地骑车回家,现在只能走路了。乔说得对,想想我的办公室要面对的问题,马拉维政府要面对的问题,还有非洲要面对的问题,就知道非洲是个充满耐心、擅长等待的大陆。我也可以学会等待。明天就明天吧,反正也别无选择。

隔天早上,我走进办公室,发现大家正围着摩托车啧啧称奇。“大家早!”我大喊。大家被我小小地吓了一跳,脸上的表情活像该做功课却被逮到在发呆的小孩。

“继续,好好看吧,想要试骑一下也可以。”

吉尔放了杯热茶在我桌上。我坐下来,一边喝茶一边观赏大家轮流试骑摩托车,杰夫是最后一个尝试的人。

“这辆车好棒,有很好的避震器。你骑出去一定很拉风。”他说。

“总有一天吧,但不是今天。送车的人把车钥匙留在里郎威了,但愿和平工作团的人有备用钥匙可以寄来给我——如果我够好运,电话能接通,可以联络到和平工作团的办公室,而且他们有备用钥匙,还会马上寄给我,又能不寄丢的话,说不定我还有机会骑它。”我把头抵在桌上。

“乔昨晚怎么说?”

“他说明天。”我对着桌子说,“如果不是明天,那就明天的明天,如果还不是,那就是下一个明天。在这个国家,所有事都是明天。”我抬起头,“明天和对不起。”

“朋友,今天就是‘明天’。接好!”

我及时接住杰夫丢过来的银色小包裹,低头缓缓打开,里面是一把小钥匙。

“这是什么?”我问道。

“新车钥匙啊。”我一脸震惊惹得他大笑,“乔要我交给你。”我走向车子,轻轻松松插入钥匙,往右一转,启动灯亮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拔出钥匙,重新插入转动,就只为了看灯再次亮起。

“乔怎么会有钥匙?”我兴奋地问。

“他昨晚做出来的。”

“他做的?”

杰夫解释,乔白天是摩托车维修师,昨晚我离开之后,他火速回家拿了几副备用钥匙和锉刀,花了一整晚,打造出了一副合适的钥匙。

我确认油量后,发现可以出去绕个一圈,便戴上安全帽骑了上去。坐稳之后脚踩三次,车子发动了,我催了几下油门,办公室立即烟雾弥漫。杰夫对我竖起大拇指,我俯身加速,放开离合器,车子飞越办公室台阶安全落地,疾驶而去。

当天晚上,所有人都下班了,我留下来等乔。六点整,他来了,吹着口哨小调,如往常一样轻快。

我在门口迎接他:“乔,你好吗?”

“我很好,多可塔拉。你呢?”“幸福得不得了。因为你昨晚做的好事,我今天才能骑我的新车去兜风,这都要感谢你。谢谢、谢谢!”

“不客气,多可塔拉。打造一副新钥匙不是什么难事。”“也许吧,但对我意义重大。”

“比起你对我家人的好,这一点小事不算什么。”

“什么意思,乔?”我一点也不记得我做过什么特别的事。

“某个晚上,有个男人因为家里母牛难产上门叫醒你,因为你不太会说齐切瓦语,你们两个来办公室找我翻译,记得吗?”

“当然,永生难忘。”

“那个男人的太太是我亲戚,但我不想要特别待遇。你在这里住了那么久,也知道我们这里的‘明天’只是更艰辛的另一天,在马拉维,我们都习惯了。如果你要那个男人明天再来,他会直接离开,并接受母牛和未出生小牛死亡的事实,可是你没有。我在这里工作很久了,从没见过有兽医走出去,但你不同。为你的车打副钥匙是为了表达我的谢意。”

“别担心什么特别待遇,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不管是你还是你的家人,尽管让我知道,好吗?”

“我会的,多可塔拉。”“晚安,乔,保重。”我拿起安全帽和背包。

“路上小心,多可塔拉,好好享受吧。”

我一路骑回家,那正是我要学习的——享受当下。

4 受人尊敬的“白人疯子”

没有一个人试着学习我们的语言,他们也从没踏进过酒吧。

他们根本不想跟我们来往。

我们这里从没来过“azungu(白人)疯子”。

杰夫和我忙碌了一整个早上。我目送第十六个人和他的狗消失在BOMA(英国海外军政总署)的人群后,转头对杰夫说:“看样子,那是我们今天早上最后一个病患了。”

“雷布,还有一个哩!”杰夫说。我跟着他来到他的办公室,靠墙长椅上坐着乔洛酒吧的六名女郎:贝儿、萨拉、罗丝、苏西、南希和露丝。

“早安,姐妹们,在这美好的一天,有什么我可以为各位美女服务的吗?”

“我们的狗病了。”贝儿说。

“病得很重。”萨拉接着说。

“我们需要药。”罗丝高声说。

“我都不知道你们有养狗。我建议先检查一下小狗的病因,再来对症下药。”我说。

她们面面相觑,南希说:“它……呃……病得太严重,没办法带来这里。只要给我们药就好了。”

“这不是问题。我先去拿我的东西,再跟你们一起去看你们的狗。”

“可能没办法耶,多可塔拉,因为……呃……它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苏西说。

“是吗?我先理一下:你们有一只病得很重的狗,它在很远的地方,要我开药给你们带回去治疗它,是这样吗?”“是的。”大家异口同声,不约而同地点头,除了露西。她一个人默默坐在长椅尽头。露西是当中的大姐头,比起另外五个人,我跟她有着更深的交情。露西个性孤僻,我有种感觉,在她内心深处隐藏着不为人知的悲伤,此时此刻,她看起来不甚自在。事情不太对劲,而她不想参与其中。“小狗叫什么名字?”我问道。

“名字?”贝儿反问。

“是啊,不然你们怎么叫它?”

大家再次交换眼神,萨拉神色一亮,说:“Galu(狗),我们都叫它Galu。”除了露西,其他人全点头附和。

“Galu?把狗取名叫‘狗’还真有趣。露西,老实说,你们来找我的目的是什么?”

她看着我的眼睛,随即移开目光,别过头难过地说:“需要药的人是我们,那边没有。”她的头点向地区医院的方向。

“什么样的药?”我问道。

“盘尼西林,我们需要盘尼西林。医院说他们没有,要我们五个星期后再去拿,而你这里似乎不缺给狗狗的药。对不起,我们现在就走。”语毕,露西起身示意其他人跟着她走。

“等等,请你们全都坐下。谁需要盘尼西林?”她们一个个缓缓抬眼看我。

“全部?好吧,我会给你们盘尼西林,但你们得先去医院,把这张纸条给他们。”我边说边写,“我需要知道用量、间隔和时间长短,得到答案后再回来。好吗?”

“意思是,你会帮我们?”露西问道。

“当然,我们给狗狗用的盘尼西林是人类食用等级,没问题。”

五人有说有笑,脚步轻快地走出杰夫的办公室,甚至互相击掌叫好。我目送她们离去,杰夫说:“她们可能付不出钱哦。”

“盘尼西林对和平工作团义工来说没那么贵,我会去确定马拉维政府是否收到该收到的药。”

“她们不是第一次来办公室拿药了。其他兽医都说帮不上忙,要她们到医院去。”

我默不作声。杰夫坐在桌前,我在他对面的长椅上舒服地落座,两人一起等待女郎们回来。

他接着说:“你应该知道,她们往后会一直来这里拿药,相关费用都得由你一个人来承担吧?”

“我当然知道。”

“知道你还这么做?”他摇摇头。

“杰夫,当我看着那些女生时,我只看到悲伤和寂寞。拜托,有多少年轻女生长大想当妓女?她们当然是想当老师、护士、妻子和母亲,只是她们别无选择。”

“她们无家可归,也没有自己的孩子,自然也不会有女人邀请她们一起坐在火边聊天。她们没有一个人可以活到老,艾滋病会提早结束她们年轻的生命,使她们无法得到善终。只是一点小小的善意,就可以让她们活得轻松点,如果连这点都做不到,我不就是个混蛋了?明明是举手之劳,一天花不到一夸加[2],这点钱顶多就能在酒吧里喝两杯酒,我怎么说得出‘帮不上忙’这种话?问题不在于我为何愿意帮忙,而是在我之前的人为何拒绝。这是很理所当然的事吧?还是你觉得我是个‘mzungu(白人)疯子’?”

杰夫默不作声地聆听我的长篇大论,他双手紧扣枕在头后,摇晃着椅子,最后才说:“我懂了。我确实认为你是个‘mzungu疯子’,不过疯得好。老实说,大家都开始叫你‘azungu疯子’了。”他笑容满面,“我挺同意的。”

Azungu也是“白人”的意思,是mzungu的复数,其中也包含尊敬意味。“我喜欢。让你知道一下,我还得靠你来帮我完成这个任务。我不打算把药一次性给出去,按照疗程一次给一点,确保她们有接受完整治疗。不过我不会随时都在,我不在时,就需要你来给药,确定她们都有拿到。”我说。

“交给我吧!”他说。

“谢啦,老兄。”说着,我从椅子上起身。

我正要走出门,杰夫说:“最后一件事,我要回答你的问题。之前的兽医之所以拒绝帮忙,是因为他们不愿去看。没有一个人试着学习我们的语言,他们也从没踏进过酒吧。他们根本不想跟我们来往。我们这里从没来过‘azungu疯子’。”

5 三碗菜的启示

我是来自平凡家庭的平凡人,过着不富裕的普通生活,但他们不用多说一句话,就让我明白自己何其幸运且富有。

“这边绑起来时记得使用方结。”我对杰夫说。为了精进他的手术技术,我把正在进行的母狗结扎工作交给他:“万一缝线松掉,麻烦就大了。”

“懂了。”他的第一针漂亮地绕了四个方结的圈。

“干得好!”杰夫缝起第二针时,我说,“我一直想去乔洛陡崖走一趟。笨笨和跳跳该重打狂犬病疫苗了,而且自遇到姆津巴大夫之后,我一直很好奇他住在什么地方。你觉得呢?”

“很远也很辛苦。你要怎么找到他?”

“我打算先到那里,遇到第一条荒野小径就往左走,然后到处问人。一路上说不定还可以顺便行医。”

“那里很偏僻,陡壁一路通往希雷河谷(Shire Valley)。道路泥泞难行,一不小心就会被困住。”

“我想过了。”

“听起来你已经下定决心了,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后天。”

“祝你好运,我会遵照吩咐,在你离开时坚守岗位。”就这样,距离天亮还有一个小时,我就骑着载满补给品的摩托车,踏上了未知的旅途。这一区就这么一条一线道马路,骑了二十分钟之后,就全是泥土路和荒野小径了。

现在是十一月,雨水迟迟未到,干旱让我一路骑来格外轻松。四个小时后,我来到了陡崖。

我按照计划骑入第一条荒野小径,到处找人。二十分钟后,进入一座小村庄。我将车子熄火,脱掉安全帽,之前包围我的人一哄而散,跑去躲起来。“Moni(哈啰)!”我大喊。土屋窗后是一张张盯着我的脸,但没人想靠近我。“哈啰,你好吗?”我下了车,极尽可能开朗地叫唤。一名五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小心翼翼地靠近,我伸手迎向他,他则与我保持距离,一脸像是撞见外星人的表情。我介绍自己是乔洛县当地的兽医,任何村庄只要有需要治疗的动物都可以找我。我反复重申来意,得到的却是一片静默。

我只好问:“你们以前有见过白人吗?”

“你是第一个。”他回答。

“有什么感觉?”

“我以为会更高。”

“真抱歉啊。还有呢?”

“白人真的会吃非洲小孩吗?”

“什么?”我目瞪口呆,没想到还有这种问题,“我们不吃小孩,跟你们一样,我们吃肉、鱼、米和玉米,喜欢喝啤酒。”我还以为啤酒至少可以博君一笑,但那男人仍然面无表情。看来除了吓人,一点进展也没有,我干脆开门见山:“我来找姆津巴大夫,你知道他住在哪里吗?”

“他应该住在那边。”他手指南边。

“保重,我一个月内会再回来。”

我发动车子往南驶去。四十分钟后,我骑入另一个村庄,熄火,取下安全帽,暗忖这里的人会怎样欢迎我。“哈啰!”我下车喊着,“我是雷布医生,乔洛县的兽医。”一个年届八十的老翁跑向我,仿佛看到久别归来的儿子般一把抱住我,当他放开我时已泪流满面。马拉维多的是精神不正常的人,他们常不受拘束地四处游荡,我猜想这位也是其中之一。

其他人迅速围了过来,给予我同样热情的欢迎。跟上个村子天差地别的待遇,让我一时错觉自己穿越了黑洞,来到另一个平行时空。

“你不怕我吗?”我问第一个来欢迎我的人。

“我为什么要怕你?”“沿着这条路过去有个村子,”我指着来时的方向,“我刚经过那里,他们还以为我要吃掉他们的孩子,一点也不想理我。”

“那都是谣言和迷信,别管他们。我会派一名村人去跟他们说,我的村子永远欢迎你。”

“谢谢你的邀约。我很好奇,有多少白人曾来过这里?”“一个也没有。会经过这里的陌生人,多半都是偷牛贼,要从希雷河谷下游偷运牛到布兰太尔(Blantyre)和林贝(Limbe)的市集去。你大老远从乔洛来到我的村子,有什么事吗?”

“我在找姆津巴大夫。你知道他住在哪里吗?”

“我知道,他人很好,又是个厉害的大夫。沿着这条路往西走,就可以找到他。”

“谢谢!既然都来了,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吗?有生病的动物吗?”

四个小时后,我替最后一名病患缝上最后一针。那是只长年子宫积脓的狗,身体瘦弱不堪,手术环境又差,我很担心它会死在手术过程中,但它很有韧性地撑过来了。等我收拾好准备离开,夕阳的余晖已洒落大地。

“你打算在哪里过夜,多可塔拉?”迎接我的男人问。

“就继续骑到天黑,然后就地扎营。”

“你骑不了多久,马上就天黑了,不好骑也很危险。今晚就留在我们村子里吧,我有一间客用小屋,你可以随意使用。”

“谢谢,那我就不客气了。”

不久,太阳西沉,星光与营火成为仅存的光源。主人邀请我和他们一家共进晚餐,我们十五个人围坐在户外的营火旁。

营火旁有一锅用白玉米粉熬煮成的浓稠的玉米糕,是这个国家的主食,齐切瓦语叫“nsima”。另外还有一个非常小的锅子,装着用来搭配nsima的炖菜,分量只够这里一半的人吃。乔洛陡崖是块陡峭之地,求生艰难,只能勉强糊口,主人家那一张张消瘦的面孔就是最好的证明。这里的村民绝不会有过胖的问题。

身为客人,我是第一个拿取食物的。尽管饥肠辘辘,我也只舀取了不至于羞辱任何人的一小份,然后把锅子传下去。接着传过来的是茶杯,从茶的色泽来看,茶叶肯定反复冲泡了很多次,喝起来的味道也证实了我的怀疑:就跟一杯热开水没两样。

等所有人吃完,我请大家留在原地,自己离开了一会儿,而后两手各拿着一罐菠萝罐头回来。我用瑞士刀打开,把罐头传递下去,鼓励大家尝一口。从众人茫然的表情来看,这可能是他们第一次看到菠萝,搞不好还是第一次看到装在罐子里的食物。

“吃啊!”我放了一片到嘴里,“嗯,好吃。”大家纷纷好奇地跟着尝试,露出的喜悦之情让犹豫不决的人也跟着吃了一块。很快地,所有人都眉开眼笑了。罐头又传了一圈,大家轮流喝了一口果汁,美好地结束了这一晚。

我移动到客用小屋,厚木板上简单铺垫几张草席就是我今晚要睡的高架床。我把睡袋铺在草席上,点燃蚊香,准备就寝,但躺得不甚安稳,要入睡更加困难。夜色深沉,体内的疲累瞬间涌上,我终于抵挡不住睡意,沉沉睡去。

隔天,我一起床就迎面遇上当天的第一道曙光,也就是齐切瓦语中的“kwacha”。我迅速收拾完毕准备离开,招待我的主人出来送行。我和他握手致谢,承诺一个月内会再回来,并给了他一盒茶叶作为临别礼物,他满心感激地收下礼物,态度令人动容。谁会想到,罐头食物和一盒茶叶会带来如此大的喜悦?

第二天是一路骑个不停,为了找姆津巴大夫,我来到第三座村子。这座村子的村民虽然不像第一座村子的村民那样对我戒慎恐惧,但跟第二座村子的热情招待相比也是天差地远。回想起来,看到一个白人骑着摩托车来到如此偏僻的地方,大家是因为不知所措,才会这么震惊吧!不管是哪座村子,小狗、山羊和牛的情况都糟透了,我得尽我所能进行治疗,只不过要赢得村民的信任还得花点时间。

我在陡崖绕来绕去,正午时分,来到第四座村子。我把车子停在第一间小屋前,心脏差点跳了出来——坐在门廊上的正是姆津巴大夫,跳跳和笨笨乖巧地分别坐在他左右。我终于找到他们了!

一人两狗全跳起来迎接我。暌违了六个星期,姆津巴大夫一点也没有变,仍旧精力旺盛,和他一握手,我的手上立刻传来一阵刺痛。小狗长大了三倍,松软的绒毛变成粗糙的皮毛,精力充沛,结实强壮,一点赘肉也没有。我朝它们单膝跪下,两只狗立刻扑上来舔我的脸。

整个下午,我都在跟着姆津巴大夫参观他的医院。他向我介绍了许多动物。直到太阳开始西沉,我才问:“这里离大马路有多远?”

“往南走只要十分钟。两天前,我就听到你的摩托车经过,我还在想你要多久才会找到我们。”

“也就是说,我东转西绕了两天,你却一直在大马路附近而已?”

“没错,不过,你这两天的时间也没白花,接触到了需要你帮助的人。来吧,该吃饭了。”

我随着他回到主屋,在这个唯一的空间里,有张草席铺在正中央。我洗手擦脸后,姆津巴大夫让我坐到草席上,自己坐到我对面,笨笨和跳跳分坐在他两侧,一名随侍端上一碗玉米糕和一锅佐料,摆在我们之间。

“你是客人,由你开动。”他说。

“我明白,但你是主人又是长辈,你先用,不然就显得我失礼了。请用。”

“你是从哪学会我们的语言的?”姆津巴大夫用两根手指抓取碗里的玉米糕,再浸入炖菜里。

“我跟着和平工作团的二十名义工来到这里时,去了一趟里郎威的邦达农业学院。学生正好都放假回家了,我们就住在他们的宿舍,接受了八个星期的语言和文化交流训练。”“训练中最有趣的部分是什么,多可塔拉?”

“快结训时,每个人被分配到不同村子住一个星期,那是我永生难忘的经历。我们得以实际运用基本的语言能力,亲身了解这里百分之九十的人是如何生活的,这真的使我大开眼界。”

“说说你的村庄住宿体验。”

“我被安排跟村长库奇拉长老一起住。他上了年纪,六七十岁,牙齿稀少,但身体健康。我住在一间客用小屋,隔壁就是村长三房的屋子。这是一间用茅草覆顶的土屋,只有一个空间。清晨,我们会先饮一杯茶,村里的妇女则开始打扫院子;接着,我们去田里工作,或是参观他管理的部分村子。”

“有没有更难忘的经历呢?”

我立刻想起草席上的孩子们。某天傍晚,在使用双手和锄头耕作了一整天后,我回到客用小屋,晚餐已经准备就绪了。第一个碗里有一大碗玉米糕,第二个碗里是甜马铃薯番茄佐料,第三个碗里则装了一只小鸡。我饿坏了,吃掉五大块玉米糕、一半的佐料和整只鸡。我急急走到吉芙——村长家的女主人——的小屋大喊:“哈啰、哈啰!”吉芙从角落走出来,我用有限的词语尽可能表达谢意,告诉她食物很美味,她更客气地回谢我。在握手道别后,我趁着夕阳尚未西下前往屋后的小山坡探险。

我很快就来到山顶,饱览四周景致。零星的小树林仿佛是一大片红土之海中的小岛,错综复杂的小路连接着一座座土屋村庄,宛如一张巨大的神经系统图,偶尔闪耀的绿色光芒是dambo(浅湖湿地),那里拥有维持生命所需的水。

在太阳几乎西沉之际,我经过吉芙的屋后,发现她和五个瘦小的孩子正坐在草席上,草席中央摆着我先前用餐的三个碗。孩子们正在吃残余的玉米糕、吸吮着鸡骨头,装有佐料的碗空空如也——没有其他食物了。很明显,我的剩菜就是他们的一餐,我仿佛被一只公羊迎头撞上,对自己居然吃掉一群饥饿孩子的食物羞愧不已。

我沉默片刻,凝视着自己的杯底,犹豫着是否该说出这个故事,或干脆选择其他故事。姆津巴大夫笑望着我,温柔地道:“说吧,把你不想告诉我的那个故事说出来。”

我震惊地看着他。他怎么知道?我沉淀思绪,把草席上的孩子的故事告诉了他。我人生里的一切,包括我的家人、我的家、我的衣服、父母端上桌的食物、我接受的教育等,在看到那些小孩之后,突然显得不再那么理所当然。我是来自平凡家庭的平凡人,过着不富裕的普通生活,而他们不用多说一句话,就让我明白自己是何其幸运且富有的人。

“在那之后,你每餐都吃多少?”姆津巴大夫问道。

“我们有学过,多少都得吃一点,不然主人会感觉受到侮辱。”

“那确实是我们的传统。”

“自那晚之后,我会只吃一点,但又不至于侮辱到任何人。”

“斧头会遭人遗忘,却会在树上留下永远的痕迹。我认为你在留宿村落期间学习到相当多事情,你发现的自我也许还不亚于在这里习得的传统文化。”

“远超出我的预期。”我附和。

“晚安,多可塔拉。任何人都能学习到身外之事,但只有少数人能了解自己。要做到这点,必须审视内心,而绝大多数的人都不愿意,因为他们害怕面对真相。那些孩子现在是你的一部分了。好好休息吧,还有更多挑战等着你。”现在回想起来,这个神奇又好心的姆津巴大夫说得真是一点也没错。

6 合理用纸,惊险程度有如躲子弹

在马拉维,纸张是昂贵品,而我们的办公室坐拥一座对我们来说无用,但学生可以拿来练字、算数的宝山。

但我们无法对其做任何处置,因为它们是政府的财产。

炎热、干燥、尘土飞扬,这就是马拉维从五月到十月的天气。就像大部分的非洲南部国家一样,马拉维一年只有两个季节:旱季和雨季。雨季通常从十月开始,但现在都快十一月底了,第一场雨却迟迟未下。全国民众每天引颈期盼老天来场及时雨,每晚怀抱着不安入睡。马拉维南部人口稠密,一点程度的干旱就会引起饥荒。

我来此服务近三个月,跟当地许多农夫建立了热络的工作关系,每次去拜访他们,我都看得出他们强颜欢笑的背后隐藏的不安,人人都在担心今年连一滴雨也没有。干旱无雨的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心中的恐惧也随之加深。所有人能做的只有祈祷,我也跟着一起祈祷。

回到办公室,我们也有自己的小危机:我们的储藏室已经挤不进任何东西了。五十平方米的空间被塞满塞爆,吉尔有次开门要把月报扔进去,差点被堆积如山的文件给砸死,幸好杰夫就在附近,赶紧把她挖出来,万幸只是受了点惊吓,人毫发无伤。

杰夫评估情况后认为,这些塌下来的东西是再也塞不回去了。他把我叫过去,将问题丢给我。

对我这个贫穷又天真的人来说,解决方法只有一个:“杰夫,我们堆了太多垃圾,得丢掉一些才行。”

“我也想啊,问题是这不是我们的垃圾,是马拉维政府的财产。没有授权,我们不能擅自处理。”

“我懂了。”说完,我扫视着这些殖民时期留下来的文件。那时,这个国家叫尼亚萨兰,一九六四年独立后才改名为马拉维。文件上的字都褪色了,笔迹也难以辨认,完全没有用处。

“你以前试过处理吗?”我问道。

“试过很多次,都被驳回了。”杰夫回答。

我努力思索可行方案。在马拉维,任何东西都要物尽其用,废弃的纸张和厚纸板被用来生火,瓶子拿来装水,罐头盒可以重复使用,旧轮胎就做成凉鞋。这个国家基本上没有玩具,创意出众的人会使用铁丝、罐子、木头和橡胶来制作玩具车、卡车、拖车和动物玩偶。纸张是昂贵品,而我们坐拥一座学生可以拿来练字、算数的宝山。据我所知,杰夫有七个正在上学的孩子。

“你的孩子可以用这些纸来写作业吧?”我问。

“没错。”他不假思索地说。

“我等一下在玛塔帕塔挤乳棚还有工作,两三个小时后回来。我不在时,你把所有还可以读的文件放回储藏室,其他的文件就堆在那里。”我指着自己办公室的外墙——如果有幸下雨的话,还有屋檐可以遮雨,“拿些给你的孩子,想拿多少就拿多少,也顺便告诉其他同事,另外再通知一下乔,他少说有十二个孩子吧,一定也想拿些纸给孩子们。等我们自己人拿得差不多了,就传个话给其他办公室,好吗?”

“我会在你回来前整理好的。”他说。

挤乳棚的工作花费的时间比我预期的要久,等我回来时,我发现储藏室多了不少空间。

“其他文件放哪儿去了?”我问杰夫。

“没有啦,我们的人拿了一些后,就让其他人也来拿,消息传了出去,然后就……没了。”

我颇为得意,决定晚餐后去酒吧喝一杯。酒吧的常客都聚集在那里,而且似乎都知道我清理储藏室的方法,跟我有说有笑。这时,身穿制服的警察局长大约翰·菲里进来了,全场一片静默。

“多可塔拉。”他唤道。

“晚上好,菲里局长,有什么事吗?”

“多可塔拉,我注意到一件事——马拉维政府托你保管的珍贵文件遗失了。这是事实吗?”他表情严肃,声音冷淡,像名准将般将背脊挺直。

我上下打量他,想确定他是否在开玩笑,但他不为所动。

“我……呃……你刚说什么,约翰局长?”我脱口道。

他重申来意,我的心为之一沉。我要被逮捕了,该死。我得赶快想个办法,但脑袋就是转不过来。我喝完酒,把空瓶放在吧台,南希立刻拿了另一瓶给我,我将其递给约翰局长,示意南希再来一瓶。

“干杯。”我轻碰他的酒瓶后喝下一大口。

他纹丝不动,一手拿着啤酒,滴酒未沾。

“局长,回答你的问题。就我所知,所有珍贵的政府文件……的确都得到了妥善保管。”我忐忑不安,感觉头顶都冒汗了。我一口喝完剩下的啤酒,空酒瓶还没碰到吧台,南希就送上另一瓶。

大约翰目光冷冽,酒吧鸦雀无声,我成为众人的目光焦点。

“多可塔拉,你确定?”大约翰问道。

“确定?是啊,我很确定,百分之百确定。”我的心扑通扑通狂跳,双手颤抖。看样子情况不妙,我说不定得坐牢,甚至被驱逐出境,害自己及和平工作团的计划蒙羞。现在我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很聪明了。我该怎么告诉我的主管、我的父母?一切只因为几沓纸,该死!太不公平了!

大块头突然爆笑,同时用力拍了一下我的背部。“真是个好主意!”他畅饮一大口啤酒,“和你一样,我也有一间储藏室,可以的话,我也想学你的做法,不过,警局丢了政府文件可不是件好事。”

他仰头大笑,我长吁一口气,幸好是虚惊一场。

隔天早上,我走进办公室,看到约翰局长坐在桌旁的椅子上。

“早安,局长。”我嗫嚅着,背脊蹿起一股寒意。他这么早来拜访不知有何用意。

“早,多可塔拉。杰夫·卑瓦先生稍早来到我的办公室报案,说昨晚有政府财产遭窃,他让我看了你们储藏室被破坏的门锁,还整理了一份遗失清单给我。幸好,被偷的都是一些旧政府时代的文件。我需要你签个名,好立刻展开调查。”他眨眨眼。

“谢谢你,局长。我相信你和你的手下会尽力抓到犯人,但我猜想,犯人现在可能已经在莫桑比克了。”

“可能吧,保重,多可塔拉。”

我送他到门口,与他握手道别,并祝福他度过美好的一天。

我目送他走远,杰夫抱着一沓纸来到我身旁。“有问题吗?”他问道。

“没事,昨晚好像有小偷闯进我们的储藏室,偷走了不值钱的政府文件。话说回来,报警的人是你,你应该知道的。”

“没错。要是有人问起遗失的文件,就用警方文件来解释吧。”杰夫说。

“干得好,真高兴可以摆平这件事。约翰昨晚把我唬得一愣一愣的,我快吓死了,还以为自己会因为几沓废纸被赶出这个国家。”我的目光扫过挂在墙上的猎枪和步枪,补充道:“我觉得自己像躲开了一颗子弹,真是有惊无险。”

“这些是给你的。”杰夫把手上的纸张塞给我,“这是我家孩子写给你的信,每一张都画着动物和家人。”

早上忙得分身乏术,下午更是焦头烂额,一直到宁静的晚上我才有时间细读每一封信。每个孩子都感谢我给了他们纸张,还说会好好用来写字和算数。当我放下信时,心中一个小小的声音响起:值得顶着被一颗子弹射中的风险吗?

答案很快就出来了:太值得了!

7 美丽的时间错误,换来无价的收获

“我来厘清一下:你的摩托车在离医院十二公里之外的地方抛锚,你一路推着车过来,是为了准时看诊,对吗?”“没错,我可以上工了。我的东西要放哪儿呢?”

“雷布医生,很抱歉,现在没有需要看诊的动物。我们以为你下星期二才会到。”

我赶在破晓前把动物医疗用品绑在摩托车上,脚一踩,车子发动,我扬长而去。杰夫和我花了几个星期计划这次的旅行——先去一趟我们在法隆贝(Phalombe)县的小办公室,工作一整个早上后,再赶往二十公里外的卡布库教会医院,下午就留在那里治疗医院里和邻村的动物。

顺利的话,我每两个星期跑一趟,有必要的话还可以跑得更勤。我原本每星期都会去一趟姆兰杰(Mulanje)县的办公室,乔洛陡崖则是每月一次。法隆贝和卡布库教会医院是我能照顾到的最后两处。

法隆贝之行一路平安,看诊过程也十分顺利,看完最后一个病患,收拾完毕,就该前往下一站教会医院了。就算用每小时七十公里的速度优哉地骑,时间也绰绰有余。我骑得正顺时,突然砰的一声巨响,让我的左耳都耳鸣了。摩托车缓缓停下,我脚踩了两次还是无法发动——我最担心的事发生了。

“才骑了六千公里就爆活塞,也太烂了吧……”我气得破口大骂,真想干脆把摩托车丢在这里,但就算现在抛锚不能用了,也不能把这么贵重的东西丢在荒郊野外。十二公里外还有人在等着我呢。

就这样,我推着抛锚又满载设备的摩托车,徒步走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来到教会医院。我瞥见门廊上站着一名穿着白袍的黑人男子和一名同样穿着白袍的黑人修女,我猜那一定就是行政办公室。我推车快步走上前,架好车,往上走了四个阶梯与他们会合。我跪了下来,两手撑地,上气不接下气:“嗨……我是……雷布医生……很抱歉,我……来晚了……摩托车……半路抛锚。”

“你该不会在这种大热天里推车走了十公里吧?”

“是十二点二……公里。”我气喘吁吁。

“过来坐一下吧。”黑人男子扶我进入办公室,找了张椅子给我。

“谢啦……呼……真够我跑的!”

“我是戴夫·伊华班尼医生,喝杯茶吧。”他用英文说,听得出他喝过洋墨水,“我听说过你,你一定累坏了。”

我满心感激地饮完茶,说:“是有点累,谢谢你的茶,我感觉好多了。这还是我第一次跑这么远。关于我,你听说过什么?”

“大家都叫你‘白人疯子’,果真名不虚传。只有疯子才会在大热天推着一辆载满东西的摩托车步行十二公里。为什么?”

“我不想让你们失望。你们都在等我,说不定还有一堆人和动物排队等着我看诊。你也知道,让人失望一次,要赢回信任就很难了。”我回答。

“我来厘清一下:你的摩托车在离医院十二公里之外的地方抛锚,你一路推着车过来,是为了准时看诊,对吗?”伊华班尼医生说。

“没错,我可以上工了。我的东西要放哪儿呢?”

“雷布医生,很抱歉,现在没有需要看诊的动物。我们以为你下星期二才会到。”

“下星期二?”

“恐怕是如此。好消息是,我们医院的卡车明天要去城里运载设备,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顺道把你和摩托车载回你的办公室或城里。”

“我的天啊,我推着那辆该死的车……下星期二!”“再喝一口茶吧,你看起来不太好。”伊华班尼医生说。

我无事可做也无处可去,整个下午都在认识医院员工,以及跟着伊华班尼医生巡视医院。事出突然,却过得很有意义。只容得下十张床的小医院已经客满了,一些病患就睡在地板上的床垫上。

“我们最大的挑战,就是没法早期发现早期治疗,很多人都拖到不能工作,甚至无法进食才找医生,等他们来到这里,状况已经很糟了。”伊华班尼医生说。

“最常碰到什么病症?”我问。

“疟疾、腹泻和呕吐,也有过几个肺结核病例,还有严重烫伤——因为在火边睡觉,结果半夜滚到火里去了。还有各种常见的寄生虫病,染毒创伤更是家常便饭,最叫人担心的是艾滋病和后续引发的并发症。这里的人没什么免疫力,任何病都可能得。我敢说,接下来几年因为艾滋病毒破坏了免疫系统,会有非常多人感染肺结核。”他看了眼手表,“我接下来还有个手术,你愿意来协助我吗?我需要一双熟练的手。”

“你是说真的吗?”

“当然,有问题吗?”

“有问题的人不是我。你确定可以吗?没有责任归属问题吗?”

“那是你们美国佬的想法,这里可是非洲。你要加入吗?”

“当然好,是哪方面的手术?”

“剖宫产。有个十二岁的女孩早你三十分钟,走了五公里路来到医院。我已替她施打点滴,做些支持疗法[3],调整她的状况好进行手术。”

十五分钟后,我们两个和伊华班尼医生的首席外科助理罗恩·埃昆代尼,三人并排开始擦洗手臂。我听见远方接连传来轰隆巨响,伊华班尼医生说,那是邻近的莫桑比克境内的炮火声,武装部队对上了反抗军。自从莫桑比克脱离葡萄牙独立之后,政府军和反抗军就经常交锋,十年来始终战火不断,所到之处断壁残垣,幸存的莫桑比克人民被夹在中间,双方谁也不管他们的死活。莫桑比克人民历经苦难,在贫瘠之地糊口求生,期盼重回平静生活。

“你多久听到一次炮火声?”我问道。

“每三到六个月就会听到一次。这一次很远,不会影响到我们。我们懂得根据炮火声来分辨战场远近,如果很近,就会有受伤的难民携家带眷上门,其中还包括牲畜。你们政府会派部队把这些难民隔离在法隆贝平原。我们这座小医院经历了不少伤心事,对吧,罗恩?”

罗恩看着我说:“那些人跟我们一样都是切瓦人,所谓边境是白人画在纸上的东西,他们就是我们的家人,但愿你不会目睹我们所见的一切,那将会摧毁你的灵魂。”说着,他左脸颊滑落一滴泪。

我们穿戴好口罩、手术衣和手套之后进入手术室。伊华班尼医生和罗恩站在手术台的一侧,指示我站到另一侧。罗恩负责传递手术器具和缝线材料,我则负责擦掉血迹并在伊华班尼医生打结后剪去多余的缝线。伊华班尼医生动作利落、充满自信,手术器具在他和罗恩之间无声传递,两人就是一个训练有素的团队。从第一刀切下去到宝宝出现,仿佛不过短短几秒钟。

“拿去吧。”伊华班尼医生把宝宝放到我手中。

“啊,呃……我该怎么做?”我结结巴巴地问。

“如果是小狗,你会怎么做?”他问道。

“如果是小狗,我会揉揉它,倒立摇晃,清理它的肺。我对人类的剖宫产所知不多,但我确定你不会摇晃婴儿来清理肺部吧?”

罗恩和伊华班尼医生爆笑出声。

“当然不会。等我绑好、切断脐带之后,你只要把婴儿交给艾琳修女就好了。”伊华班尼医生说。

年轻妈妈手术顺利,当她看到刚诞生的女儿时,脸上绽放的光彩瞬间照亮了整间手术室。手术完毕,我跟随伊华班尼医生巡视最后一回,耐心等待他更新病历。

“今天就到此为止。等一下在我家吃饭,你可以睡我家客房。我家就在医院广场旁,这个距离让我可以保有一点隐私,又可以随时待命应付紧急情况。跟我来。”

吃饭时,我发现客厅桌上有个棋盘。“你下棋吗?”我问道。

“小玩一下。我以前都跟我弟弟一起玩,但我们绝交了,这里的人又对下棋一点兴趣都没有,所以我的棋艺也生疏了。你呢?你下棋吗?”

“一点点,我棋艺不是很好,但乐在其中。”

“吃完饭后来玩一局吧。”

“好啊。”

这盘棋下了两个多小时,最后以和局收场。伊华班尼医生和我握手时说:“真是一盘好棋,真希望还能多下几盘。等确定你哪几个星期二会过来,说不定可以在工作之余再加一盘棋。”

“没问题。”

伊华班尼医生的客床是一块称不上舒服的水泥板,不过,睡意依然瞬间来袭。在法隆贝推了整个早上的摩托车,走过十二公里路,参与了剖宫产手术,还下了一盘累死人的棋,我精疲力竭,一边想象着下星期二还会碰上什么事,一边迷迷糊糊地睡去。

感谢卡布库教会医院,隔天中午,我跟着抛锚的摩托车一起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杰夫第一个出来迎接我:“雷布,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好担心你。”

“车子的活塞爆了,我想联络你们,但没有电话。他们好心收留我一晚,又送我回来。这里还好吗?”

“平静无波,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那就好。我得联络一下里郎威的和平工作团办公室,看看该怎么办。你可以帮我请乔来看一下摩托车吗?”

我试了八次才联络上里郎威的办公室。当我挂断电话时,乔走进办公室,他证实了我的猜测。

“活塞坏了,对不起,多可塔拉,我没有零件可以修理。”乔说。

“没关系,乔。我刚跟和平工作团办公室通过电话,他们已经授权我去布兰太尔的专卖店修理。你知道那间店吗?他们的技术好吗?”

“大部分的人都很好,主管是我的好朋友,我们常一起工作,如果你愿意让我跟着摩托车一起去,我可以协助我的朋友修理,同时做些改善。”

我转向对面的杰夫:“你认为呢?”

“我觉得是个好主意。这几天晚上可以请贾马先生代乔的班,没什么问题。”

“那好,乔你就去试试看。”

“谢谢,等我回来,你不会失望的。”乔开心地摩拳擦掌。

三天后,乔骑着我的摩托车轰然飞跃前廊阶梯,停在我面前。我惊喜地发现摩托车声音变了,更像是辆真正的摩托车,而不是只愤怒的大黄蜂。

“午安,乔。你把车救活了!”

“你的车很好,来看看吧。”他稍加解释修改的部分后又说,“多可塔拉,这辆车是为你量身打造,绝不会让你失望。试骑一下吧!”

我二话不说跳上车,一催油门,放开离合器,车子前轮离地,完美地翘起。三十分钟后,我连人带车满布红尘回到办公室,乔正耐心等候着。

“骑起来怎样?”

他问“怎样?超快的!谢谢、谢谢!”

正如乔所言,车子载着我奔驰了九万九千公里,在大自然中饱受风吹雨淋、高温暴晒,一概默默承受,毫无怨言。

真希望我也能这么形容我自己。

注释

[1]公升,公制容量单位,升的旧称。1公升等于1升。——编者。

[2]夸加(Kwacha),马拉维货币单位。夸加:美金=1:0.11——编者。

[3]支持疗法,指的是不直接对付病毒体,而是经由水分、养分的补充和症状治疗,让病患更有体力去自行消灭病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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