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明一身米白色毛领羽绒服内配白色高领毛衣，简洁的“包包头”发髻高高地盘在头顶，米白色紧身休闲裤和黑色粗跟瘦腿弹力靴把笔直的双腿衬得如同打磨过一般修长圆润。
“致远。”
赵致远端着肩膀，双手插在腋下，跑到冷月明面前。
她捏了捏他的外套：“哥哥，穿单衣出来的？”
“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赵致远说。
冷月明伸手解赵致远外衣的扣子，“火力壮是吧？来，我看这件也挺多余的。”
赵致远急忙攥她的手：“呵呵，棉衣落到家里了。”
冷月明把他拽进旁边的快餐厅，“瞎说，老家那么冷，出门就冻成冰棍儿，怎么可能忘记呢？”
“我是跟我爸吵完架跑出来的，出来后发现没穿棉衣，但也不想回去取了。”赵致远说。
“还傻小子睡凉炕，你多说了个‘小’字唉。”冷月明又帮他把扣子重新系好：“挨打了？”
“嗯。”赵致远点点头。“但是，这场战斗最后是以我宣布胜利告终的。”挨了揍还能表现得神采飞扬，除了赵致远，恐怕再难找到第二个人。
“啊？你胜利？”冷月明大惊失色：“你把你爸揍啦？”
赵致远摸了摸她额头：“这是哪根神经短路，能寻思到我把我爸揍了？”
“哦，我觉得也不太可能嘛，都怪你，天天跟你这个笨蛋在一起，害得我智商出现负增长，到底怎么回事啊？”冷月明问。
说到这场战斗，赵致远像打了鸡血一样，眉飞色舞，仿佛挨揍的是别人。
冷月明听完，双手捧着他的脸：“你怎么那么缺德啊，砸人家东西干嘛？”
“女子无才便是德，男子无德便是才，我没有才华，所以要多做点缺德事来弥补一下喽。”
“贫嘴！不过……这样也好，家里虽然赔点钱，你以后可以不用再挨打了。”冷月明说。
“相当于买了保险，我挨打，他就得赔钱。”
“打你的是你爸，‘保险公司’还是你爸，我都有点弄不清逻辑关系了，真不知道你这脑袋里装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能想出这种办法。”
“又不能还手，又不想挨打，总得想点办法自救嘛，我脑袋一直都是乱七八糟的啊，像杂货铺一样。”
“像垃圾箱一样还差不多。”冷月明撇了撇嘴，双手在赵致远脸颊两侧用力一挤：“一、二、三，变成小鸭子，嘻嘻嘻……”。
女儿在房间哼歌，孙丹慧察觉到情况似乎有变。自从赵致远离开上海，冷月明虽不至于终日以泪洗面，却也常常愁眉不展，孙丹慧数次调节无果后，也只能选择把这件事交由时间来处理。近日来女儿一改常态，她怀疑，赵致远很可能又回来了。
半个月的明察暗访、跟踪取证，孙丹慧顺藤摸瓜找到抢她女儿的匪军老巢。这是一个喧嚣杂乱、居住人员成分复杂的城中村。这里看得见高楼林立的东方都市，但当你转过身，也看得见低矮破旧的房屋。这里是无数年轻人梦想开始的地方，也有数不清的人梦碎于此。它似乎不属于上海，但它确确实实属于上海，属于那些怀揣上海梦的追逐者们。几平米的房间，租金依然不菲，蜗居在这里的人们每天迎着第一缕阳光，看到不远处的天价楼盘，它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杂乱的晾衣架上，胸罩和三角内裤被风刮得绞绕在一起，垃圾箱旁，一个破碎的塑料袋里，露出半张用过的“大号创可贴”，电线、电话线像破败的蛛网在楼与楼之间纵横交错着。穿过昏暗的弄堂，一颗水滴落到脸上，这个季节，水肯定不是来自空调，应该是未经甩干的衣服，孙丹慧颇为厌恶的向上看了一眼，然后闪身躲到一旁。
狭窄的楼间距，让头顶变成一线天，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可以轻松从这栋楼的窗户跃进对面楼的阳台，住在低层的人，则有着生活在井底般的压抑。大如天牛的蟑螂，作为外来物种，如同侵略者一般，肆无忌惮地招摇过市。每个楼道门口都写着同样的两条标语：严禁堆放杂物、严禁高空抛物。大大小小、花花绿绿的广告把大门贴得面目全非，通下水、开锁、修空调……还有暗娼招嫖。
在孙丹慧心里，她未来的女婿，绝对不该住在这种地方。
月明母亲的突然出现，赵致远毫无心理准备，惊讶中带着慌乱把对方请进总共十多平米的单间。
由于对面楼的遮挡，小屋内终日不见阳光，即便是正午，也需要打开日光灯。一张单人床、一个简易衣柜，电脑桌旁的创意储物书架上放着几天前自己家中“失窃”的玲珑小摆件，屋内陈设干净整齐，就连地角墙角都不见灰尘，这绝不像是一个没有洁癖的男生的居所。物品布置风格似曾相识，很明显，这一切都出自月明之手。
赵致远隐约猜到她此番来意，越发显得局促不安起来，让座之后，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等候问讯。
孙丹慧一袭翻领浅咖啡色风衣，单排三颗扣子扣得规规矩矩，背后一条半环形装饰腰带嵌在腰际，两颗装饰扣在腰带两端点缀得恰到好处，工整的下摆，不长不短刚好遮到膝盖上方，黑色高领毛衫配黑色长裤，黑色矮跟皮鞋擦得一尘不染，她对自己的衣着向来十分讲究，从上到下最多不超过三种颜色。虽然在东北生活多年，但东北的那种大红大绿绝不会出现在她身上，当然，也绝不会出现在女儿月明身上。若是参加朋友宴会，她还会戴上一串简约的项链，但是今天没有。她此番来意很明确，让赵致远离开冷月明。
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两家邻里关系一直不错，所以，孙丹慧还是给赵致远留了很大情面。
“致远啊，前段时间回家了是吧？”
“是。”
“家里那边下雪了吧？”
“嗯，今年下的特别大。”赵致远回答。
“真想回去看看啊！这边是没得看喽。”
“上海也有雪啊。”
“上海有雪，但算不得有雪景，落地就化了，说来也奇怪，在东北的时候吧，天天盼着回来，可这一回到上海，反倒想念起东北来，毕竟我这半辈子，在那边生活的时间更长，没有了同事，没有了老邻居，想找个说话的人都难。”
“月明可以陪您啊。”
“她懂什么？二十多岁的人了，还整天跟小孩子一样。”孙丹慧说。
赵致远明白，这些都是做铺垫的闲话，月明母亲越是不进入主题，赵致远心里就越慌，可一旦进入主题，自己又该如何应对呢？能救命的，只有月明，他急切盼着冷月明能从天而降。孙丹慧却早已算准，此刻女儿不会出现在这里。
“父母身体都还好啊？”
“还好。”
“当年初到小城，多亏了你母亲和邻居们帮忙，我才算熬过来，一晃二十多年，你们都长大了，我们也老了，真快啊！记得你刚出生的时候，我去看你，大家开玩笑说要给你和李家闺女订娃娃亲呢。”
赵致远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只好不尬不尴地笑了笑，算是回应。
孙丹慧继续说道：“家里没张罗给你介绍对象啊？”
很显然，这是明知故问，这样说，既没有攻击性，又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赵致远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没……没有。”
他轻轻抿了下干燥起皮的嘴唇。孙丹慧慧眼如电，已从这细微的动作中看出了赵致远的紧张。
“二十多了，应该有个女朋友了。”孙丹慧在等待赵致远的回答，如果你情急之下公布你和月明的关系，那我也就不再隐晦，马上表明自己态度，如果你不敢跟我分庭抗礼，那我就说得婉转一点。
半晌，赵致远没有回答。
孙丹慧继续说道：“这次来呢，我是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
“我？”赵致远心已经提到嗓子眼儿。
“对，我跟月明爸爸商量，想让她去英国读书，跟她谈了几次，这犟丫头死活不去，嗨！她不懂事，你们是朋友，你帮我劝劝她。”
月明待人接物无不周到，若说月明不懂事，那我简直就是白痴。赵致远明白月明母亲的意思，虽然内心惆怅，却也只能故作镇静，毕竟对方已给自己留足了面子。“孙阿姨，我……等再见到月明的时候，我跟她说。”
“那就麻烦你了。”说完，孙丹慧起身告辞。
赵致远欲陪她下楼，却被月明母亲止住：“留步吧，有机会替我问候你父母。”
“妈，你跟踪我？”冷月明回到家，运了半天气说道。
“跟了又怎么样？”
她原以为母亲会说些“这都是为你负责、为你好”之类的话，却没想到母亲态度如此强硬。
“还能怎么样？大不了让致远搬家呗。”冷月明嘟囔道。
“要搬就搬远一点，越远越好，最好搬出上海。”
“你干嘛就这么容不下他？”
“他要是不打我女儿主意，我就容得下他，别说是住城中村，就是住到东方明珠上去，我都不睬他。”
“妈！这事您就不要管了好不好？”
“不管？我现在不管，怕你将来追悔莫及。”
“我何悔之有？我已经是成年人了，我不需要别人监护，您应该允许我有自己的想法。”冷月明把头靠到沙发靠背，合上眼睛，烦乱的心难以平复。
孙丹慧疼女儿，她并不想刻意去为难谁，只是觉得赵致远这个人，不可委以托付女儿终身这样的重任。她坐到女儿旁边，语气缓和了些说道：“月明，这件事你听我的，以后妈全听你的。”
冷月明眼睛微微睁开：“这句话我也想说，妈，以后我全听你的，就这件事不行，您非要步步逼我，那好，我就去英国，不过，我去了，您就别指望我再回来，以后赵致远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本事越来越大，你这叫私奔，懂吗？”
“奔就奔。”
孙丹慧轻叹一声，寻思着，看来想要断了女儿的念想，还得从赵致远入手。
第二次来到赵致远住处，孙丹慧已没有了上次的亲和，金丝眼镜下面一片冰冷。楼梯间的潮湿寒凉直刺骨缝，让每一个关节都不自在。若不是为了女儿，她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待下去。
室内的温度比外面还要低，月明母亲的到来，让冬眠的电暖器派上用场，电暖器是冷月明买的，但月明不在的时候，赵致远从来不用，这家伙耗电像放水，一旦开闸，电表瞬间变秒表。
“还没上班？”孙丹慧坐下后，示意赵致远也坐。
“是，面试了几家公司，正在等通知。”
“你以前那家公司不是很好吗？听月明说，都已经去总部参加培训了，很有可能提升的，结果你却辞职了。”又说道：“在老家做个公务员也很好啊，怎么又不干了？这山望着那山高可不是什么好品质。”
“不是这样的，阿姨……”
“别说了，这些都不重要，我的来意，想必你也知道，我想，我们应该好好谈谈。”
我肯叫你一声“妈”，但你不愿要我这半个儿子，所以，这一天，是迟早都要面对的，即使你不来找我，我也一定会去找你，赵致远怕到极致反而不怕了，他抱准一个信念，无论巧取豪夺，你女儿我要定了，他安定心神后，点了点头。
“你和月明的事，我已经知道了，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
若讲开始，真是无从说起，赵致远和冷月明根本就没有确定过恋爱关系，也从未对外公布恋情，打记事起，两个人的心里就只有对方，幼儿园到初中毕业，既是邻居又是同学，第一次牵手、第一次拥抱，赵致远早已忘得干干净净，因为稀里糊涂地就完成了。只有第一次亲嘴，他记得是因为冷月明嘴对嘴递给他菇茑，但是时间也早想不起来了。
若回答“记不得具体时间”，显然不妥，赵致远没有回避或搪塞这个问题，他中气十足地回答道：“很久了！”
“很久是多久？”
“从小我就喜欢月明，她也是。”
“你们之间的喜欢，并不是爱情，恕我直言，你的家庭环境有点糟糕，你在打骂中长大，心中难免压抑，而月明恰恰在你需要倾诉的时候出现，所以你只是把她当成精神寄托，月明天性活泼、贪玩，你是她小时候最好的玩伴，帮别人开解郁闷也只是她玩耍的一种方式，不知不觉中，她成了你的兄弟，你则成了她的闺蜜，仅此而已。”
“阿姨，我不知道该怎样去定义‘爱情’这两个字，我不否认会把不开心的事讲给她，但不仅仅是我，而是我们都这样，月明的喜怒哀乐对我来说同样重要，我愿意分享、分担，虽然这远不是爱情全部，但它一定是爱情的一个构成元素。”
“你有没有考虑过，将来你们所接触的环境，可能不在一个层面上？到那时，你们就没有共同语言了。”孙丹慧这句话，着实将了赵致远一军，言外之意，你配不上月明。
“我自知才学远不及她，月明蕙质兰心，但我也并非混迹于市井。”赵致远说。
“孩子，跟我说实话，你爸妈同意你出来找月明吗？”赵致远的沉默回答了这个问题，孙丹慧继续说道：“恐怕他们也很不看好你们两个。”这个“也”字，她咬得很重。“得不到父母祝福的爱情，往往没有好结果。”
“这只能说明我前面的路注定不平坦，但不能说明这条路是错的。”
“你决定走下去？”孙丹慧问。
“走到你们祝福为止。”
“年轻人的勇敢大多来源于无知！”
“那我就走到有知，阿姨，您相信我，我会永远对月明好。”
孙丹慧摇了摇头：“这种话还是先不要讲吧，古往今来，从不缺少山盟海誓过后劳燕分飞各西东的故事。”
她缓步走到门口，回过头，“你的执着，我似曾相识，你头破血流与否，似乎无关我的痛痒，但我不想看到月明也头破血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