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备好换洗衣服,赵致远决定先去剪个头发。既然要改头换面重新做人,就不能再随随便便,他没去以往经常光顾的不洗不吹、二十块钱单剪的小门脸,而是找了个带“中心”字样的大铺子。橱窗上密密麻麻贴满了各种服务项目:按摩、刮痧、耳烛、美甲……本应是主导的理发,却只占很小的篇幅,蜷缩在窗子一角。
大门口,四个身着玫红色牡丹暗纹唐装的门童正按着‘1234567、7654321’的次数拍手击节。
赵致远刚在橱窗前站定,其中一个门童扔下另外三个跑过来:“哥……”
按年龄算,应该叫“叔”,但她还是觉得叫“哥”更容易下家伙。
“哥,剪头发?”在你进门之前,除了理发,绝口不提其他项目,这是规矩。若直接问:“哥,按摩吗?”恐怕顾客没等招来,警察就先招来了。
“我先看看。”赵致远回答。
“不用看,哥,剪头发里边请,我给你介绍。”
两条过道,十二面明晃晃的大镜子前,服装统一、发型各异的造型师,正使出浑身解数为自己“圈粉”,毕竟回头客是收入的保障。
大厅一角,几个妙龄的、不妙龄的女郎,顶着各种型号的“血滴子”,或玩手机,或翻看《时尚》杂志,颇有耐心地等待着“开锅出炉”的那一刻。
“哥,有会员卡吗?”
“没有。”
“那办一个吧!办一个,理发打八折。”
“姐,有会员卡吗?”
“有。”
“那再充两百块钱吧,充两百,今天烫发打七折。”
“哥,有会员卡吗?”
“有。”
“那再充两百吧,充两百,今天理发打七折。”
“不了,里面余额还有很多。”
“那按摩吧,今天按摩,理发免费。”
收银台前,几个和门童年龄相仿的小姑娘,正抱着“逮住蛤蟆攥出尿”的决心,一点点诱导顾客进一步消费。
在得到赵致远一连串的否定回答后,小门童绷着一副出门踩着姨妈巾的表情,回门口拍手去了。她想骂,但是不可以。第一、不敢;第二、老板不允许;第三、骂不过来,像这样油盐不进、拿老虎钳子都拔不下毛的铁公鸡和铁母鸡下的穷光蛋,一天下来,也不老少呢。省点力气,在下个顾客到来之前,把表情切换到“微笑”模式,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洗完头发,赵致远坐到镜子前。这回轮到发型师:“哥,打摩丝吗?”
“不用了。”
“打啫喱吧!”
“不用了。”
“尽量少喝酒,少熬夜,别吸烟,能延缓头发变白。”前半句说得看似挺在理,但不见三分利谁肯起五更?素不相识,没理由凭白无故关心你,接下来便是“您要是焗一下,显得就更年轻了。”
赵致远暗暗嘀咕:头发是近十年白的,可这十年里,有八年在严格的监管下度过,哪来的抽烟喝酒熬夜?不过后面这句话,还真触动了他。
就这么一犹豫,久经沙场的造型师立刻找到突破口:“哥,您得有三十出头了吧……”见物增价、见人矬寿是混江湖的一项重要技巧。
“四十了!”
“真的假的?看着可不像。”见赵致远没回答,造型师继续说道:“您这脸上没什么皱纹,就是白头发多了一点,尤其是后面……”他净挑你看不见的地方说,“只要把头发好好弄一下,说您二十八九,也有人信。”
说这话的时候,你自己都不信吧?赵致远心想。
话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话又说,岁月所赐,何必遮掩。
话说,物质体现精神。
话又说,外表无关灵魂。
话说,男人四十一朵花。
话又说,给他妈的谁看呐?
犹豫来犹豫去,赵致远问道:“多少钱?”
“一百二。”
于是,他选择了“话又说”的观点。
造型师这个恨呐,都像你这样,我们一家老小迟早得饿得翘了辫子。饶是心里百般不爽,面上却仍带着笑:“好的,哥,我是3号,您要是满意,下次来还是我给您剪好吧?”
回到住处,赵致远简单琢磨了行程,然后直奔H集团上海工贸公司。
街道还是那个街道,门脸还是那个门脸,里面却早已物非人也非,赵致远打量一番,迈步走了进去。
“先生您好,请问找哪位?”前台接待员问道。
“您好,肖经理在吗?”
“对不起,我们这里没有姓肖的经理。”
“那徐经理,徐放呢?”
“也没有。”
赵致远有些失落——他们都走了。也正常,十年,美国总统都换了两茬带拐弯,一个普通的销售分公司,就算全员换血也不稀奇。赵致远道声谢,转身走向大门口。
“那人是干什么的?”问话的,是上海分公司的新任总经理,一个面容姣好、雷厉风行且有着不凡身手的江南女子。
“不知道,他说找肖经理和徐经理,我告诉他没有,他就走了。”
经理双眉微蹙,迅速在记忆中搜索眼前这个背影,突然,她紧走几步追了过去:“致远!”
赵致远闻声回头:“刘瑶?”
“致远,真的是你啊?你还记得我?”
“当然记得。”赵致远也很惊讶能在这里见到她。
刘瑶把赵致远请到楼上办公室:“这些年去哪了?我只知道你辞职回老家,再后来就没你的消息了,咱们得有十四、五年没见了吧?”说着,取出茶叶准备泡茶。
“有了!”赵致远把这些年的所遭所遇简单说了一遍。
刘瑶听完也是感慨万千:“想不到你经历了这么多,我倒是一程不变,每天重复着相同的工作。”
“很好啊,上海分公司经理,多少人都羡慕不来的。”
“得了吧,这个破位置,人人都能坐,只是看谁运气好而已,当年你要是不辞职,说不定就是你的。”
赵致远摇头笑了笑,没敢认同。
“对了,那个吴涛后来没再骚扰你吧?”
刘瑶走到办公室门口关上门,“我嫁给他了,他现在是我先生。”
“哦!”
“你怎么一点都不惊讶?”
“有什么好惊讶的?正常啊!”
“缺德吧你。”
“关我什么事?明明是你自己说的。”赵致远笑道。
“我怎么可能嫁给那个杂碎。”
“那可说不准,保不齐生活上遇到困难了呗,也没准是在工作上有‘进步’要求,常言道‘世路难行钱做马’,对于漂亮女生来说,比普通人还多着一样法宝,不仅钱可以做‘马’,色也可以,甚至可以做汽车、做飞机、做坦克,实乃攻城破寨之利器。”
“信不信我一脚踹死你?这些年虽然忙,功夫我可没扔下。”刘瑶通过玻璃门向外看了一眼,然后做了个小幅度抬脚的动作。
“哈哈,若咱们还是刚进公司的小业务员,我相信,但现在,不信,你堂堂大经理,一方人王地主,对客人动武把抄,传出去有碍观瞻。”
刘瑶说:“我还真没拿你当客人。”又说道:“咱们培训结束后,吴涛给我打过几次电话,说什么我不该踢他,又说一些不三不四的,我屏蔽他,他就换号码打,弄得我有段时间看到陌生号码就哆嗦,后来我说我录音了,你要是不想在公司混,我就成全你,然后他就消停了,看来,人还是要硬气一些哈,要是那种小绵羊式的女孩儿,恐怕早都入了虎口。”
“没‘问候’他祖宗十八代么?”
“你怎么总把我往泼妇的路上领?”
“为什么说‘总’呢?以前有过吗?”赵致远一时想不起什么时候对刘瑶说过类似的话。
“怎么没有?咱们去总部培训,欢送晚宴上,你就问过我,是不是拿鞋底子抽的他?我说,那是泼妇才用的招式。”
“哈哈哈哈,对对对,是有这么回事,你记性真好,你不说我都忘了,有可能是他看你这朵玫瑰刺太硬,不好下手,也可能是他又有了新目标,所以才偃旗息鼓!对了,你先生也是集团内部的?”
刘瑶把茶杯递到赵致远面前:“不是,我可不想找同事,在家里没吵完的架,到公司还能续上,谁受得了!他学法律的,自己弄个律师事务所,我回上海的时候,他说想把事务所弄到咱们工贸旁边,为了以后一起上下班方便,我直接告诉他,至少滚出一公里开外,免得我遇到烦心事拿他出气,他还真听话,现在就在工贸往东一公里的地方,他人很好,对我也很好,改天有机会介绍你们认识。”
“早知道求你老公帮忙,兴许我可以少蹲两年呢!”
“这话分怎么说,他对别的事很大度,对我的归属权,可小气得很,万一把你当假想情敌,没准你现在还在里面待着呢。”
“哈哈哈哈……”赵致远很久没笑得这么开心。“哪里的人?”
“湖北!”
“不错,荆襄之地多豪杰。”
聊了一阵闲天,刘瑶问:“听前台说,你来找肖经理?”
“是,他不在公司了吗?”
“在啊,只不过,他高升啦,现在是华北区和华东区老总,工作地点也不在这,到北京去了。”
“这样啊!两口子都过去了?”
“那肯定啊,你只记着来看肖总,也不记得来看看我这个老朋友。”
“我哪知道你回上海了!这次来,一是看看他,再者,我还有事想求他帮忙,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发展平台。”
“这还用求肖总?求我!哈哈……”
刘瑶笑,赵致远也跟着笑,刘瑶接着说道:“机会还真有,从去年开始,公司向小家电和数码产品拓展,市场则向三四级甚至更低端的纵深,你也知道,越小的地方,操作起来越麻烦,尤其这些年,网络销售所占的比例越来越大,顾客即便住得山高皇帝远,看不到实物,也能完成订购,公司打算,低级市场还是采用代理商模式,代理商会接到分公司下派的网购订单,也可以自行接单,你要是有兴趣,我就跟你详细说说。”
“确实是个好机会!”赵致远点了点头,继续说道:“不过我要离开上海一段时间,大概要一两个月,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来得及,现在公司这方面的计划还有待完善,还没对外公布,招商也不是短时间能完成的,只要你愿意做,就算硬件方面有那么一点半点不达标,我也能帮你过去。”
“那太感谢了。”
“客气啥?好好干,干好了,给你介绍对象。”
赵致远笑笑。
“怎么笑得那么不自信啊?实话告诉你,我手里,三十好几待字闺中的有四五个呢,不过,人家都要事业有成的,你可得努力,介绍的时候,也得让我有话说不是?”
赵致远看了下表:“那我先走,等办完事回上海,我再过来。”
“留下吃饭吧,旁边新开了家小馆子,挺不错的。”
“不了,等再回来,我请你!对了,肖总北京的电话多少号?”
“加我微信,我发给你。”
万籁无声的宁静清晨,赵致远悄然上路,他仍要去找寻心中不曾放下的人,虽然知道她已不再等候。
一个没有理想、认为人生便是水到渠成的毛头小子。
一个愿为爱情粉身碎骨的年轻人。
一个被现实打得落花流水、一败涂地,愿望许得小到不能再小的中年大叔。
他的愿望太小了,小到几乎不能称其为愿望,他害怕,如果再大一点点它会毫无征兆地破碎,如肥皂泡般,一块残片都不剩。
看她一眼,仅此而已。
他曾对自己说要见她一面,但见面是两个人的事。
受她所托的人拒绝透露信息;她来过车行,却不肯留下任何联系方式。她真的不愿再见我!
那就......悄悄看一眼吧,一眼过后,去寻找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