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底,我订好了与程子俩人回老家的车票。下班回到租房我迫不及待告诉了程子,“程子,我们五一回家,高速开通了火车又提速了,回去比以前快四五个小时呢。”我兴奋地对正忙着叠衣服的程子说,“我只放一天假,再看看吧,还不知到时候会不会有其它什么事。”我皱起了眉头,“还能有什么事,我们提前计划好,你请两天假吧,没有什么事比这更重要的了。”程子停住了手中的活低着头没有答话。
“回吧,现在好不容易有空一起回一趟,我家人都想见见你。我妈妈知道了你是我的同学了不知有多高兴。她说同学知根知底又离得近,真是太好了。”
“回去人太多了,我不习惯。”
“这回无论如何是要回去看看的了,毕竟很多年没有回去了。我爸爸可能是想借这个机会让我们一起回去,我一个人回去的话我怕他们会伤心。”我轻轻靠近过去从后面环抱着程子,“好么?我们一起回去吧。”程子还是没有回答,我摇了摇她肩膀。
“再看看吧,到时再算了。”她慢慢掰开我的手,起身走进卫生间。我怔了怔,心里燃起了一丝恕火,想再问个明白又咽了下去。
30日晚上,我下班匆匆赶回去开始收拾行李。我把两人换洗衣服叠进行李箱,又把程子的日用品什么洗面奶梳子等小物件都装进来。刚准备好行李程子回来了,我跑过去拉起她的手,“快!我都收拾好了,我们还来得及赶车。”程子挣脱了我的手,脸色苍白。“我现在不想回去。”我摸了摸她额头:“你哪里不舒服了?昨晚没睡好?”
“没有,可能累的。我来大姨妈了,不舒服,转车怕会晕车的。”她转身打开行李箱,“原子,你一个人回去了。”我一时僵在那里,脑子有点乱起来。
“程子,晕车药我已准备好了,我们回去吧。”
“我不想回去。”她又说了一句:“我想在这里好静一静。”
“为什么?到底怎么了?你告诉我。”
“没有那么多为什么?你回去后我再跟你说。”
“说什么?”
“知不知道昨晚你又说梦话了。”
“说梦话了?我说什么了?”我小心翼翼地问,“不管梦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程子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觉得胸口堵起来头开始胀痛。
“程子,算我求你了好不?我想你和我一起回家,回家——你明白吗?我们回去顶多住两三天就回来,好不?”程子低下头,“不,我说过了我不想回去。你自己回去好吗?”我感到莫名的恼火,把行李箱重重地甩在地上,我们坐在床沿背对背都一言不发。
许久程子起身默默收拾散落一地的衣服,然后进入厨房做晚饭。我一看时间来不及赶车了,长叹了一口气,不住地捶着大腿,只有等明天早车了。
晚饭我随便扒了两口敷衍了事,一直没注意程子的表情,然后转身去洗澡,洗完澡我爬上床蜷缩身子环抱着头睡在另一边。
深夜一片寂静,我的思绪还混乱一片,像一头迷失路的牛笨重地胡乱撞着栅栏。程子慢慢挪着身子靠近我的背后,她轻轻摇了摇我的肩膀,“原子,你还在生气吗?”我抖了抖肩膀没吭声。尔后,她默默背过身躺下。
夜似乎很漫长,混乱的睡梦中我似乎听到了一阵抽泣声。我爬起身来,在月光照射下屋里所有的物品都散发着冰凉的光芒。我回过头来找程子,她把整张被子都裹住了头,被子似乎在颤抖着。我心咯咚一下揪紧,下意识俯身想去抱抱她,手在半空中又停住了。我叹了一口气,转身又继续背着躺下。
清晨天朦朦亮,我悄悄爬起来,轻手轻脚洗漱收拾了行李。程子还在睡梦中,我轻轻靠近床头拨开她头上的被子,她脸色苍白,脸颊还挂着浅浅的泪渍。
我想了想留了条信息给她,“宝贝,对不起。我不该那样呕气。可是为什么你不愿跟我回去呢?你不是从一开我就期盼着能跟我一起回家的吗?可现在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回去了,你知我心里有多难过。如果你想好了,你告诉我吗?”
我隐约感到一阵不详意头,看时间不多便回头轻轻吻了她一下,转身提着行李悄悄走出门去。
一路上的木棉花纷纷飘零,春天的季节总给人一种慵懒的感觉。
折腾了一整天晚上终于回到家。母亲特别高兴,她上下把我打量一番。“怎么一个人回来呀?”我嗯了一声躲开母亲注视的目光。母亲似乎觉察到什么不再追问,往房间内连喊着:“原子回来了。”
我赶紧进入房间,父亲无力地半躺在床上,眼神幽暗胡须拉喳满脸愁容。看到我的那一瞬间,他的眼神亮了起,浮起了脸上的皱纹。“哎,你回来了。”
“嗯爸,我回来了。你现在怎么样了?”
“没什么大碍了,刚做手术那会疼得厉害,现在不动就不会疼。”说着他试着努力地抬了腿上的石膏。
“那些人抓到了吗?”
父亲叹了一口气,“抓什么呀,就是政府叫来的人。跟政府斗,难呀。”
“总不能这样就算了。”我掏出荷包里的钱给父亲。
“医药费有人送来了。”
“是什么人送来的?”我问,母亲又插了一句:“说是政府给报销的医药费,你爸当时还死都不肯拿。”父亲嚷了一句:“你妇人家知道什么,这钱能拿么?那协议能签么?到死也不能签。”
“不签那又怎么样?两个村上百户就你们几户不签了?”母亲又说:“好了,让原子先吃饭了。你爸没什么事的了,再躺个把月就能下地了。”
母亲把饭菜端来一个劲地劝我多吃点,饭后我从母亲唠叨口中了解到事情的原委。村里地处江边,江坝上有着世代耕耘的几百亩良田。两年前政府批准了一个水电站开发项目,起初他们勘察地质的时候只征收了几十亩田,村民们认为水电站建起来会对村里有好处。今年开发商准备拦截河段建坝,政府发来了公告说水电站建起来造福村民但会淹掉大部分良亩,以国家工程的名义强征坝上和沙洲上的田。“每户就补偿一点钱,我们以后靠什么吃饭?”
于是村民代表与开发商磋商几次无果,在开发商拉来推土机时,村民自发团结起来阻止工程队进入工地。“在那次事件前就有过两次小的冲突了。”后来政府发来最后通牒要求村民自行撤离,水电站堤坝体准备合拢之时上百户村民奔走相告,三百多村民聚集在工地前,很快就涌来人数更多的防暴队,双方剑拔弩张。村民一看情况都不妙,防暴队手持钢管,一旦动起手村民必吃亏无疑。于是人们找来锄头铁锹,防暴队见状却勒令村民放下手里的家伙,双方一言不合立刻爆发冲突。混战中村民们败阵下来,几乎全部挂彩。父亲在械斗中不慎被防暴队钢管砸伤左腿骨折了。
“政府明显是有备而来的,架没还开始打,十几辆救护车就开进来等待了,冲突事件造成了几十位村民受伤。当时媒体也来报道了,政府当时态度依然很强硬。抓了几个带头的,你二堂叔也被抓了前两天才放出来。要不是你爸折了一条腿肯定也抓了。现在田已淹了,打也白打了。”
“后面怎么样了?”
“听说是现在每亩多调了几百块。唉,就那为了几百块,痛不痛就只有问你爸了。政府为了让你爸签字,说要暂停发你姐代课老师的工资。”
父亲突然在房间内大叫起来:“你懂什么?那是老祖宗留下来的命根,以后你儿子还有子孙后代都没田了。辛苦了大半辈子却把田给丢了,咽不下这口气。”
“咽不下你也得咽,做农民就是命苦,淹了就淹了吧。十年前种田连公粮也交不起,后来公粮不用交了,人们现在却都不种田了,一亩田收成好的话千把斤刨去人工化肥农药只能挣几百块,还不如进厂一月还挣得多。阿崽,有机会留在城里就别回来,就算有地给你也耙不动。”我把涌出眼前的泪水咽回喉咙去,低下头默不作声。
我去屋后找奶奶,突然看到那小黑屋的杉木门上着一把铁锁。我心一沉预感到一丝不详,迅速倒回院子问母亲:“妈,傻姑呢?”母亲缓慢地抬起头看了看我,终于说了一句话:“你傻姑走了。”我怔了一下,母亲长叹了一口气,似乎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下来了。“都走了很久了,老话里有说这种情况你们年轻人不适合回来,我们怕你担心就没告诉你。”我没有接答母亲的话,一时沉默下来。
傻姑从小就是一个脑瘫儿,天生就不会走路。我突然意识到,这么多年来几乎都忽视了她的存在,或者说从有记忆起都在刻意地忽视。在懂事以来,奶奶就几乎不让我们靠近傻姑的小屋里,外人几乎无从知晓在这平静的屋檐下还有一个从未踏出过门的痴呆儿。是的,我几乎忘记了我们还有一个与母亲年纪差不多的痴呆儿姑姑。
母亲说傻姑似乎没有什么遗憾的,走的那一天很平静,早上还小声笑了一阵。中午母亲见太阳开始暖和起来就想把傻姑抬到院子里晒晒太阳,走进小屋里见傻姑头歪在太师椅椅背上以为她睡着了。过去解开傻姑腰围的绑条,对她喊了两声傻姑,母亲以为她会像往日那样翘起双眉转碌着眼珠咧开嘴依呀呀还比手划脚的。傻姑没有动,她没有了往日的疯疯癫癫一动也不动地歪着头睡着。母亲连忙打开小木窗,透着一丝丝暖和的光亮,母亲看清了傻姑脸上的神色。弯曲的右手抓着塑瓷碗,下巴还粘着一粒米饭,双眼微闭着,诡秘的嘴角微微上扬着。母亲似乎明白过来,伸出去的手不禁缩了回来。
母亲没有惊叫起来,也不敢去触碰到她,拿了件外套轻轻地给她围上就悄悄退出屋外呆了一会儿。母亲走进厨房找奶奶,奶奶此时正静静地用碾钵碾着胡椒粉,一咚一咚的响声格外脆耳。“阿婶,傻姑走了。”母亲忑忐着压着声调说,奶奶咚的一声停住了。她微微张开嘴来,拿着碾锤的右手停住了。片刻奶奶放下碾锤回来头望了一眼母亲,就耷拉下头来说了一句:“让她再睡会儿吧。”咚咚声又响起来,伴随的还有奶奶的如流水般的低声呓语。“唉,傻姑算是享福不枉来走一趟了。我想她唯一的遗憾就是她这一辈子从来没有走过路。”母亲最后说了一句。
在外人看来奶奶终于放下了这沉重的包袱了,她再也不用四十余年如一日为傻姑喂饭擦身端屎尿了,再也不用在半夜里捂在被子里轻声呓语。在孩时有记忆起,傻姑还是我们的玩伴,白天奶奶就会把傻姑移到那把祖传的太师椅上,我和阿妹时常会爬上太师椅和傻姑抢座,面对调皮捣蛋的我们傻姑都会甩甩她笨拙的双臂,睁大双眼惬意地嗨笑着。这时母亲会急忙过来呵斥我们不许靠近,傻姑虽然是痴儿可毕竟是成人身了,发起疯来蛮力是非常吓人的,会把那一百多斤的太师椅晃倒。
多年来我时常在夜深人静时不由自主地思索,奶奶这几十年是怎样走过来的?是爬着走过这漫长崎岖不平的路吗?母亲说傻姑这一辈子最大的遗憾是没有走过路,我想傻姑最大的遗憾不是没有走过路,是没能够对着为她喂食了一辈子的人喊一声妈妈,这也是奶奶的遗憾吧。我又突然意识到傻姑是痴呆儿,她心中肯定没有我想的那个遗憾。
母亲告诉我那一天傻姑被白车拉走时,没有喧哗没有哀乐没有鞭炮没有白联。望着远去的白车,奶奶拄着拐杖颤魏魏地踱去,伴随着她还有那念叨不停的让人听不懂的呓语,这行走的呓语没有眼泪没哀声。我想起有一年,父亲正被公粮所追粮追得焦头烂额,家里也几乎揭不开锅。一天傻姑发癫疯爬出来摔破屋里的唯一一台黑白电视,还把米缸底剩下的一把米撒了一地。父亲回来见状气得火冒三丈拿起竹鞭抽打傻姑,犀利的鞭打痛得傻姑哇哇直嚎叫,身子如蛇般扭曲,爬进太师椅脚下嚎啕起来,奶奶听到傻姑凄厉的哀叫声从外冲进屋里匍身扑倒在傻姑身上,“阿妞阿妞,莫事莫事,嫲在这儿。”傻姑哇哇叫着顺势钻进奶奶的怀里。
我们姐弟妹三人都被突如其来场面吓得如呆鸡,不知所措。多年来那场面一直隐在脑海里难以抚平,那是我唯一一次见过奶奶哭泣,哀柔的哭声和着浑浊的几滴泪水淌下脸颊。
母亲见状迅速示意我们兄妹离去,我俯身看见了奶奶爬起来身来咬着牙根拽着傻姑后领往屋里面拖。此时她脸上没有了泪水,只有牙腮部位隆起的肌肉扭曲着,孱弱的奶奶似乎在拖着一个庞然大物,她的姿势如一尊笔挺后抑的僵硬的雕塑。阿妹突然从母亲跨下钻过小跑过去帮奶奶拽起傻姑来。
那一天晚上奶奶和傻姑都没有吃饭。从那以后傻姑就几乎被奶奶锁在屋里,偶尔出来也是被缚在太师椅上。也是从那以后我们几乎见不着傻姑,渐渐地几乎忽视了她的存在。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养成了一个非常不好的习惯,只要安静下来脑海里就会不由自主地思索一直悬在内心深处的让人疼痛的疑问。虽然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努力地克制自己不再去想那会令自己疑惑无助的问题,可总事与愿违。
我在池塘边上的菜园里找奶奶,她正埋头拔老鼠耳菜。我走去轻轻喊了她一声,她循声抬起头用那越来越混浊的双眼看着我,然后咧开嘴朝我努力地笑起来:“阿呢,你回来了。”我嗯了一声牵起她的手,一前一后地慢慢往家里走去。路上我没有问起她有关傻姑的事,虽然我有很多疑问想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