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又是春暖花开的季节,原子与杨医生彻谈后怔得同意回家。其实他已下定决心不再倒回疗养院,他知道在这里大部分费用都是静子起早摸黑身兼几份工作挣来的。
晨曦微露,走到高处远眺,云朵一团团如棉花飘浮,连绵不断的山峰从天际线如海浪般涌来。时值春暖花开的季节,碧野葱葱,蝶飞鸟鸣,一切显得安详又生机盎然。原子和父亲一起卖力地把乡里发下的香樟树苗栽上,他大声喊着:“春天来了,该和冬天说分手了。”席间父亲跟他说,想给奶奶建一座坟墓与爷爷合葬在一起。他明白父亲的心思,下意识地抬头望了望奶奶放在山头上的金盎。原子不解,人们为什么要进行二次葬?随后他了解到二次葬是一种非常古老的葬俗,原始社会就曾经普遍存在过,显著特征是将死者的骨殖进行二次易地埋葬。《墨子?节葬》记载了百越地区的二次葬习俗,“楚之南有啖人国者,其亲戚死,朽其肉而弃之,然后埋其骨,乃成为孝子。”他问父亲:“祖辈们的每一次迁徙都会拾骸而走,意味着什么?”父亲想了想说:“意味着生命的传承与延续。”
四月原子回到深圳后身兼数职愈加勤奋。见到原子后静子出奇平静地说她又发病了,原子伸手抚着她脸颊说:“别怕,还有我呢。”她抖抖睫毛上的泪珠,睁开清澈的眼底凝视着他。突然原子又说:“我们结婚吧!”静子似乎有一丝惊讶歪着头说:“你这算是求婚吗?”原子笑笑说:“医生说了,结婚怀孕后会对身体有好处。”
静子又转过头来直视着他说:“仅仅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不,你懂的。”
“那你现在把我抱起来,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脚了。”他们相视而笑。
11号线时而骤急,时而迟缓,不像1号线那样平稳、匀速。急速忽闪而过的通道灯仿佛放映室里摇放的幻灯片,也如睡梦中脑海里不断闪现的片断让人惊奇。壮阔的海湾线突然映入梦境,恬美的海景在眼前掠过让人毫无预兆地吭奋,仿佛让一个沉闷疲惫的人打了鸡血般惊醒,睁着惊奇的双眼巡视这令人惊喜的世界。
凌厉的穿堂风伴随着轰轰的呼啸声吹来,凉爽突然而至令原子如醍醐灌顶。望眼过去,首尾衔接处如双节虫蠕动的身躯在呼啸声中自我舞动而陶醉。他突然想起来了与程子在地铁上默契相会的情形,依然禁不住潸然泪下。有些人不单是走着走着就散了,而是再也回不来了。窗玻璃不时闪现着原子一时哀伤的神色或又眉头绽放的笑脸,他不禁又想起那些亲爱的人们,突然明白没有谁或事是过客,一切都一直在留在心里,未曾丢失过。越过黑压压的人群从列车的这一头望至列车尾,是的,看见你了,看见你依然一脸恬静的低头侧目凝视车窗,依然一脸的微笑,犹如穿越大半个世界,兜兜转转发现你依然在原处。
从11号线东站转到3号线在丹竹头站下车,然后徒步走向金银坑墓园,途中经过了那幢几乎烧成了废墟的灰黑色的楼。原子看见当年火灾的废墟现在竟然被重新装修了,感到诧异和无奈。他对静子说:“这是一个新兴城市,上千万几代建设者几十年不懈努力奋斗着,其演变史已超越人类历史上的城市发展轨迹,这也是人类史上的一次大迁徙,但在这座轰轰烈烈的城市里却还容留不下他们曾有着生命印记的废墟吗?”
“荣辱得失其实都清淡如水,无论你曾在这里奋斗过哭泣过欢乐过甚至失败痛苦绝望过,它都是一生中无法抹去和忽视的驿站,会永远留在心里,就如是生命中行走的故乡。”静子拉了拉驻足观望的原子安慰道,原子又回头望了两眼便与静子一道转身慢慢走上山。
临近清明周边路口有警察开始实施了交通管制,爬上台阶走进墓园,除了祭品店招人注目外各来往的人并不特别多。没有喧哗声没有悲戚声,大堂内外只见三三两两的人交头接语着或平静注目着,原子想起这里没有儿时记忆中那片墓山的幽青荒凉,没有行色匆匆甚至连周边的树木都在酣睡中。他发现深圳的天慢慢变得干净了,朵朵变幻的白云犹如镶嵌在湛蓝的镜面里。顺着山阶一级级往上寻去,一路都是不知名的花草。一阵山风裹挟着宁谧的气息迎面吹来,狭小的石道随着地形延伸在一排排整齐竖立的墓碑前,两人捧着一束小花沿着一排排墓碑走遍了整片墓园却没有发现程子的墓碑,只好把花插在一棵大树下。
“那时我想象着有一天找到了程子的墓,我匍匐上前贴着墓碑毫无顾忌地嚎啕大哭一场。但我也知道,这不是她希望看到的场景。”
“如果她知道了一定会骂你笨蛋。”原听着子会心一笑。
“要唤回对自然和自己容易失去的真挚感情,最好是爬山。”原子说很喜欢这一句话,“我们去爬梧桐山吧,我背你上去。”
“太好了,一直在期待着这一天,从多年前你跟我提到梧桐山起。”静子显得有点兴奋。
“那山那海是梦萦魂牵的山的海,诉说不尽那种朦胧苦涩而又甘甜的感觉。当初出来就察觉到这里是一个不寻常的地方,跟故乡一样读不尽,在跟祖辈的梦想牵附在一起时,就成了一群群远方漂泊者的归宿,正如千万开垦者将她作为自己的家园来辛勤筑建。每个到这里的人都会有无数个梦与不灭的记忆,不管它是欢愉的、热情的、恬静的还是伤痛的、浮躁的与失落的,都会留在心里化出一道道无垠的思绪飘飞在下一段的驿程,不会压抑亦不会恣意放纵。”面对原子一口气抒发的感慨,静子笑道:“好诗意哦,听你说的人都会迷恋上这里。咱们赶快动身吧。”
到梧桐山下的211公交车依然在运转着,两人来到新建的进园大门,久久地站在那里眺望如梦境般的山谷,远处布谷声声清脆传来。伸出双手打开手掌心,阳光徐徐洒落下来,小心翼翼捧起串串柔和的光亮,然后攥在手心,厚重而温暖。久违的脚步声回响在蜿蜒的山道上,脚下的泉水依旧叮咚,绿树依旧茂盛,圆石依旧静静躺在溪底任凭泉水抚过,殷红依旧笑得灿烂。兜兜转转的山径已变成一级一级方石彻成的石阶,山腰中一条S字形蓝白红相间的爬山队伍犹如一条彩带在缓缓飘舞着。
峰回路转,山顶隐约传来一阵铿锵声。攀至山石嶙峋的顶峰在漫漫迷雾中惊现一支小乐队在引歌高吭,一群披着雨袋的驴友正顶着呼啸的雾雨在专注地聆听着面前的一名吉它手在演唱一首《追梦赤子心》,“继续跑,带着赤子的骄傲,生命的闪耀不坚持到底怎能看到,与其苟延残喘不如纵情燃烧吧……”沙哑的呐喊声在这不同寻常的顶峰让疲惫至极的人们突然精神振奋热血沸腾起来。“沸腾的心虽曾冷却过,此时此刻却循着那歌声的呼唤,去寻觅热情与奔放。多年过去了,梧桐山的歌声依然没消失,而是用别具一格的方式传承下来了。”原子开心地对静子说着。
他们并排站在山巅眺望蔚蓝的海面,海面如一面天空之镜反衬着蓝色的暖光,天际边蒙着一层飘渺的雾雲。海浪轻轻撞击岸边,翻卷的浪花在有节奏地跳跃着,重重的一声长笛从朦胧的地平线上传来,一艘货轮拨开梦幻般的迷雾徐徐开进港湾。
“滚热的心在跳跃,是谁在此驻足倾听那一声声的呼唤?是谁在热切地走近你那宽博的胸怀?你那依旧深情凝视的双眼在回望谁呢?婀娜的爱人啊,谁又回到了你亲昵的怀抱里?”
“大山不是很高,但不负作为山的宽容以及子民对它的呵护,在翻天覆地的惊变时,它仍独处一偶默默守望着。”
原子挽着静子缓缓走下好汉坡,“我是否应改变先前偏见的自己,以一种接纳的心态与勇气,去面对即将回去的地方?人们一直在努力印证那一条路究竟有多远,看似沉甸甸,或许那是人们先前或背后面对荣辱得失面对悲苦借以藉慰的无奈与辛酸。”
“没有所谓的漂泊与归宿,有的只是坚毅的探索者与义无反顾开拓着的路。”
原子豁然开朗,“不管人生如媚俗如苦海,生命本身就是一种使命与价值,延续是自始至终唯一的本质。”许久,他转身对静子说:“这就是我梦里行走的呓语。”
在那群山酣然缠绵的泪痕中
你是否不经意地心动
纵然,满山的火红
不再啼鸣,是谁在那五色的怀抱中
深怨逝睡
等到那一年花又红
我心依然烂漫
那里有我的希冀与觉醒
凝红哟,漫染的何止是清泪
轻拂印痕,不退记忆在幻灭中重生
走去吧,走去更辽阔的大地
一群熟悉的身影沿着石阶缓缓攀升,嘹亮的歌声又回响在山谷中,一道光芒从山谷耀出,那身影便慢慢走进光芒中……
后记
故事讲到这里我长舒了一口气。这是原子的故事,是我们在疗养院里成为朋友时他讲述的一段呓语般的回忆。2009年我从医校毕业到那里实习,与原子相遇认识了。我们一见如故相谈甚欢,虽然原子是那里的患者,而我表面也理所当然成为医生,只是后来我戏剧性地察觉我们互换身份更合适,他就像荒原里的摆渡者。2015年公明滑坡事件发生后震惊了所有知晓的人,我并无意拿这起悲剧来说事,只是当时得知还有许多的人被埋在泥流里面,在忑忐的等待中我想起并担心起原子来。我直觉他回深圳就会去公明,因为静子就在当地一所私立学校里工作。
我登录QQ给原子连发了几条信息,在忑忐不安中终于等到了原子的回复。我们的对话亦像以前那样默契,开头几句简单话语,这对我们来说已经足够了。原子告诉我因那场事故特意来问候他的还有许多人。促使我下定决心写出原子的故事是因为他向我聊起后来去追随了静子,我觉得是时候讲述出来了。
原子说,我从不向别人谈及任何有关我的过去,就算有人饶有兴趣地问及我都会笑笑而过。对于那些过去,我认为这只是生活而已。我害怕有一天娓娓而谈过去会被人认为无病呻吟。但这一次却是例外,简单来说这是我唯一一次也是自我救赎的回忆。
这并不算是一个故事,只是零碎记忆片段而已,但这已经不重要了。没有开头更没有结局,就如原子所说的一切都是行走在路上,人生并不一是场梦而是从未停止行走的旅程。我记得他最后跟我说,既然是一段不断行走的路程就避免不了会跌倒,只有重新爬起来朝着梦呓中的方向继续走下去,会发现旅程的意义原来就在路上。没有一条路没有尽头,我却想所有的路都是没有尽头的,你停下来或走不动了会有人接着继续走下去,只要不停下脚步,路就会不断延伸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