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飞转着,休息天我特意打电话回家,母亲责怪我很久没有跟家里联系。家里的秧苗冒芽了,老母猪也快生了,母亲就这样唠唠叨叨一茬接一茬,我默默地听着。突然母亲说起家里的那条老黄狗旺旺已经好几天都没回来咯,天天呼唤都不见踪影,寻遍了整个后山头都没有找到它。母亲叹了一口气说道:“可能以后不会再回来的咯。”我焦急地问:“怎么会呢?旺旺生性懂事,在这个家里也呆了快十年了,等它想家了就会回来的。”
“它老了,不会再回来的。”我听着忙安慰母亲,母亲却不以为然,“当它知道自己快不行的时候,就会离家出走找一个没有人能够找到的地方,静静地悄悄地在最后时刻死去。”我很愕然:“为什么会这样?”
“狗是通人性的,它是不愿意连累所有的人,怕你们看到它要死的模样难过,也怕到时候会带来疾病。”母亲顿了顿又补充道:“那一段时间里,它总是伏卧在房间的床底下,有意无意地躲着所有人,有时不吃不喝望着远处发呆神情默然。”
母亲最后叹了一声:“它是上山了,不会再回来的。有时候离别是需要决绝点。”
在电话里母亲从来没有跟我说过这么多话,母亲是特意把这一段告诉我的,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我想起了很多年前,有一天夜里阿妹从荒野里带回来一只黄色的小奶狗,刚出生没几天眼睛都没睁开。母亲眼睛犀利判断这是一只盲狗,有先天眼患。父亲当场大发雷霆,呵斥妹把一只不吉利的狗带回来,阿妹吓得瑟瑟发抖。当父亲准备把这一只小狗踢出去的时候,母亲拦住了他,“只要它还能叫,它就能带来旺运。”从此这只中华田园小犬就留了下来,成为了这个家中的一员,并起名为旺旺。让人惊奇的是旺旺虽然先天失明,但这并不能妨碍它洞察世界的一切。它依然睁开着那双馄饨的双眼,奔跑啃骨头打架看家一样不落。每天它都会跑到半里开外的村口,等着我们放学接我们回家。很多人都不明白,它到底是靠什么来辨别这一切,嗅觉还是听觉?只是后来很多年我才明白,原来旺旺是用心来洞悉一切,它靠的是直觉。
在旺旺来到这个家的第五个年头,一天父亲骑着摩托车上街,出去了一整天到傍晚都没回来。母亲有不祥的意头,又侥幸认为父亲可能有其他事耽误了。到了晚上八九点钟依然不见父亲的踪影,于是母亲就慌了,全家人四处散开寻找父亲。很快旺旺跑到母亲的脚下急躁地哀呜,母亲就感觉旺旺肯定发现了父亲的踪迹,于是就一路跟着旺旺,在还没到村口的一条田野沟里发现了父亲连人带车栽在田里不省人事。后来父亲出院特地从市集上割了两斤肉回来,炖了一大锅犒赏旺旺。
我突然想起旺旺这一辈子中是有过一次不吃不喝的,就是那一次阿妹离家失踪了。它几乎一个礼拜都不吃不喝,耷拉着脑袋,时不时低声呜嚎。以至于后来很多年我就常想,假如旺旺的眼睛能够打开来,它就能够找到阿妹,跟着阿妹不会让她找不到回家的路。我想旺旺这一辈子跟我一样有一件最悔憾的事,就是没能够把阿妹找回来。
末了母亲又告诫说:“有事没事别回来,现在村口都被封了,传染病传的可怕。”
挂掉电话以后,我去了网吧打开电脑上QQ。静子发来了信息,她说计划赶不上变化,高考时间被提前了。不管怎么样,我们都会全力以赴。现在外界非典都传的很厉害,学校封锁了大门,每天都要自测体温上报,还要每天喝中药汤。
我回复:一切安好,加油!关上电脑下了线。
星期二上班,我发觉大伙神情都有一点严肃,不怎么说话。文主管手里拿着一张通告,神色有点严峻,“今天别把书摆得那么散了,反正客人也不会很多的,下午看情况早点收档下班。另外大家看看管理处发来的通知,说是非常时期为配合政府调控工作,市场暂停休市几天。大家回家后没事别往人多的地方挤。一旦发现有谁发高烧,要立即报告或者送医。”
这一整天大家都似乎心不在焉的,下午我们早早收了档下班。路上突然冒出了很多戴口罩的人们,途经一家学校只见大门悬挂一条横幅:万众一心,众志成城,抗击非典。回到玉龙村口时感觉气氛有点怪异,路边有好几拨人围在一起议论纷纷。所有人都是一脸不安,说话时双手怀抱,彼此还保持距离。有的依在墙角沉默注视着眼前走过的每一个人,有的站在路边逢人就问外面怎么样了,是不是哪里又有人发烧了。整个村里似乎都笼罩着一股让人窒息说不清味道的空气。
我赶紧爬上楼回房间,这时听到了楼下拉开铁扇门的吱吱声。不一会儿大宝气喘喘地大步跨上来,神色慌张。
“怎么了?”我问,“听说二路仓库那边,有一个大爷发高烧很厉害,都被医院车接走了。”
“真的?”
“千真万确,宏明也给我发信息了,说了这事。”我一时迟疑着,他又接着说:“不知什么时候会传到这边来,他们几个都不敢回,宿舍住的人太多了。”
“嗯,他们宿舍的人多得像市场一样,我给宏明打电话让他也过来。”
打完电话不久宏明赶过来却嘻嘻哈哈的:“咱们买包蒜香花生,再来几瓶青岛喝了再说。”大宝踢了他一脚,“你还有心思喝?我心里现在都乱糟糟的,我都在考虑要不要买张火车票带小宝回老家去了。”宏明大笑起来说:“你一个大老爷们怕啥?你这不是添乱吗?你往火车站一挤,见你可疑说不定会把你当疑似个病例抬走。再说酒能消毒,还能增强点抵抗力。”我说:“宏明说的对,咱们别慌。”宏明又说:“今天经过公明发现有几个工业园都隔离了,搞得我都没心思去上门推销。”
大宝脸有一点涨红,“刚才在快餐店吃饭,那种情形让我大气都不敢出。所有人都默默地低头吃饭,太反常了嘛,吓死我了,乖乖。”说完他又摸了摸胸口,“店老板还说明日不开市了,在外面物价都涨翻了,做多少亏多少。”我调戏他道:“这么怕死,你怎么不去买个口罩带?”
“我还戴口罩?肯定有人以为我感冒发烧了,那还不死得更快,乖乖。”他又嘀咕了一句:“口罩不能带,以免搞得人心惶惶的。”
我们商量一下,决定去楼下也买一些白醋和板蓝根。“反正能杀菌之类的药物都行。”宏明反复强调道,突然灯光消失了,整片社区停电了。一会儿小卖部响起了小发电机的轰轰声,门口稀稀疏疏围了一些人们。往日这个时候,他们都会围成一团看热门剧。现在有些怀抱双手发牢骚,有些则耷拉着脑袋听广播新闻。人们陆续从楼上跑下来向小卖部靠拢。宏明听着广播喊道:“奶奶的,死的人从个位数一下子飙升到三位数,太可恶了。”
“老板,有白醋吗?”大宝问道。
“只有散装,效果也一样的。”我问:“真的吗?多少钱一斤?”
“肯定有效,专家都说了煮开来能杀菌,再喝点就能预防了,30块钱一斤!”
“什么?多少钱一斤呢?”大宝以为自己说听错了又重复了一遍。“30块1斤。”店家老板伸出三根手指,再加一个十字。”我们有一点忿忿不平:“平时才三块呀。”大宝大声说:“你这是发国难财呀,乖乖。”
店家不屑起来:“哼,还嫌贵,要多几斤都没有了,现在就剩两斤了。”宏明小声说道:“来点吧,咱们一起买个两斤也要不了几个钱。”
“也是,要不咱们买一斤试试,每人出十块钱。”大宝催促道。
倒了一小瓶付了钱后,我们就迅速相拥撤回楼上去。摸索上楼回到小屋子,三人盘腿正襟危坐着。我拿出小燃气锅说:“我们开煮了。”
“煮煮煮。”大宝连声又嚷了起来:“乖乖,这玩意有几十块钱一斤啊,灵不灵呀?”我说:“买都买了,管它灵不灵呢。”哗一声,宏明擦亮了一根火柴点燃了小锅,然后将那瓶水全部倒了下去。黑暗中,火光照亮了我们三个忐忑不安的脸,三人一声不吭神情专注又满脸虔诚的注视着那束小火光。约两分钟后,一股酸涩的怪味漫延开来。
宏明摸了摸锅边,“温度有点烫了,我们都喝一点吧。”我拿了三个白碗,依次排开都倒了小半碗。“来,咱们都来试一点。”
“来来兄弟们。”我们都端起了碗,宏明说:“喝,喝了都不会死啊。”大宝又接道:“乖乖,我怕喝了会要命。原子,你先尝尝啥味道?”我嗯了一声就啿一小口,酸麻苦涩的还夹杂着腐朽与汽油的味道让我全身颤抖起来,我咂了咂舌头呲起牙来说:“这味道太不可思议了。”宏明急了:“来来,喝,大老爷们吃醋会怎么样呢。反正过了今晚就会没事的咯。”三人齐划着端起碗灌了起来,浓烈的刺激味让我吞进喉咙又回吐了出来。宏明哇的一声说:“这哪还是白醋啊?分明就是醋精啊!”
“这里面肯定还掺了水油的味道。”我说,三人面面相觑而后哈哈大笑:“奸商啊!”
我们互相指着说:“你这个大傻冒哇,你们都是大傻冒啊!”三人爬起来互相嘲笑着扭作了一团。
突然,走廊窗口传来一喝声:“你们起火干什么?”我们浑身惊醒,听声音好像是房东。他撑着电筒来回往房间扫了几圈,“太危险了,把火灭了。一不小心很容易把床点着了。”房东平时又是治安队的,所以我们平时都不敢主动招惹他。我忙解释道:“听说我们这边有人被传染了。所以我们就在屋里拿醋加热杀杀菌。”这下他嗓门更大了:“胡说八道,又是听说。听说就是传说,这不是真的,明白吗?再说你们那玩意儿能管用吗?把火灭了,你们该干嘛就干嘛去。”我们迅速把火关了,应诺了一声总算收场。
深夜好不容易等来通电,我想起给秀儿打电话,迅速换鞋披了件外套跑下楼去。楼下一整排IP电话亭排满了人,等了半个钟后才轮到我,我拨起电话来有点忐忑,“喂,秀儿。”
“嗯,你怎么这么晚才打电话来,你迟到了哦。”
“嗯,我知道,你会等我电话,你没事吧?”
“我挺好的啊,傻瓜,我怎么听到有点怪怪的味道?”
“我们这边好像也有人被传染上了,不过我们都没有事。”
“哦,听你一说我倒觉得有点害怕了。我们的楼上五楼一个老人发高烧被接走了,今天这一栋楼所有出入的人都要被测体温。”我皱起了眉头,“这么严重啊?”
“嗯,下午环卫处的清洁工把楼上楼下都消毒了个遍,才恢复自由。”
为缓和气氛我说:“今晚我回来时看到附近有家酒店挂了条横幅,你猜怎么着?上面这样写:热烈庆祝本酒店员工某某,被解除疑似病例。”她扑哧一笑,接着我又和秀儿说起晚上三个人煮醋悲饮的情形,逗得她狂笑不止。
“活该,连常识都没有啊。”
“人慌起来就变得不是很清醒啦,哪里还想得那么多。”
“傻瓜,你们就是想多啦,其实平时注意卫生常洗手房间保持通风这样就行啦,经常锻炼一下身体比什么都强。”
“对对,领导教导有方。”
“看你嘴贫的,如果我被传染了你会怎么办?”
“那我宁愿那个被传染的人是我。”电话那一头沉默了一下,我问:“秀儿,你怕吗??
“有一点,想起来还是有点怕。万一我们中间有人被传染了怎么办?”
“傻瓜别怕,有我在呢。抱抱。”
“嗯,那你过来抱抱我。”
“好,你等等,我马上就到你楼下去。”
“傻瓜,我跟你说说而已呢,现在太晚了。”
“可我想陪着你怕你害怕。”
“有你在我不怕。”电话两头都乐了。
南方的季节总是姗姗来迟,渐渐的我们又恢复了往日的忙碌。
早上打开卷闸门后我忙着铺开书本,却见红英不像往日一来就吃早点而是在坐在收银台里发呆,双眼红肿的,“你怎么啦?生病了?”她低着头啜泣起来没有回答我。这时大宝走过来小声地说:“文主管来了,离她远一点。”我一头雾水,早上时间紧只得赶紧去搬书。事后我才得知,文主管的女儿昨天放假过来找他要钱,红英这时候才知道他有一个女儿竟然比自己还大一岁。
下班后我和大宝都不怎么放心她,就跟在她身后。大宝一边走一边调侃她:“小女孩刚出社会,好不容易遇到一个会甜言蜜语的,就不顾一切投怀送抱。傻瓜,你以为这就是爱情啊?”我也质问她:“明摆着的,他跟你之间只是游戏而已,你看不出来吗?”红英捂脸哭起来:“从来没有人那样对我好,他曾说会离婚的,我才跟他在一起。我也想摆脱这一切,可自己似乎对他依赖很深,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有时候我都真想破罐破摔,公司的人都以为我水性杨花是个大傻冒。可当初我以为一切都会按照自己想的那样发展下去的。”
大宝怒了起来说:“这种经典又恶俗的事,每天都在上演着。你以为那是爱情呢?醒醒吧。他就付出一点点吃喝玩的钱和甜言蜜语,就换来你每天陪他上床,何乐不为。离不开?你难道还想陪他睡觉陪到你要嫁人那天你才会醒悟吗?别怪我说得那么难听。”
红英突然停住了脚步,抹了抹眼泪,像是横下了心咬牙切齿地说:“我要回去,老娘白白陪了他两年,我要拿刀把他给阉了。”
大宝蹦了起来打了一个响指:“干得,就不能这样便宜了他,要他付出一点代价。”红英突然脸色一沉,又哀嚎起来:“可是我不忍心了,我还是有一点喜欢他的。”大宝听罢一时睁大了眼睛,怔了怔又抓起自己的头发大吼:“我的妈呀!我现在不是想揍他而是想揍你。”
看着这一切,我转身离去不想听再任何的解释,对那里我已渐生厌意。
回去感觉郁闷极了,晚上我把秀儿约出来散步。路上我跟秀儿谈起今天的事情,她鼓动我去劝说红英,晓情以理让她早日摆脱那个火坑,可我不想再被恶心一次。沉默了一会儿,我说道:“咱们不说这个了,我带你去看雪吧。”秀儿一脸疑惑,我们来到一排木棉花树下,半空中缓缓飘落朵朵似小白云的木棉花絮,街道两旁还有草坪上铺着一层白白的萌化的花絮时不时还在抖动着。秀儿惊讶起来:“好美哦!真的像下雪一样,木棉花絮只有在白天阳光下才会绽放的,这晚上怎也会飘飞起来?”我仰头一望说:“你看,这路灯的光芒太耀眼了,这就给了它足够的动力。这就是深圳,三月飘红六月飘白。”秀儿伸出手掌,木棉花絮轻盈飞舞,一朵接一朵时快时慢忽上忽下,娇柔眸亮素雅淡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