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之后,苏笑竟然再次看见江流岸边,那个犹如石像一般的垂钓渔夫。
他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已经在这雾山中迷路,只好重新换了一条路径继续前行。
谁知又是一个时辰过去,他竟然再次回到了原地。
“怪了,这个地方果然有古怪!”
苏笑眉梢紧皱,正打算再选一条路径尝试之时,忽听江岸那边传来一阵“嘎吱”的声响。
只见树上的枝干突然折断而落,下方的蓑衣渔翁却恍若未觉。
苏笑脸色微变,急忙纵身跃起,将那一根落枝击飞。
他此刻虽然修为尽失,不过这点眼力和体力还是有的。
不过,那获救的蓑衣渔翁,对此却并不买账,依旧不为所动。
苏笑这时好奇的瞧了他一会儿,忽然忍不住大笑起来,“我说这位渔翁老伯,我见过网鱼的,叉鱼的。甚至在一些小说传记上,也读到过有隐世大儒直钩垂钓,那是取其“待价而沽,愿者上钩”的意境。可老伯你如此钓法,却比那直钩钓鱼,还要难上千百倍了。”
原来此人的鱼钩虽是弯的,勾上也放有鱼饵,不过鱼线却是奇短。此刻鱼钩不仅没有没入水面,甚至与那水面之间还有两丈开外的距离。除非是这江水中的鱼儿会飞,否则是绝对不可能咬到钩上鱼饵的。
蓑衣渔翁神色不变。
忽然,下方的江面之中,这时竟然真的跃起了一条七八斤重的红鲤鱼,在半空中一跃数丈,咬在了那鱼钩之上。
望见这一幕,苏笑不由目瞪口呆起来。
蓑衣渔翁将那条“会飞”的红鲤鱼放入鱼篓之中,这时终于开口说话。只是他语气之中,似乎隐隐夹杂着一种说不出的惆怅。
“你我修行之辈,历经九死一生逆天苦修,只为终有一日可以功得圆满,渡劫飞升。以求最终能够超脱这一方,犹如一个“大樊笼”般的天地束缚。岂知这樊笼之外,是否又有一个更大的“樊笼”?”
“就似这红鲤鱼,一生游遍江河湖海,终究还是身处在“樊笼”之内。今日骤然明悟,终于奋力一跃,跳出了这束缚于它的江河“樊笼”。谁知等待着它的,却依旧逃不脱成为我桌上餐的下场。为之奈何也?”
他此刻的声音细如蚊蝇,好似发问,又好像在喃喃自语一般。
苏笑闻其所言,隐隐蕴含着极其深妙的禅机,心中不由暗暗一惊。
只见他稍作细想,便笑道,“原来前辈“悟道”境界如此高深,到让晚辈深感佩服。晚辈虽不明其意,不过若如前辈所说,这“樊笼”之外还有“樊笼”,那到不如顺其自然,忘却身处“樊笼”所累,如此心中反而得以轻松安宁,岂不更好?”
“忘却身处“樊笼”之累……”
那神情木然的蓑衣渔翁,在听闻苏笑所言后双眸霍然一亮,似乎对此颇为惊诧。
苏笑这时接着笑道,“这位老伯,我如今被困于此处,无法走出,不知老伯可否为我指路?”
蓑衣渔翁似乎愣了一愣,这才下意识抬抬手,朝旁边的一条路径指去,沉声道,“顺着此路直走,一个时辰之便可走出这雾山了。”
苏笑面色一喜,感激道,“谢过老伯了。”
他转身连忙朝着此路走去。
直到对方背影消失,蓑衣渔翁依旧皱眉思索着苏笑刚才之言,嘴里不停低声呢喃着,“破界……忘界……”
这时,远方碧波浩淼之上,一位身披蓑衣斗笠的女子跃下小舟。但见那蓑衣之下一双莹白如雪的玉腿宛若新藕,赤着玉足轻盈的踏水曼步而来。
这个女子,正是刚刚苏笑在江面孤舟上遇到的,那位曼声而歌的船女。
船女几步跃上岸边,来到了蓑衣渔翁的身旁。渔翁这时思绪被打断,抬头望向船女,不由疑惑的问道,“你不坐镇下一个考验之地,怎么反而来我这里了?”
渔女将头上斗笠取下,但见她明眸皓齿,容貌绝美。宛若秋水的目光中颇有智慧之色,虽然身披蓑衣,却依旧遮掩不住那玲珑曼妙的身段,还有这清丽脱俗的绝代风华。
明眸女子对着他露齿一笑,忽然拾起地上的一节枯枝,在地上写下了两行鸾飘凤泊的小楷。
“鱼得水逝而相忘乎水,鸟乘风飞而不知有风。”〔注1〕
蓑衣渔翁望着地上的这两行字,不由叹息道,“当年我只知道以力“破界”,超脱这世间樊笼的束缚。直到你我携手闯荡那绝世凶地“混沌墟”时,在那“东流玉壁”上见到这两句诗,才知道自己往日的悟道,竟然是这样的粗鄙不堪。原来在这“破界”之上,还有“忘界”……”
他目光望向身旁的明眸女子,眼中流露出一丝宠腻之情,说道,“我参悟亿万载,才最终明悟出这第一句诗中“忘界”的一些真意。紫天,你的悟性向来远超于我,恐怕那第二句诗中的意境,也早已明悟了吧……”
闻声,明眸女子不由白了他一眼,没好气的说道,“那有那么容易,你真当我是妖孽了不成?这么多年过去,我也只不过对那“第二句诗”的真意,稍有些猜测罢了……”
说到这里,明眸女子脸上忽然闪过一道失落与黯然,“都怪我分心过多,如果我能如你一样专心走一条路,或许我们就不会被那……”
“好了,这如何能怨的了你?”
蓑衣渔翁摇头笑道,“不过,今日这位闯“鱼鸟图”的少年如此年轻,不仅身具“五行圆满之体”,言语和见解却更是……清奇。甚至和我多年以来的参悟,都有了一丝异曲同工之妙。虽然现在所悟尚浅,可这等年纪和修为就有这份见解,却也是着实不易了。也不知至阳和心老这两个家伙,是如何找到这等奇才的。”
明眸女子巧笑倩兮的说道,“是啊,所以你觉得我还需要费力,去那第二个关卡考验他吗?”
“不用了,自然是不用了。”蓑衣渔翁也不由哈哈大笑起来。
随即两人相视而笑,这留在鱼鸟图中的一丝残念,也都消失不见。
……
一个时辰过后,苏笑果然如那蓑衣渔翁所言,走出了这片雾山。
眼前光景再次变化,他忽然出现在了一座格局雅致的小楼之内。
“我走出来了?这考验竟然如此简单吗?”苏笑有些诧异,不禁望向了小楼的四周。
这里面积不大,鼻尖隐隐传来淡淡清神的檀香。在他的身后有一个香案,后面的墙壁上却挂有一副水墨字画。
让苏笑有些意外的是,这副字画之内却是山雨迷蒙。那梦幻般的雾山之中,正有一位蓑衣渔翁在江岸垂钓。
而在江流远处,浓郁的水雾之中,一叶扁舟则穿行其中。上有一位蓑衣船女曼声而歌,正微微抬头,望着天际上几只飞鸟遨游九霄。
最后,在水墨画的上角,还写有两行如美女簪花般漂亮的蝇头小楷。上写着正是“鱼得水逝而相忘乎水,鸟乘风飞而不知有风。”这两句诗。
这画中景象,竟赫然是自己刚才所处的光景。
莫非自己刚刚身处此画之中?
苏笑心中不由惊讶不定。
香案的两侧,雄浑男子和驼背老者这时悄然出现,皆垂首不语。苏笑心中惊疑之事甚多,刚欲出口询问,忽然耳中传来了一道淡漠的声音。
“能于雾山迷谷中,出手相救一位陌生的渔翁,并对其漠视的举止依旧未有任何不满的情绪,可见心性不错。”
“能对鱼鸟图中我的发问,有清奇见解,更与我心中参悟有所切合,可见悟性极佳。甚善!汝还不叩首行礼,更待何时?”
这声音淡漠高傲,赫然是画中那位蓑衣渔翁的声音。
苏笑目光一亮,又见两侧的雄浑男子和驼背老者,连连对他眼色示意。
他立时跪倒在香案前地面的圆垫之上,朝着墙上的鱼鸟图恭恭敬敬的磕了四个响头,说道,“弟子,拜见师傅!”
他此时终于明悟,那画中所见的蓑衣渔翁,正是辰心老祖生前,留于画中的一缕神念。
“很好。”
辰心老祖的声音中夹杂着一丝欣慰,“从今日起,你便是我座下,第一百名记名弟子。可惜我已经陨落,无法教导你修行。不过这天心灯内留有我和你师母的传承,特别是位于这紫心殿“东西南北”四方的殿堂。你日后若能达到我的要求标准,便可进入此四殿,必定会对你修行大有益处。”
“此外,你如今所修的沧海玄水诀,是我苦心所创的五门“入门功法”之一,切记要用心参悟。你悟性奇高,又是五行圆满之体,若能将这五门功法大成,必然可以在修炼界中展露头角。若你日后有机缘……将我传下的那一门“五圣不归经”仙法入门,便可为我真正的亲传弟子,得我之衣钵。”
“是,多谢师傅传道之恩,弟子必将竭尽全力,不敢有负师尊期望。”苏笑跪拜在地,由衷的说道。
闻声,辰心老祖放声长笑,笑声甚是欣慰。
而后,一道娇美清悦的声音,这时也从画中传出,“你既拜我夫君为师,又成为天心灯之主。从御气七层起,每踏入一重新的“秘境”,则可依次开启东西南北四殿,我所留下的禁制,并能从中选择三件宝物。若有一日,你能成为亲传弟子,则四殿遗宝尽数归你所有。另,赐予“醍醐金枝”一截,望你好自为之。”
苏笑听出这声音,正是刚刚在江雾中泛舟曼歌的那个船女,稍作思考,他便再次拜倒在地,“多谢师母赐予。”
那清悦的声音闻言,笑声愈加银铃悦耳。
PS:〔注1〕:出自明代,洪应明所著《菜根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