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仪将一份奶油拌了莓子汁变成红色，另一份却拌了橙子汁弄成黄色，又找来一支干净的细笔，就以这红色汁液为颜料，在寿糕上写了“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十四个大字。
她的毛笔字原本写得并不好，但这又不是在纸上写字，是在软绵绵的奶油上，她练刀工的，手巧，倒是写得得心应手。
那边，郎官儿也拿了些时令花果，切成小小的花样，点缀在这上头，乍一看，竟十分别致有趣。
燕仪取过一支大笔，随意饱沾了橙子汁拌的奶油，“唰唰”撒在寿糕上头，倒如金光灿灿，随意洒落。
“海总管，这份寿糕，您瞧着模样如何？”燕仪问海天翼。
海天翼哪里见过这玩意儿？除了啧啧称奇，还是只有啧啧称奇。
但他心里惊喜，脸上却还是无动于衷，说：“只怕是个中看不中吃的东西。”
重阳宫的中秋夜宴进行到此时，已是月上中天。
前两日连着下了两场雨，皇帝原本还在担忧，怕中秋这日也要下雨，赏不到月，坏了众人兴致。
幸好，这一天白天晴空万里，晚上也是月色生辉。
诸人在席上觥筹交错，祝声不断，好一派天家祥和之气。
太后被诸人捧了一天，很是高兴，饶到半夜也兴致不减。
这时乐府的歌舞已排到了最后一支，便是燕子她们所献的压轴南曲。
南曲在宫中并不常见，这回也是太后说，听絮了以往那些小调，要找个新鲜玩意、寻些新面孔来献舞，所以才有了燕子露脸的机会。
燕子第一回挑大梁，也是第一回在这么多人面前献舞，难免有些紧张，莲步轻移，只不断在内心告诫自己万万不可出错。
候场的时候，她不敢抬头东张西望，听见前面的声音，却又着实好奇天家宴席，该是个什么模样，终究忍不住抬起头来，目光不由自主地四下搜索。
坐在中央高位上的，自然是太后了，两侧是皇帝与皇后相陪，只是隔得远，看不真切这几位贵人的面容。
太子与皇子公主们都坐在下首，再下面是诸位王公。
燕子的眼睛不由自主往皇子们的坐席看去，正对上平阳公主四处张望的目光，慌得连忙又低下头去。
诸位皇子的位次，都是按照年龄长幼坐的，平阳就做在李容承旁边。
她很不满今天的位置，离太子也忒远了些，离帝后也很远，一点都显不出她嫡公主的气派来。
燕子这首舞曲，排演开来共有几十人，按队形站着，给主子们请了安，便随着曲调舞动云袖。
太后很是满意，对身边的老嬷嬷说：“这支舞排得极好，一会儿都要赏。”
正好这时，御膳房的寿糕呈上来了。
太后头一回见着这样子的寿糕，看见上面写的“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几个字，早就笑开了花，对皇帝说：“皇帝这次寿宴，安排得很有心。”
皇帝连忙说：“都是母后，洪福齐天。”
于是众人皆站起祝寿。
上膳的小太监也第一次见寿糕，十几寸大的一整个，不知道该如何下筷夹给太后。
太后看着那小太监左右为难的样子，不由得笑道：“莫非这寿糕是中看不中吃的？”
皇帝看了一眼，瞧见寿糕旁边的碟子上正放着木铲，便说：“还请母后亲自分糕，与儿孙们赐福。”
太后笑呵呵站起来，拿过木铲，切了糕，由小太监各自分下去，众人都领了谢恩。
皇帝先尝了一口，只觉得入口酥软，甜而不腻，自有一股奶香，是从未尝过的珍馐美味。
太后也吃了，她年纪已大，牙口不好，最喜食这等松软的糕点，自然喜欢。
她再吃一口，吃出了糕中碾碎的榛子、松果等物，平日里这些东西太硬，她老婆子根本咬不动，如今碾碎了藏在糕中，吃一口是多般滋味，便赞：“这糕点不错。”
太子吃了一口，想着这样新奇的糕点，除了燕仪，恐怕也没人做得出来，不由得笑了。
他早就有意要为燕仪讨恩赏，如今倒是个好机会，因此故意大声说：“御膳房今番很有心了，皇祖母，您该好好赏一赏他们。”
太后点点头，说：“赏！”
不一会儿，海天翼便上来了，两人先是给各位主子磕了头，然后又专门给太后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口中唱道：“奴才恭祝太后娘娘松鹤长春，万寿无疆！”
太后对海天翼说：“你在御膳房多年，差事当得越发好了，这回中秋宴，菜色备得不错，寿糕也做得好，正好西六宫的李大富告老了，你去罢！御膳房的诸人，也各赏银二十两。”
海天翼自然是千恩万谢，不停磕头。
他原本只道是寿桃的事情要办砸，自己的顶戴不保，却不想峰回路转，不但没事儿，还得了好一顿奖赏，升了官，早就喜不自胜。
李容与笑道：“海总管的手艺，本宫也打小是吃惯的，却不知你还有这样新奇的点子，不知这寿糕是怎么做出来的？”
方才燕仪做糕时，海天翼可没盯着看，自然不知道，听见太子这样问，不敢隐瞒，恭恭敬敬回答道：
“回太子殿下的话，这寿糕虽是御膳房大家伙儿的主意，却是由燕司膳做的，殿下想知道具体做法，不如叫燕司膳前来回话。”
太后听做糕的御厨另有其人，便问：“哦？是什么人有这样的好点子？带上来让哀家瞧瞧。”
芳姑姑听了，立刻去御膳房传人，把燕仪领到了御前。
太后先夸了她的手艺，又问了做法，燕仪第一回觐见太后，倒也不怵，一应对答如流，又说了好几句吉祥话。
太后听了高兴，当场便又升了燕仪的职分，做了正四品的尚膳。
燕仪连忙又谢恩不止，说：“奴婢本是御膳房中小小女官，向来是做些汤水的，还是头一回碰上这样大的节宴，雕虫小技，博太后一笑罢了。”
皇帝还记得燕仪，便对太后说：“母后上回与儿子用膳，吃了一碗乌鱼蛋汤，连夸那汤甚妙，便是此女所做。”
太后“哦”了一声，却不记得什么乌鱼蛋汤，想来她老人家每日尝的珍馐千万，半年前的一道汤，哪里能一一记得？
皇后听了，对皇帝笑道：“这小小女官，难为陛下还记着。”
皇帝近来年纪大了，多喜爱妙龄秀女，今年已宠幸了好几个官女子，因此皇后会错了意，以为是皇帝对燕仪留心了。
皇帝近来与皇后的关系生分得很，也不解释，对燕仪说：“既是来领赏的，便不要一直跪着了，起来吧。”
燕仪谢恩起身。
李容与有意抬举燕仪，便说：“父皇，你记不记得，昔日儿臣与八弟，奉父皇微服私访，走至云间城，那燕尚膳在城中开了个酒楼……”
那一回，他们遭到了南诏刺客的袭击，皇帝还不得已躲进了地窖里，回来之后，便是与南诏一场大战，攻其城、灭其国，自然是记忆犹新。
皇帝颔首道：“那时处境，当真是凶险万分，不过有这小丫头做的美味珍馐，似乎凶险中，还别有一番滋味，正是‘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太后奇道：“哦？你们与她还有这样一段渊源？哀家倒是从来不知。”
“昔日父皇与儿臣都喜食燕尚膳的菜品，今日皇祖母又褒奖于她，倒是这小丫头很有福气。”李容与道。
太后便又多端详了几眼燕仪，对她招招手：“你过来，走近些。”
燕仪躬身上前。
太后说：“你既与我皇家有缘，哀家瞧你也很有眼缘，从今以后，便留在慈安殿里吧。”
燕仪连忙谢恩。
太后又对皇帝笑道：“都说这留人最要紧的是留胃，哀家把这丫头留在身边，日后皇帝也可多来陪哀家吃两餐饭。”
皇帝连忙说：“母后就是不说，儿子也是要每日来向母后请安的。”
太后笑道：“你呀，国事最是繁忙，每日晨昏定省，哀家是不指望了，空闲时多来陪陪我这个老婆子就好了。”
皇后在一旁，连忙赔笑道：“母后若是不嫌厌烦，臣妾们也是要多来陪陪母后的。”
太后点点头：“你们都是有孝心的，只是一个两个整日都来，那哀家的慈安殿，岂不是要成了闹事？罢了，这些文章也不必日日都做！哀家不过白说嘴一句罢了。”
此时，燕子的舞曲也毕，行了礼后预备退下。
太后今日高兴，又叫住他们，说：“今日的菜色好，舞曲也好，乐府的人，也领了赏再退下吧。”
于是燕子和众舞姬又上前来，拜倒谢恩。
燕仪瞧见燕子，便悄悄向她眨了眨眼，燕子也冲她俏皮一笑。
两姐妹领了赏后，各自退下，又挨到宴席散去，才寻着机会，凑到一起说了两句话，自然都是为对方高兴的话。
说不了两句，太后便要回宫，燕子也要跟着回乐府去，于是匆匆话别。
燕仪回到御膳房，众人用雷鸣般的掌声恭喜她，郎官儿更是抢在最前头的。
他笑嘻嘻对燕仪说：“尚膳大人，日后飞黄腾达了，可别忘记拉郎官儿一把呀！”
燕仪笑道：“我自然是头一个记着你的，不过你以后一个人在这御膳房里，更要小心谨慎，不要再出岔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