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行了一程,索性放慢脚步停了下来,他想着自己恍然如梦的一生,心中百味杂陈。
那个后来和自己相依为命的少年,便是自己当初在披龙川畔救下,长成于龟卵里的风娘独子。而他自己,便正是当时得道于盘木山的白鬃野马。
都回不去了,不知风娘的尸骨葬在何处,如果自己还有一口气,倒可以去拜祭一下,若是死在风娘的坟头上,也算不得孤独寂寞了。
老头背靠着一株大树坐下,仰头望着辰星渐寥落的孤夜,想起自己和龙符逃离披龙川的那最后一战,当时六合之内,仙佛神人妖鬼同聚盘木山故地,他们摈弃旧仇,握手言欢,共将披龙川封得个水泄不通,他们势在必得,定要将自己二人生擒活捉。
那时节,自己在之前已料定了后将发生的不测,于是在披龙川的大波深处,在一座水浪冲成石窍中,终日不眠不休的体悟大道,他用风娘最后增给自己的神树木簪,淬炼了一柄诛神刺,诛神刺能借九天风雷,能引地域阴火,虽不致毁灭上元真圣的灵肉,但也可短刻内钉封住他们的魂魄。
那一战,要不是自己仗着诛神刺和风娘留给龙符的还情箭,他们只怕要葬身在披龙川里的鱼腹中,然而即便是有上古大神的福泽护佑,他依旧是将半身灵魄落在了那洗魂水里,从此神通尽失,成了一个行尸走肉的废人。
正是那一场大战后,每当自己想起披龙川,便都要陷入迷狂的境地,便也把披龙川唤做洗魂湖。
老头的记忆遥远而缥缈,他想起驮着风娘周览天下的时光,感觉那时候连天空降落的细雨,山道上纷扬的烟尘,它们都是那样怡乐幸福。
老头苦笑,心底冒出了那个藏在心底的无人可诉的秘密,那是他此生最大的遗憾了。
到最后也没勇气说出来的事,这一世中只能和自己的肉体同埋进黄土里去,这是不是自己一生最大的悲哀呢。
或许,自己对龙符那小子的太多牵挂,除却两人多年的相濡之义,甚多的,也怕是出于对风娘难以明说的感情补报吧。
夜空里有一颗流星拖着长长的细尾消失,老头觉得自己的性命也似一颗流星,虽然有过光明的生涯,但却日日的行向了黑暗,最后连一个名字也没有留下。
但是,留下名字又能怎样呢,最希望可以惦记起自己的人,或早成了一堆黄土,斯人已逝,这世间再也无情,留下姓名,只不过徒是别人口中谈资罢了。
老头这样思量,心中却还是不由得想起另一个名字来,风落辰,这个藏着自己对风娘懵懂情义的称呼,多少年已无人知悉了,那是风娘在盘木山顶的神树下歪着脑袋给他取下的,当时盘木山上的云天青蓝如海,神树枝上有一朵红花开如孤星。风娘问他以后要怎么称呼,他腼腆的说让风娘取一个就好,于是风娘说他像极了云端坠下的星子,给他取了和远古大神风万祖一样的姓氏。
这些龙符自然是不知道的,那小子懒怠顽劣,什么都不知道,连他自己是什么都不清楚。老头摸着自己瘦枯的手指,暗想多少年里,谁还记得那个在盘木山下披龙川里凭一张还情弓,凭一把诛神刺,杀的六界灵怪血流如雨的青年。
老头想,如果自己恢复了在盘木山时的模样,不知龙符那小子会怎么说,那小子还会不会和自己相认呢。
便是相认了,他一定会问及很多相关的事的,若告诉他他的身世来历,他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呢。
他也该知道自己的身世的,但他终究一无所长,知道的太多,只能多增危险吧。
然而他或者已经逃得远了吧。
想到龙符就此离开,老头心里很感失落。
老头伤神的坐在树根底,听着身畔丝丝的虫叫声,听着空山中夜鸟的鸣啼,眼皮渐渐地沉重起来。
老头觉得这是自己死前的征兆,老头觉得很多事,他早已无能为力,譬如死去,譬如再也不能保护龙符快乐一生,他不能看到龙符的长大了。他有很多遗憾,该做而未做的,做过却又做错的,但也只能就此罢了。
老头在闭上眼时并没有放空自己心中所思虑的事情,他眉头没有舒开,枕靠着无边的黑夜垂下去了花白头发的脑袋。
风在老头的身体上吹刮了一夜。
但老头并没有死去,他只是沉沉的睡着,当他醒来时,已见第二天的初日照着山底的密林了。
老头看了看胸口受过伤痛的地方,那淡绿色的印痕浅浅的还在,而另外的所有的新旧伤疤,却都平滑如初了。老头心中好生奇怪,竟然连那还情箭的创口,和被猎到砍破的皮肉,都是一点的痕迹也没留下来。
老头情知有异,但也猜不出所以,便淡笑一声说随它去吧。
好在那紫花已毁,那绿虫已无。
既然没死,便且再偷生一时吧,老头爬在溪窝里喝了一气,撩水浸了把脸后寻路往家的方向去。
空里太阳白花花的照着,道边不时有觅食的鸟雀飞过远方的草野。翻过那片湖便瞧见荡幽幽的板桥,过板桥而去数百步,便是老头的家,老头抬着目往那边走,四周静下来了,老头心里升起一股惆怅无比的空虚来。
屋中一切照旧,所有经用的物件还是依照自己出门前的老样子摆设着,挂在墙上的银柄短猎刀还在,那只野葫芦做的酒壶还在,挂在门环上的蝈蝈笼还在,那几颗装在兽皮钱袋里的水晶石也在,那些兽皮骨册的书籍都乱扔着,但灶下无烟,屋子内外没有龙符的人影,老头进出看了几遭,发现他昨天射回的还情箭还扎在大房正厅的中堂上,那箭杆上栓着的衣片,却是不见了。
老头心里稍感欢喜,之后的失落也更重,他猜料龙符是看到他的信后独自逃走了。
但还令老头疑惑的是,以龙符顽纵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为什么没有把那些被他视作至宝的猎刀酒壶水晶石一并带走,要知道,以龙符那小子的心性,打他的心眼深处,好像并没有能让他感到害怕的事情,他不带走那些东西,绝不会是慌乱之余忘记的结果,纵然他最终是逃走了,多半原因是看到来信是以血写的缘故,那小子虽然无法无天,但沉静下来的时候却有极多的不合年纪的成熟心思。
那小子能逃到那里去呢,老头心里有了些许侥幸,他淡淡的心思里有希望龙符并未真的离开的想法。
老头又房前房后的找了许久,但到底没见半个人影,他于是划着舟去了湖上,希望能在芦苇荡子里找见,或者能在水波深处找见。
龙符的性子,满个夏热的天气里几乎是从来不从湖里上岸来的,他总精赤着被晒得光溜溜的后背在堤岸上草野里疯跑,不是在芦苇荡里踩着水捉黑毛野鸭子,便是潜到更深的波里去逮蟹,也或者玩得累了,便展开手脚让自己直直的坠到浪底去,在浪底的滑石上鱼一样的爬着的睡觉,如果没有游虾的搅扰,他会一直睡到夜晚的星星映在湖面上。
老头撑篙摆舟在水面上喊龙符的名字,水面平滑如镜,他沉闷的声音在波岸之际来回鼓荡着,半天却都听不见答复,他掉了舟头钻进齐人高的芦花丛里,野鸭子被破水声惊得嘎嘎叫着飞上天,却哪里有龙符的回应。
或许龙符他真的逃走了。
老头用篙头拨打着芦苇的茎根,将舟撑到浅水的水域去,忽然,他就被一片淤泥滩头的情形惊了,继而待看清楚时,他又由不得既气又好笑。
便见那黑泥覆盖的水面上,一只脑袋圆溜溜的露着,脑袋上沾满了黑色的泥水,而更好笑的是,脑袋之外,他所有的身子都埋在淤泥里,像一只滚趟儿的脏王八,要不是细看,谁能发现他竟是个人。
他朝着天空的唇口呼呼的喘着大气,却原来是正睡着在梦乡深处。
老头且喜且怒,那露着的脑袋不是龙符的却是谁的。
那小子没逃走,为何这样怪异的睡在泥上,虽然老头深知龙符所有顽劣的伎俩,但今日的这种情形,倒是老头第一次见的。
这小子没逃走,难不成他没有看见那射回来的短信,还是那短信却在途中让什么给截下了。
老头又一次想起了那个不见踪迹的绿虫子,他那种极其不祥的久难熄灭的预感又强烈的窜了出来。
还会有事情发生的,龙符这小子没能逃走,必然会牵涉到危险的境况里去的,这一次,不知还能不能再躲得掉,自己的神通在那次盘木山的逃亡之战中悉数丢在了洗魂湖里,如果无法猜测的险恶是冲着龙符来,那便如何是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