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霖境与东玄洲域接壤,在于一片南北绵延、长达百里的山脉,这里山体红赤,而几无草木生长,偏生又有古老遗迹留存,找得到一些残垣颓壁、枯井破灶之类。
往日这里是鸟兽罕至、声息寂绝,今日却发生一番响动,只见山脉之间谷底相较平缓之处,竟有一列车队接次前行,其方向正是春霖境。
青色的马儿拉着木车前行,车和马都并未沾地,而是凌空三尺,径行所过留下一道云辙,经山风一吹很快消散。
这列车队行进颇速,青马木车倏忽如风,每一辆车都由一位彪炳大汉驾驭,在其人精巧的控制与配合下,整个车队如一条长长飘带,轻盈灵巧地避过变幻的地形,从而畅行无阻。
每行进约三个时辰,车队便会停下休整,驾车大汉趁此时饮食进补,并饲喂马儿,直至天黑夜暮,方真正扎营生火,聚于一处闭眼休眠,但是不见车内有过一人下车。
经行两日有余,才走出这片山脉,远望青黛映目、天空澄明,不复山内日光暴灼、燥热难忍,在头前的车上,方勇不禁深吸一口气,濡润其中的湿凉,然后长长吐出。
这里真是好啊,青山绿水、土肥地沃,若不是土著排外,兼且妖兽凌虐,远不如东玄洲域安定,他很愿意功休之后来这儿颐养余年。
方勇一边控制马儿,一边隔帘向车内说道:
“金大师,到春霖境了。”
车内摆设简单,铺满一整张毛毯,上面两人一躺一坐,俱着宽大银袍,袍上山河织就锦绣,一一呈现地理,浩大繁密如一副真实舆图。
侧卧而眠的老者睁开眼,先看了看身边盘坐静定的青年,见他丝毫不动,也并不打算叫醒他,想了想,吩咐方勇道:
“到了,老方,你去问问三元宗的道友,看是要走哪里?”
“是。”
方勇答应,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把油黄晶莹的小锤,往悬挂在马车左侧的铜钟上一敲,但闻嗡嗡之音荡起。
所有驾车大汉听到指令,纷纷勒住彊绳,整个车队行速放缓。
方勇跳下马车,马儿自己拉着车缓缓行进,他往后纵跃奔跑,来到第九辆车边。
这辆车上的大汉见到方勇,便挪开位置。方勇跳上去,隔帘向车中问话,在得到回话后,便跳下车回到第一辆车上。
“金大师,宁真人说巫族会来人迎接,叫我们继续前行,至于走哪儿,他请您与林大师决定。”
“这个荒山野地,哪里碰面呢?还是要去找人烟辐辏之地,老方,你就这样走吧,路你比我熟,就去就近的市镇,不必我们费力去找他,让他来找我们。”
“就近的市镇,那便是百里外的青山镇了,那里与我们通商往来,是我们古镜宗与春霖土著商路的最早要点之一,这处行。”
“那就这处吧。”金大师慵懒欲睡,吩咐完即翻一个身,闭眼安眠。
方勇答应一声,便再次敲响应鸣钟,这次下达的是加速指令,整个车队踏云飞奔,向青山镇疾驰而去。
春霖边境青山镇,清氏府之清明阁。
句容左手端碗,碗内之液洁白如乳;右手捻一根竹笔,笔尖仅有细毫数根。
他以笔沾乳,在莲灯座下石台表面描画,描出极细的线条,并将一丝丝细微的神力注入其中,使之白洁之外焕发碧色。
碗中之乳已经所剩不多,他已描画一日有余,现在即将完工。眼见石台上布满错综复杂的纹路,句容始终凝神专一,提笔拖移不紧不慢。
待最后一笔落成,句容将笔与碗推至一边,神气一拨,反而比先前上升数分,周身神力涌荡,朝他天灵汇去。
他要为清氏留一招后手,以在关键时救清氏一救,却不能直接让清氏知晓,以免其人怠惰。这一番思量他也算尽心了,也不枉他与清沅相交一场。
因为百年之内,天下大变!
虽说神谕节还有十多日,但他句芒氏内部早有一道神谕在私下流传,再过数十年,天下便不会这么安稳了,那时清氏若有灾祸,他未必能及时施以援手。
清霆修炼有成还好,若始终不成器的话,他留下的这一手保障,便可以为清氏存续一丝命脉。
他在这里设下两式神通,一式名为“天海潮涌”,便是此时他胸中存贮心宫、勃而不发的一股精气,为他十数年提聚而成,一旦发动便如天海洪潮无休无止,能够源源不绝地供给神力。
其二是“丹心映月”,便是他在石台上描划的纹路。这式神通号称能使性命不坏、存续永永,实则往往被用以保存器物或先人尸身,这里他另外做了一些改动。
“天海潮涌”是怕清霆修为未足,难以激发这盏莲灯的威能;“丹心映月”则是为了镇封住“天海潮涌”,使之至少能存续百年,不会过早随岁月磨灭消散。
这两式神通结合,已经是他为清氏所能做的最大保障了。
此时句容顶门大开,神力泉涌而出,结成一片投向石台,首先激发“丹心映月”神通。石台被神力围裹,灰暗的表面染成墨绿,尤其纹路一条条变得青荧透亮。
然后句容内观心宫,谨慎地御使那股天海精气,一丝丝一缕缕地从中抽取,再经顶门运出,顺着神光飘向石台,直接穿过石皮进入石台内部,由石皮上的“丹心映月”神通将之稳稳封住。
每进入一丝精气,句容都要小心调理,使两道神通顺利结合。石台自内而外逐渐散发一缕缕洁白光华,隐隐有通透之感。
整个过程持续近一个时辰,在将最后一丝精气封在石台内后,石台变回原来的样子,连先前描画的纹路也是消失不见。
句容收敛神力,然后打坐调息、恢复精神。
清霆这两日另辟静室,一有闲暇,他便将自己反锁其中,焚香静气,以为修炼。好在神谕节将近,诸事安宁,闲暇颇多。
这一日,他入定不过一刻,即有人在外叩门,将他惊动。清霆不得不转过神来,下榻穿靴,开锁叫进来人。
只见是他清府管家,名唤清福,听他道:
“家主,满府遣人来请,说是三家小叙。”
“三家?这个时候?你问了什么事?”清霆有点惊讶,临近神谕节,竟不知什么事要让三家聚首,三家聚首几乎可以决断青山镇所有的事宜。
清福答道:“来人没说清楚,不过东人车队现在镇外,既然是三家共商,想来就只有去年那事了。”
“东人?难怪,是了!”清霆略有惊异,想了想吩咐道,“福叔你去安排车马,我更衣就来。”
清霆乘车来到满氏府邸,清福随侍。满府已有人候在门外,一见他来忙请进去,并带至一间大厅。
只见满氏家主坐在那里,正与露氏家主谈话,见清霆到来,两人起身与他寒暄,然后分宾主叙次坐下,清霆在左。
一个侍女端来一只细巧瓷杯,白腻光洁的外壁,杯盖遮不住地冒出袅袅热气,放在清霆右手边的桌子上。
东人茶饮?清霆鼻尖一动,嗅出杯中流出的一缕清苦香味,然后拿起来轻抿一小口,果然他不喜欢,又苦又涩的,便放在一边。
满氏家主笑呵呵,拿着茶杯啜了两口,一边还对露氏家主道:“这个茶好啊!”见到后者点头后,又转而向清霆道:
“清氏家主少年强壮,恐怕吃不出这茶的好处,我们这样的老病之躯,才要这样清淡暖人的饮品。”
清霆含笑回是,心下却不以为然,他喜欢的是山间甘泉,出自天空和大地的蕴育,是最纯粹的精华,喝起来才清冽爽快哩!
露氏家主放下茶杯,看向满氏家主,并指了指清霆与自己,问道:
“老长兄,不知这——?”
清霆这时也看向满氏家主,听他讲话。
满氏家主拿出一块绢帕擦了擦嘴角,上面绣的一枝粉红梅花韵致别样,笑道:
“二位急着问,我也不慢说,便是东人商会一事了。”
清霆暗道一声果然,脸色变得严肃起来,他看向露氏家主,后者面色不变、不发一言,只好当先站起来道:
“满世伯,须知不管商会一事最终可否,但今日之谈话,我清氏兼负青山镇守令一职,这样的事必会向神庙上报,世伯可清楚?”
满氏家主示意清霆坐下,道:
“守令请坐,我怎会同意东人将商会开在青山镇,这也是神律所不容之事。我的意思是,商会依然开,但这主办之人——”
“怎样?”此时露氏家主陡然接言问道。
“难道凭我们自己做不得一个商会么?”满氏家主拍桌而起,大声道,“春霖境是我们的地方,我们有神灵庇佑,我们与各处聚落同为一体,况且山川异路、风土人情,我们不比东人熟识么?”
这一番言辞颇为激昂,一下把清霆震住。
“便是如此,路引何来?”只听露氏家主反问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学东人做游行的买卖,只是这样极遥远的路途,路上又极艰难,没有神庙的路引,没有祭司随行保护,是根本不成的!”
“露世伯说得有理,神灵治下的子民本该安守乡土,不要说千里之外,就是青山镇百里之外,也是数不尽的妖兽,凭你我三家?”
“二位,”满氏家主眼神熠熠,皱纹横切的脸上绽开另一种笑意,缓缓道,“二位只说向西边去,没有想一想东边么?”
青山镇处在春霖境东陲,向西依然在春霖境内,而向东的话,可就是东玄洲域了!
东玄洲域!神灵弃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