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睡觉的好处虽多,但坏处也有,比如说晚上睡不着。
黎星从床上坐了起来,挠了挠蓬松的头发,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大呼一声。
他左右环顾,宣初墨正睡在旁边的床上,程则零的床上却空无一人。
在兴隆商厦里有家具店,里面自然也有床铺之类的商品,黎星简单地布置了一下倒头就睡,睡前竟然还记得给宣初墨脱好衣服安顿在另外一张床上。
其实可以看出宣初墨真的很累了,毕竟前天晚上一夜没休息,昨天上午又经历了一番大逃亡,受到的惊吓不可谓不大。所以她就从中午到现在也还在睡梦中,估摸着不到早上是醒不过来了。
黎星穿好衣服起床,双手抄在衣袋里走出了家具店。
现在还是半夜,兴隆商厦里万籁俱静,黑暗的走廊上只悠悠回荡着运动鞋走在地板上的声音。
黎星漫无目的地就这么走着,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起床,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挑这个时候独自散步。
他在三十楼的环形走廊上走了一会儿,然后便看见了程则零盘膝坐在玻璃墙前面,他背部挺得笔直,目不转睛地看着外面。天空依然在下着雨,杂乱的雨点打在玻璃墙上,水流沿着玻璃流下,模糊了外面的风景,墙外的微弱光线照亮了程则零。
黎星一瞬间有种错觉,感觉程则零就像是一头暗自神伤的雄狮。
“你也没睡啊?”黎星朝程则零打招呼,走到他身旁坐下。黎星的坐姿和程则零的相比就散漫多了,他两腿自由张开,双手撑着地面,斜着头欣赏雨夜中的城市。
在以前,雨夜中的城市照样灯火通明,每一滴雨点里都映着五光十色的霓虹灯,车流溅起水花,树木在风中摇曳,人们走在镜子般的道路上聊着天。
那时,这座城市一片白炽,像是紧贴着一起燃烧的火苗。
但是现在,外面伸手不见五指,只能在深蓝夜空的微弱照射下隐约看见楼房的轮廓。
里面同样黑暗,黎星完全无法看见玻璃上自己的影子。
“是。有点睡不着。”
“是因为突然出现了这么多怪物的原因吗?”
“我叫它们活死人。目前这种东西出现的原因还不明确,但是可以确定的是,全球的政府都已经覆灭。”
“怎么确定?”
“在你们没到的时候,你当我是一直闲着的吗?我尝试使用了手机、网络、收音机和电视机,全部都无应答。哪怕世界上还有一个以国家为单位的团体,会发生这么荒唐的事吗?”
“也不一定啊,你看梵蒂冈,如果只有这个国家活下来了,不照样会发生吗?”黎星讲了个冷笑话。
“不管怎么样,我们都得做好最坏的打算——也就是全世界仅有我们三个人幸存,我们就只能想办法在末世中求生了。”
“只有我们三个?”黎星把双手抄进了衣袋里,“拜托,情况怎么可能这么糟?对于外面的状况,我还是持乐观态度的。在这个城市之外,一定还有人在想着办法召集幸存者,在这个世界里努力生存着。”
“你说的对。”程则零欲言又止,然后又说:“想听听我的故事吗?”
“当然想了,正好无聊呢。”黎星微微一笑。
这么多年了,黎星首次找到了同伴,在自己的同伴面前总算是可以表现得散漫一点了。
程则零也向他回以微笑,随即正襟危坐,将自己的故事娓娓道来。
——
我叫做程则零,出生于一个糟糕至极的家庭。
我的爸爸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赌徒,他嗜赌如命,把所有的家底都给赔光了,还背上了山一样繁重的债务。
有一回债主们来我们家踢门催债,他毫不知廉耻地躲到一旁,还让我妈妈去应付。
那些债主见我们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就一起奸污了妈妈。而那个男人这时候竟然还在旁边阿谀谄媚,和那些债主讨价还价这样可以抵多少钱。
我就是这样出生的。所以我那个所谓的爸爸,我和他到底有没有血缘关系都不清楚。
在我出生的时候他甚至都不愿意出钱让妈妈去医院里接生,他把妈妈独自关在房间里,让她一个人躺在床上自己分娩。
这简直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人渣!
但是我们母子俩还算幸运,都平安地活了下来。那个男人也表现得很高兴,因为我这个婴儿可以拿去卖钱,这样他又有钱可以赌了。
他想把我抢过来,但是刚刚生下我的妈妈动用了全身力气将我抱在怀里,浑身乏力的她就那么在床上嘶叫,撕心裂肺的叫声震得全村都能听见,生产扯出的鲜血染红了半张床。
你能想象一个刚生完孩子的母亲做到这种程度需要的意志吗?我根本就无法想象当时我母亲是有多么的绝望、痛苦。她是有多么地爱我……
那时纵使那个人渣使劲浑身解数,也不能将我抢来,妈妈在在极端绝望时的能力超出了他的想象,而且叫声吸引了来帮忙的乡邻。于是他只好作罢,毕竟他完全没那个胆量打死人。
这并不意味着他放弃了,我妈妈非常清楚这一点。在我妈妈坐月子的那段时间,她时刻将我护在怀里,将精神紧绷到了极点,无时无刻不在提防着那个男人的觊觎。
本来就营养匮乏、身体羸弱的她硬是在我尚在襁褓中时保护住了我。
可是她还是被彻底压垮了,在我牙牙学语的时候,她就那么走了,走得一文不值,连葬礼都没办就被那个男人草草下葬了。
多亏了邻居们的不吝告知,我才能够得知那个男人干的这些畜生事。
妈妈生前虽然过得极其寒碜,但是仍然有着一颗热心。她曾经经常帮助街坊邻居,哪怕是在自己最困难的时候也会为他们慷慨解囊,所以邻居们都十分的照顾我。我能够在妈妈走后从那个男人的魔爪下活下来,也是多亏他们。
这也许就是妈妈生前为我积下来的福分吧。
从那时起,我心中一直盘踞着一个念头——一定要杀了那个男人,以告慰我妈妈的在天之灵。
我和他的相处并不快乐,我们两个一直都在明争暗斗。
我把他的鞋捅了个洞,他就直接把我的鞋捅得只剩下一半;我故意把菜烧得很咸,他就会偷偷往我碗里的饭里面加些沙子;我把他用来赌博的钱给偷了,他就把我的床给弄塌掉,让我睡觉的时候跌下来。
有一次他居然忘记了关煤气,要不是我提前发现味道不对劲,他早就上西天了。我救他是因为我不能让他死得这么的痛快,要不然我哪有颜面去见九泉之下的我妈妈?
一直以来,我就是这么渐渐成长的。
在我七岁那年,那个男人不知道通过什么方法联系了一支军队,他们将我带离出了那个村子,驶向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后来我才知道,他还是把我给卖了。
他们把我和很多其他的孩子放进机仓,让飞机把我们运到一个巨大的军事基地里。
你知道的,就是思洛下辖军事基地。
在那里我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残酷训练,我很多次都感觉我离死是那么的近,我的皮肉接受着拷打,我的精神接受着折磨。
我无时无刻不在煎熬。
但是后来我习惯了。我渐渐适应了这套法则,在所有人里出类拔萃,成为了那里最优秀的学生之一。我的地位一步登天,我也因此受到了高层的青睐。
总教官为了更好的培养我,让我开始负责暗杀对组织不利的社会名流。记得第一次接到任务时,我没有任何的惊讶,只是那么平静地接受了这份任务。
被暗杀的那个人死前望着我的惊恐眼神,嘴唇发颤得像是想说着什么的样子,我永远都不会忘。因为我记得,在我见到他那副样子的下一秒,我手中的刀就狠狠地刺了下去。
于是从那时起,我杀了第一个人。
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我心狠手辣得让我的教官大加赞赏。
我在思洛下辖军事基地里逐渐受到更多的重视,接受到的任务也越来越繁重。
我感觉时机到了,就向我的上司提出了刺杀那个男人的请求。
他们拒绝了。给出的原因是暗杀对象没有价值,白白耗费资金还有暴露身份的危险……他们胡扯出了一大堆理由把我糊弄了回去。
那天夜里我回到房间,隐忍许久的情绪终于爆发了。我怒不可遏,彻底失去了理智,我动用了权限强制启动了一台直升机回到那座村庄。
当我踢开六年未见的房门时,却发现一切早已物是人非。
那栋房子换了新的主人。他们满脸惊恐地看着我,手忙脚乱地大声求救。我一下子没分清楚状况,就那么呆立在原地。
赶来帮忙的邻居们认出了我,先是一脸惊喜,紧接着被凝重的表情所代替。
我意识到发生了事情。
他们告诉我,在我走后,那个男人从那支军队那里得到了一个黑皮箱。他刚开始是手舞足蹈的,举着那个黑皮箱又抱又吻,但是后来他便变得低落,他的情绪在几个小时之内出现了极大的落差。他坐在台阶那里抽了整整一天的烟。
他们说从来都没有见到过我爸爸那么严肃的表情。
之后他仿佛是想通了似的,把手上的烟蒂往地上一扔,猛踩一脚,发疯似地狂奔进屋内,开始大吼大叫地打着电话,说着什么“我要把我儿子赎回来!”“你们找我!把我换进去,把我儿子放出来!”“我付双倍,啊不,三倍的价钱!我这栋房子还值点钱!”“求求你们了!”之类的话。
声音传遍了整座村庄,每户人家都彻夜不眠。仿佛是当初他对我妈妈所做的那样,前后夫妻俩之间痛苦绝望的叫声是那么得相似。
后来,他把那栋房子给卖了,只收拾了很朴素简单的行李,带着他所有的钱离开了这座村庄。
临走时他还说:“我要去找我儿子了。无论他在哪里,我都要把他找出来。这是我需要用我的一生去弥补的罪孽。”
我听完后久久不能平静,心中动荡得像是波涛汹涌的大海一样。
第二天,我被抓了回去,撤销了一切职务,判处死刑。那时我心里竟然恐惧起了死亡。
我第一次碎尸的时候都没有这样的害怕情绪,哪怕是我童年时对付那个男人也都是一直保持镇静。
这是我有史以来第一次有了这么强烈的恐惧感。
我想活下去再次见到那个混蛋,然后将他碎尸万段!将他对不起我妈妈的一切罪孽全部偿还!
然后……自杀。在黄泉下和他好好相处,让我们一家三口重新团聚,好好地生活在一起。
可是这一切都做不到了,又说不定那个男人早死了呢?呵……也真是可笑。
我流泪了。那一次,我终于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然而在行刑的前一天,思洛下辖军事基地被攻下,我被救了出来。
在政府的帮助下,我得到了解脱。之后我开始了流浪,开始了寻找那个男人的旅程,游遍各地。
直到现在。
——
听完后,黎星心中有点震撼。
“那直到现在还是没有你父亲的消息吗?”
“当然,不过我估计他早死了。我现在还在找他,只不过是本着心中飘无虚渺的希望找的。但是我也知道,只是徒劳而已。”程则零眼神低落,叹了口气。
是啊,世事无常,心中总有重要的事或物甚至是人值得去追寻,无论是爱他还是恨他,掘地三尺都想要把他找出来。
黎星又突然想到那两个人……
她们……是谁啊?
算了,反正也都过去了,把握好当下就行。本着这样的心情,黎星说:“行了,睡觉去吧,我也困了。”黎星说着便打了个哈欠。
“好。”
两人在走廊上走着,背后的玻璃墙透着外面的光,水沿着外部流下,像是时间的长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