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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桃花源记

文_索何夫

“……自言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

——摘自同盟档案馆古地球文献残段,编号TE-337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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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软木塞”餐馆是一座南风沼泽地区常见的木结构双层小楼,它唯一的雅座位于二楼的阳台上。虽然名为阳台,实则不过是一段略微加长的屋檐,再围上一圈不比三岁小孩高多少的木头栅栏,然后盖上了遮阳的帆布顶棚。从几百米外的泥泞中吹来的腥臭热风,时不时地会造访这片缺乏遮蔽的小小空间,带来一群群嗡嗡乱叫的恼人昆虫。其中一些是本地的土著物种,另一些则是来自古老地球的入侵者。不过,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在惹人讨厌这方面倒是相差无几。恼人的阿米巴兽有时也会从沼泽里悄悄爬出,在顾客们的餐点中留下令人反胃的足迹。

但在今天,来到这儿的人却面对着比这些小小不快更严重的麻烦。

餐馆的服务生本尼迪克特,端着从老板的房间里找出的双管猎枪,像一只躲避饿狼的小鹿一样躲在被放倒的餐桌后面。与他一同躲避于这一脆弱的临时掩体的,还有另外三个人——其中一个叫林的女孩是餐馆的常客,另一个黑皮肤大块头是副镇长的儿子,他在上周才到这儿来打工体验生活。第三个人是位穿着民兵部队迷彩服的壮汉,但却是这四人中表现最差劲的一个:尽管手中攥着一支左轮手枪,但这家伙身体颤抖的幅度却比本尼迪克特还要剧烈好几倍,活像此人同时患上了重度疟疾与帕金森综合征。

当然,本尼迪克特知道,他现在完全有理由感到恐惧——林和那个大块头男孩之所以没有表现出丝毫惧怕,仅仅是因为他们的神经已经在重压之下陷入了不堪重负的瘫痪状态。“如果你知道怕,那就意味着你还活着。”这是奶奶经常对孩提时代的他说的一句话。而现在,他总算是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

“我们要死了,我们要死了,我们要死了……”当又一阵混合着刺耳刮擦声的咕哝与呢喃从不远处的楼梯之下传来时,穿着迷彩服的民兵抖得更厉害了。本尼迪克特的牙齿也在口腔中疯狂地相互撞击着,不过他好歹还能强迫自己稍稍直起腰来,爬到几尺外的花盆后面。他从那堆因为疏于照料而干枯发黄的枝叶后面,取出了两只标有“容量275毫升”字样的玻璃瓶。这些瓶子里装有小半瓶清亮的半透明液体,瓶口被本地产的耐腐蚀软木塞紧紧地塞着。在一周之前,当本尼迪克特的老板制造这些玩意儿时,他曾经在心中暗自嘲笑老板是个轻信谣言、迷信透顶的傻瓜;但在几分钟前,当他亲眼看见老板用装在瓶子里的东西对付那些不速之客之后,本尼迪克特终于意识到,他自己才是个货真价实的傻瓜。

现在,那个总是喜欢把月底发的工资拖到下个月初发放、有着一副不讨喜的大嗓门的男人,多半已经死了。没错,他制造的这些东西确实有用,但数量实在是太少,不足以对付他们所面对的可怕对手。本尼迪克特很清楚,凭这两瓶东西逃出生天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这毕竟是一线希望……

“它们来了!来了!来了!”

本尼迪克特稍稍从餐桌后朝后退了几寸,伸手将一瓶液体掷向了那些刮擦声、呢喃声和肠胃胀气般的咕嘟声传来的方向。随着一声玻璃破碎的脆响,一股浑浊的灰色烟雾猛然腾起,高浓度氯离子那特有的刺鼻味道让他险些打了个喷嚏。

咕噜声和刮擦声暂时退缩了,但这次撤退只持续了短短的十几秒钟。当它们再度开始逼近时,本尼迪克特掷出了第二瓶液体——这一次,他的目标是天花板。

成百上千的液滴仿佛一场袖珍暴雨般落向了二楼地板,制造出了更多、也更加刺鼻的烟雾,但就像上次一样,这阵腐蚀之雨也只是暂时延缓了那些瘆人的声音接近他们的速度。

“不!滚开!滚开!”当那些声音重新开始朝他们逼近时,蹲在本尼迪克特身边的林,突然像触电般一跃而起,尖叫着翻过了阳台的栏杆。片刻之后,一阵令本尼迪克特联想起赤道地区那些不断冒泡的泥火山的咕嘟声,短暂地盖过了朝阳台逼近的刮擦声与蠕动声,仿佛一头从传说中爬出来的巨兽刚刚打了个饱嗝,浓郁得令人感到眩晕的腐臭味开始在空气中迅速弥散开来。

紧接着,面色煞白的民兵也尖叫着跳了起来,副镇长的大块头儿子紧跟在他身后,同时还爆发出了音量更大的尖叫,明白无误地昭示了副镇长公子的精神已经彻底崩溃的事实。他俩选择了与林相反的方向,试图从那些正在逼近他们的东西身边闯过去,但最终的结局却与前者没什么不同:在两人急促而混乱的脚步声、挣扎声与短暂的尖叫结束之前,本尼迪克特总共听到了三声枪响,当然,也可能是四声。

但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该死,该死,该死……”本尼迪克特紧紧地攥着手中的双管猎枪,神经质地自言自语着。他并不想死,也从未动过自杀的念头,但与干净利落的死亡相比,另一些可能的下场更令他感到恐惧。

在短暂地考虑了几秒之后,本尼迪克特费力地脱下一只用灰坚木树皮纤维制成的便鞋,将脚趾伸进了猎枪的扳机护圈,然后把枪管抵在了自己的下巴上。

至少,他现在还有机会做出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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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在“软木塞”东南方向两百公里外,一片遍布藻类的湖泊旁,另一群人也正聚在一座二层小楼的阳台上。

与简陋的“软木塞”不同,被这些人选作聚会地点的,是一座名为“银风花园”的货真价实的豪华饭店。简洁但不失优雅的白色大理石外墙紧贴着大湖的防波堤。在古地球南亚风格的吊脚楼下,是一处很适合午后悠闲垂钓的小型码头;繁复的洛可可式装饰爬满了小楼内部的每个角落,就像在年深日久的房屋内蔓延的苔藓与蔓生植物。金光灿灿的烛架上插着货真价实的蜡烛,而非用塑料棍和灯泡做成的廉价仿制品。而这处阳台本身,也处在一层价格不菲的复合式隔音材料保护之下,可以让将这里选作聚会地点的人们放心地交谈,而不必担心遭到窃听。

在摆放于阳台中央的仿古红木餐桌旁,影子正心不在焉地摁着那台配发给安全人员的PDA上的按钮,切换着一份又一份文档,好假装自己正在工作。作为一个标准的急性子,他从来都没有学会如何心平气和地等待,哪怕对方是来自雅汶城的大人物。尽管面前的桌上已经摆上了足足六盘本地的特色菜,但他眼下并没有一丁点儿胃口,只能让自己的副官龙中尉替他代劳——话说回来,这个瘦弱的年轻人解决食物的能力倒是颇为可观,仅仅几分钟工夫,他就已经吃下了一盘炭烤翅虾的虾仁和一碟子酸汤浇海藻,此刻正在准备解决一盘子被炸成金黄色的肥硕毛虫。趁着中尉胡吃海塞的当儿,影子一遍又一遍地翻阅着今天刚刚收到的报告,试图以此安慰自己的良心,证明自己并非是在虚度时光。

就像之前两个月里收到的各种报告一样,今天的几份报告内容也都大同小异:在南风沼泽大区的东南和东北山脉地带,“原道救世军”和另外几个规模较小的游击队武装在过去二十四小时里总共制造了五次袭击,破坏了两座检查站和一处燃料储存槽,共有三名保卫部队士兵、十二名平民和十五名叛乱分子死亡。除此之外,神秘而又致命的罗斯瘟疫又新增了五十五个确诊病例和一百九十八个疑似病例,还让六处公墓里总共增添了十八座新坟,大泥河与大鱼河交汇处的洪水还在泛滥,当地民防部门要求调配更多的飞行器协助救灾……

影子恼火地摇了摇头,从桌上端起一杯又稀又淡的橘子味利口酒,仰头一饮而尽。在南风沼泽大区的安全委员会的参谋处呆了十二年,又在首席参谋这个位置上混了两年半,他一直以为自己已经见过了各种各样的大风大浪,早就应该练成了处变不惊的功夫。但不幸的是,今年的风浪似乎比往年要大得多,而且还有变得越来越大、最终脱离他们掌控的趋势……或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雅汶的那帮官老爷们才终于将他们的目光投向了这个潮湿偏僻的角落,决定派人来看看这儿到底出了什么事。

“请原谅我们的迟到,先生。”随着雅座的雕花木门在自动化控制设备操控下安静地朝两侧打开,一个柔软得就像用蜜汁浸透的丝绸的女子声音说道,“我们应该预见到今天的交通拥堵的,如果早点儿出发……”

“那你们还是会遇上堵车,珊瑚女士。”影子放下了手中的PDA,对从门外鱼贯而入的三人礼节性地摆了摆手。由于这次任务的机密性质,进来的这两男一女都穿着便装,但或许是由于长期在政府部门任职的缘故,他们愣是把休闲长裤和文化衫给穿出了制服的味道。“今天本市实施交通管制的原因是城外的检查站发现了一批藏在车上的疑似爆炸物,因此我们不得不下令在市区内实行全面搜查,以免发生恐怖袭击。”影子补充说。

“有意思……”那个女人点了点头,摘下了一直戴着的墨镜。由于遗传的轻度先天性白化病的缘故,她的金发就像金银合金一样带着亮丽的淡银色,缺乏色素的双眼活像是一对血红色的珊瑚珠。影子认为,这或许正是她代号的由来。

由于“必要的保密措施”,她的两名同伴同样用代号自称,那位个头很高、有着一双蓝得如同暴风雨到来前的天空般的双眼的生态学家自称为“风暴”,而那个身材敦实,双眼的颜色酷似天然铀矿石的传染病学家则管自己叫“辐射”。除此之外,他们也给他起了“影子”这个代号,影子估计,这大概和他那双阴影般的深棕色双瞳有些关系。

“那么您认为,本地区哪些地方的状况在目前可以称之为安全?”珊瑚女士问道。

“从理论上讲,没有任何地方是绝对安全的,尊敬的特派员们。”影子拍了拍龙中尉的肩膀,示意他给客人们留下点儿可吃的东西,“但至少,作为本地区的首府,白城有着最高的安保等级和最好的卫生防疫条件。尽管小规模恐怖袭击或者零星疫情可能会在城区内出现,但我们完全有把握将险情控制在最小范围内。”

“是吗?”代号“辐射”的男人轻轻用指节叩击着修长光洁的下巴,“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可不会这么自信。或许我该提醒你,你们承诺控制住罗斯瘟疫蔓延的努力正濒临失败的边缘,下一轮大规模扩散只是时间问题。”

“也不一定,”风暴摇了摇头,“如果我创建的环境模型没出错的话……”

“但它已经出过一次错了。”患有白化症的女人用她小小的拳头砸在了昂贵的红木桌面上,“六天前,在我们还在雅汶市的研究所时,你和你的朋友们信誓旦旦地保证瘟疫的扩散会在蝠蚊的大规模羽化期结束后迅速停止。但事实是,在这一百四十四个小时里,至少出现了八百个确诊的新增病例,有六处过去没有疫情的居民点报告遭到感染,疫情的扩散速度比先前快了差不多三倍,而且它们全都不在你之前预计的疫情扩散方向上!除此之外,我敢拿五十块钱和你打赌,考虑到本地医疗机构的低效和混乱,事实上的感染人数极有可能已经超过了四位数!难道这也在你‘允许的偏差范围之内’?”

“那只能说明我们手头的某些数据有误,因此无法在模型中代入足够准确的变量!”风暴气鼓鼓地反驳道,活像是一只刚刚被人踩了一脚的牛蛙,“你没有任何证据显示我们创建的模型有问题,而且……”

影子礼貌地咳嗽了两声,开口打断了这场争论:“各位尊敬的特派员们,我相信你们之所以邀请我在这里与你们碰面,显然不是让我这个可怜的门外汉来担任你们学术辩论的裁判的。如果你们需要一个更专业的人士来担此重任的话,我愿意通知同盟科学院再派一位专家到这儿来。”

“不必了。”珊瑚摆了摆手,“不过你说得没错,我们确实应该先谈论正事。这么说吧:自从我们上次见面之后,我和我的同事们已经系统地检索、分析与统计了储存在本地安全委员会档案库里的医疗机构报告,并试图构建出一份罗斯瘟疫的扩散模型,找出它的发源地和主要传染媒介,并最终制定一套行之有效的针对性防疫方案。但不幸的是,这项工作完成得并不顺利。”

“你的意思是,我们的人没能很好地配合你们完成同盟议会指定的任务?”

“我想,我们有必要区分清楚‘做不到’和‘不想做到’之间的差异。”辐射双手一摊,顺便用拇指和食指从桌上的碟子里拈起了一截蜜汁煮莲薯块根,一口吞了下去,“当然,你们的工作人员的热心与敬业值得表彰,但不幸的是,他们的职业能力以及硬件设施的缺陷决定了他们无法仅凭热心为我们提供必要的信息。”

“但我们已经把每个片区的疫情报告和生态学资料都递交给你们了,我亲自看过每一份资料,确保它们没有漏掉任何一个地点。”影子伸出一只手指以示强调,但这种效果被龙中尉大嚼一块熏肉所发出的声音破坏了不少,“你们凭什么怀疑我们提供的——”

“我们当然有权怀疑这一点,影子先生。”风暴清了清嗓子,“没错,你们确实提供了每个片区的资料,但这不代表你们就掌握了当地的实际状况——事实上,你们也没能力做到这一点。除了东北滨海区之外,南风沼泽大区是雅汶星上最大的一个行政区,而且很可能也是地理状况最复杂的地区:从锚头峡湾到阳舞海西岸,这里总共有三百一十万平方公里的丛林、山地和湿地,居住着至少四千五百万人。而你们的安全、医务和其他公共部门总共也只有不到五万名雇员,必要的技术装备更是有限。这些人只够确保你们对像白城这样的主要城市和那些较大的聚居区维持控制,而数以万计的分散在山地和沼泽区的小型定居点则一直处于孤立的自治状态,其资料很少被纳入统计范围内,在这种情况下,巨大的误差在所难免。”

“所以?”

“所以我们计划在疫区周边进行几次必要的田野调查。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你们能够提供一批必要的交通工具,以及最低程度的护卫人员。”珊瑚用理所当然的语气答道,似乎有些惊讶于影子竟然没有想到这个,“除此之外,为了避免引发不必要的恐慌,我希望你们不要对当地实施戒严。”

“但这……这么做安全吗?”影子问道,“最近大泥河河口地区的恐怖活动频率持续上升,就连保卫部队的哨站和检查站也已经不再安全了,我们在一个月内就损失了四十名正规军士兵,还有一架直升机和四艘气垫运输艇。那些叛乱分子简直就像是一帮嗅到了血腥味的鲨鱼!也许你们不在乎自己的安危,但如果你们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可就得……”

“尽管放心,先生。”风暴摆了摆手,“我们也分析了你们的安全报告。很显然,大多数暴力活动都发生在较为偏远的难以得到支援的小型聚居区与检查站,而我们会尽可能地避开这些不安全的地点。事实上,我们已经选定了一处相对安全且具有典型性的小型城镇,作为我们田野调查的起点。”他拿出自己的PDA,从里面调出了一份资料,“你觉得这地方怎么样?”

“挺不错,但还有点儿小问题……”就在影子打算接过对方的PDA时,他自己的那台突然低鸣着晃动了起来,一份标有“紧急”字样的报告从它的屏幕上蹦了出来,“如果我收到的这份报告足够准确的话,”在草草瞥了一眼屏幕之后,他耸了耸肩,解释道,“无线电镇恐怕已经不存在了。”

2

当这支由三架运输直升机组成的小队掠过灰岸山脉低矮的山脊线时,巨月已经升到了天穹的顶端,它淡橙色的光芒盖过了地平线上残存的一抹暗红色阳光。三颗较小的月亮——“阿尔法”、“贝塔”和“德尔塔”——也在它的运行轨迹上排成了一条直线,活像是跟在鸭妈妈身后的小鸭。

当然,所谓“月亮”其实是个习惯成自然的错误称呼,这些高悬于夜空之中的天体也并非雅汶星的卫星。每个接受过小学教育的同盟公民都知道,所谓的“巨月”,事实上是一颗庞大的气态巨行星,在距离桃花源主星不足一亿千米的轨道上运行,而那三颗较小的“月亮”则是雅汶星的同类——除了这四颗大到足以维持大气层与生态圈存在的卫星之外,还有超过三十颗或大或小的天体在不同的轨道上绕着这颗行星旋转。这些天体,再加上位于“巨月”公转轨道内侧的一颗岩石质小行星,以及更远方的两颗荒凉的雪球行星和一群总是没头没脑乱窜的彗星,就构成了整个桃花源星系。

尽管同盟教育委员会颁发的历史教科书竭力试图将桃花源的开垦史描述成一曲乐观进取的田园牧歌,但即便是那帮无可救药的乐天派也不得不承认,“桃花源”这个名字本身就是一个残酷的玩笑:在三百五十年前,当第一批装有亚光速冲压引擎的装载着数以万计处于冬眠状态下的乘客的殖民飞船,因为导航失误而来到这个孤悬于银河边缘偏僻的角落时,探路的无人侦察船为这些迷途者带来了令人振奋的消息——在不到一光年外的一个恒星系统中,至少有四颗围绕一颗巨行星旋转的卫星拥有足以支撑DNA为左旋双螺旋结构的碳基生命的条件,其中一颗甚至有着与古地球高度类似的复杂生态圈!在发现新大陆的狂喜之下,这些古老而笨重的大船立即调转了航向,准备在这个全新的伊甸园中扎下根来,建立一个生机勃勃的人类文明分支。

起初,一切都非常顺利:那些古老的巨舰在碧蓝的大洋深处进行了它们的使用寿命中仅有的一次降落,殖民者们则乘着装满物资的一次性充气运输船登上了绿意盎然的海岸;他们用一篇古代中国小说的标题为这个美丽新世界所在的恒星系统命名,而成为他们新家的卫星,以及他们在这颗绿意盎然的星球上建起的第一座城市的名字,则继承自一部同样来自古地球时代的电影。

但是,欣喜若狂的人们很快就发现,在这片生意盎然的美景之下隐藏着一个巨大的陷阱:桃花源星系实在是太年轻了,它从中诞生的星云并没有像更“老”的同类——比如最终形成了古地球所在的太阳系的星云那样——接受过足够多的恒星尤其是能够合成比铁更重的元素的超新星的捶打。在这里,氢、氦与碳的比重过大,而原子量超过硅的重元素储量却都严重不足,工业发展必需的稀土矿更是寥寥无几。没错,移民们能在这里过上不错的日子,甚至还能发展出一定程度的航天能力,偶尔将一两支勘探小队送上其他那些围绕巨月旋转的卫星,但却再也无法挣脱恒星系统引力的桎梏,重新航向浩渺的星海。

在直升机一侧的乘员座位上,影子伸手调整了一下系在胸前的安全带,然后重新拿起了PDA,继续阅读那份足有二十五年历史的档案。按照这上面的说法,无线电镇是一座货真价实的古镇,建于黑暗的动员时代的末期——在那段日子里,不甘被困在这里的同盟政府试图与他们在宇宙中的同族取得联系并寻求救援,于是在长达两个世纪的时间里动用了几乎一切资源与技术力量,在“巨月”的四颗宜居卫星表面建起了数以千计的超高功率无线电发射台,疯狂地向宇宙的每一个角落大声呼救。但是,原本计划在无线电镇的位置上修筑的电台却从未竣工:就在技术人员刚刚为它选定台址、打下地基时,武装暴动的狂潮席卷了整个桃花源星系。因为劳民伤财的巨型工程而不堪重负的民众摧毁了渴望着重返星海的旧政府,毁灭了每一座无线电发射台,也宣告了动员时代的结束。当初的技术人员在他们工作的地方定居下来,成了现在的无线电镇居民的祖先;而少数前政府的支持者则逃入了密林与深山之中,他们的后代逐渐组成了现在的“原道救世军”和其他叛乱势力。

“我必须最后提醒你们一次,如果你们坚持要立刻前往无线电镇的话,我可没法保证你们的绝对安全。”在读完那份资料后,影子将目光转向了坐在他面前的同盟特派员们——他们现在都像他一样穿上了厚重的动力装甲,看上去和其他快速反应部队的精锐空降兵没什么两样,但调整盔甲伺服系统时笨拙的动作却暴露了他们缺乏军事素养的事实。“根据已经在一小时前赶到战场的第七快速反应分队B、D小队和第三空中支援分队的报告,袭击无线电镇的叛乱分子搞不好有上百人之多,而且很可能来自战斗力最强的‘原道救世军’。更重要的是,他们持有一定数量的重武器,包括——”

“伙计们!抓紧了!”

直升机驾驶员的喊声尚未停歇,这架十二吨重的飞行巨兽就已经做出了一个它的机体强度所能允许的最大幅度机动,险些把影子从座位上甩了出去。让影子略感欣慰的是,坐在他对面的那三位也不太舒服:尽管动力甲里的缓冲材料能吸收不少冲击力,但后脑勺和机舱壁亲密接触的感觉总是不那么好受的。

“袭击我们的是便携式防空导弹,应该是比较老的A-190型。”在连续两个大过载机动结束之后,影子的副手龙中尉第一个扭头朝机舱外瞥了一眼——在钢青色的夜空中,两道显眼的导弹发动机尾迹正像一对发狂的蛇一样不断延伸,好在它们追击的目标只不过是一团刚刚被直升机抛出的热能\电磁复合式诱饵弹。“这些过时导弹也许是在黑市上买到的,本地的民兵组织对仓储武器的管理一直很不严格,而且他们还挺腐败。”

“我想也是。”影子应和了一句,同时用带有几分暗示意味的目光望向三名特派员,但让他失望的是,这些上面派下来的大人物似乎并没有打道回府的意思。

“我们已经做出了决定,而这一决定不会更改。”那两枚燃料耗尽的导弹无力地栽向郁郁葱葱的林海之后,辐射开口说道,“你必须承认,这次袭击相当蹊跷,而且它的发生地点恰好在卫生部门最近一次划定的疫区的边界之内——换言之,这已经触及了我们的职责范围。因此,作为同盟派来处理一切与罗斯瘟疫相关事务的特派员,我们有义务在第一时间亲临现场,以便确认此事与疫情之间是否存在关联。”

“的确。”影子点了点头,意识到自己完全找不出反驳对方的理由。与此同时,不止一发流弹打中了他们乘坐的直升机,但全都被机身的装甲弹到了一旁,仅仅在强化过的驾驶舱玻璃上留下了几条裂缝,“做好准备,三十秒后开始降落。”

“我希望,你所说的‘降落’指的是机降而非伞降。”当两架刚刚完成空中支援任务的“地狱利爪”武装直升机从他们身边飞过之后,自称为“珊瑚”的女人说道。影子颇有些欣慰地发现,她的语气中头一次出现了些许不安,“你得知道,我们对于这套动力铠甲的操纵系统并不非常……”

“不,当然不是。”影子故意停顿了几秒钟,然后才给出了答案,“但我相信,这点儿小麻烦应该不会妨碍你们履行自己的义务,对吧?”

事实证明,这点儿小麻烦的确没能让那三名“大人物”却步——不过倒是让他们吃了点儿苦头。每一套快速反应部队型动力装甲都带有由微型计算机控制的喷气式降落包和小型减速伞,就算不进行任何手工操作,它也可以在不超过一百米的高度上自动让穿戴者以人体能够接受的速度落地。不过,计算机默认的“能够接受”的阈值实在是有些过于宽泛,因此,当三名特派员像是栽进泥潭的乌龟一样头重脚轻地从泥地上的大坑里爬出来时,影子不由得感到了几分促狭的快意。

尽管就行政级别而言,无线电镇属于“城镇”那一级,但除了一条勉强可以算是主干道的混凝土街道、一座大型粮仓和一座已经变成一堆焦炭的餐馆之外,这儿基本上可以视为几座散布在沼泽之中的小村落的弗兰肯斯坦式拼凑体。用木板和胶合板拼成的小屋不是被烧得漆黑,就是变成了垮掉的积木,每一座建筑的墙壁上都布满了激烈交火留下的密集弹痕。烧成金属空壳的水陆两用气垫艇和农业拖拉机,就像罗马斗兽场上的动物残骸一样横七竖八地瘫痪在泥泞中,散布在它们周围的则是各种各样的尸体:其中既有完整的,也有支离破碎的;既有被烤焦的,也有被街道上淤积的泥水浸泡得肿胀不堪的;一些人显然是本地的镇民,还有一些穿着叛乱分子手工缝制的迷彩服,但更多的死者则早已面目全非、无法辨认身份。

虽然影子在保卫部队学院里的战术指挥课成绩从来都不太理想,但就连他也能轻而易举地看出来,在保卫部队赶到之前,叛乱分子们显然曾经占领了整个镇子一段时间:在小镇的街头上,他发现了十来处用几尺粗的坚硬原木、沙袋和建筑垃圾堆砌而成的临时防御工事,不止一座被炸塌的建筑里戳着损坏扭曲的导弹发射器与大口径机枪的残骸,其中一些还在冒着青烟。只不过,在保卫部队压倒性的火力优势面前,一切抵抗的努力都注定只能徒劳无功,数十具散落在街道与建筑废墟里的叛乱分子尸体就是这一事实最好的注脚。

“这些家伙的脑袋肯定被什么东西给踢了,长官。要不然就是昨晚喝多了,”当影子和随他一同降落的整个突击小队完成集结,开始向仍在交火的地区前进时,某个听起来有点儿熟悉但他却记不起名字的保卫部队小队长在近距离战术通讯频道里对他说道,“这帮白痴在我们赶到之前两个钟头就已经拿下了整个镇子,完全有时间抢上一把然后脚底抹油,就像他们之前一直玩儿的那一套一样。但你知道这次他们都干了些什么吗?”

“我猜,他们打算留在这里坚守?”当影子的小队绕过一堆还在闷烧着的气垫艇残骸时,几发流弹击中了两名士兵的头盔与胸口,刮掉了一些装甲表面的迷彩涂料,留下了一些小坑,但也仅此而已了。除非在极近距离直接射击,或者幸运地打中少数薄弱处,叛乱分子的轻武器对穿着这套行头的他们基本造不成什么威胁。当然,叛乱分子们也很清楚自己这种技术上的劣势,在过去的冲突中,他们总是竭力避免与同盟正规军进行毫无胜算的阵地战,而更倾向于通过不对称手段打了就跑。像今天这样的“大”场面,影子自打加入保卫部队服役以来,还是头一次见到。

“不止。当我们抵达这地方时,这些蠢货正在玩儿烤肉大餐呢……”那名军官说道。

“烤肉?”影子刚说出这个词儿,就立马迎头挨了一枪——当然,这一下只是让他的脑袋因为迎面扑来的冲击力而短暂地眩晕了几秒。紧接着,一名跟在他身后的突击队员立即端起了步枪,用一枚制导枪榴弹把那个藏在镇外一棵分叉的大树上的狙击手炸了个粉身碎骨。

“没错,他们挖了镇子上的坟场,还把一辆大货车上的棺材也统统砸了——这些棺材都是死在号角港和拱门镇的北方佬的,然后把所有尸体都浇上汽油烧掉。这些家伙一边烧尸体,还一边挨家挨户搜查活人,天知道是在搞什么!”随着影子继续前进,说话的那名军官终于进入了他的视野,与他在一起的还有一个重武器支援小队,队员们正在一座被爆炸腰斩的砖房废墟中忙着架设轻型机关炮和大口径榴弹发射器。“你觉得他们会不会是在弄什么邪教活动,长官?”

“这我可不清楚。”在进入这堆废墟之前,影子首先转头看了一眼跟在他身后的三名特派员们,确认他们并没有在落地后的这几分钟里缺胳膊少腿,然后才重新将视线转向了那名小队长,“现在的情况如何?”

“现在吗?那些家伙跑不掉了,长官。”小队长带着影子登上了已经坍塌大半的砖房楼顶,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座方方正正的看上去活像是块被放倒的墓碑的大型建筑。尽管这座坚固的建筑已经被打得千疮百孔,但零星的枪口焰仍然不时从它狭窄的窗口内亮起,偶尔还会冒出火箭助推武器留下的烟迹。“我们已经解决掉了他们在镇上的大部分据点,长官,除了少数还在到处乱窜的游兵散勇之外,剩下的家伙全都已经躲进了镇上的仓库里。到目前为止,由于抵抗过于激烈,我们的两次小规模进攻都没能得手,现在我们正在清理外围的残余敌人,并准备组织下一次进攻。”

“我们就不能用空中火力解决掉他们吗?”影子问道,“我想,两架武装直升机应该足够了。”

“我们之前确实呼叫了空中支援,但梅休上尉在两分钟前命令武装直升机小队暂缓行动。”小队长解释道,“他希望能够俘虏几个叛乱分子的首领,了解他们这次反常行动的意图。如果我们能设法说服——”

“取消那道命令,”一个冰冷但却不容妥协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继续进行空中打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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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什么?”影子惊讶地眨了眨眼睛。让他感到意外的并非这句话本身,而是说出这句话的人。

“我要求立即取消之前的命令,让空中打击按计划进行。”珊瑚那平板而毫无情绪的声音继续从战术通讯频道中传来,就像是刚从冷藏室里取出的一块坚冰,“我们必须尽快结束这件事,以便立即开展后续调查。明白吗?”

“你无权在这里下达命令,女士。”另一个尖锐的声音也插了进来,“我是梅休上尉,第七快速反应分队的指挥官。而你,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并没有任何军事职务。虽然我知道你们这些同盟特派员喜欢像饥饿的野猫一样到处伸爪子,但你们不能——”

“不,我当然能。”穿着一套最小号的动力装甲的珊瑚突然走到了影子面前,“用你的参谋权限在保卫部队内部通讯网中查询授权码ANI-770—30—09,现在就查!”

影子点了点头,半信半疑地从装备携行袋里取出了他的PDA,输入了二十四位个人密码,打开了一个授权码查询页面。几秒钟后,他的脸色就变成了过期牛奶一般的惨白色。“你有保卫部的特许授权令?”他下意识地咽了一口唾沫,“你、你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

“因为我之前没有向你透露这一点的必要。”身材娇小的女人隔着两厘米厚的强化面罩对他说道,红色的双眼中闪烁着不容挑战的凌厉目光,“现在,根据同盟保卫部与治安委员会赋予我的紧急处置权,我宣布从现在起接管在本地区内的一切保卫部队与辅助组织的指挥权。任何抗命行为都将以叛变罪名被起诉!”

“好极了……”影子听到梅休上尉嘟哝了一句。

当那两架“地狱利爪”武装直升机像一对结伴狩猎的大黄蜂一般嗡鸣着掠过无线电镇上空时,据守在仓库中的叛军只朝空中象征性地射出了零星的枪弹。根据影子的动力装甲上计时器显示的读数,“地狱利爪”发射的第一枚袖珍空对地导弹仅仅用了不到六秒的时间便以致命的精度命中了目标。位于弹体前端的破甲战斗部,就像敲碎黏土一样轻而易举地在仓库半米厚的混凝土外墙上打开了一个口子,而于十分之一秒后起爆的高爆弹头则在眨眼之间就将这座双层仓库的底层变成了一座仿佛直接来自但丁最癫狂的梦境中的炼狱!

被炽烈的火舌烤焦的尸体残块如同节日中的烟火一般,与塌陷破碎的门窗一道四散飞出,然后纷纷扬扬地掉落在小镇泥泞的地面上。片刻之后,位于仓库二楼的一扇金属窗户突然被推开了,一个穿着做工粗糙的迷彩大衣的男人探出了上半身,开始发疯般地挥舞一块沾满血迹的白色绷带。

但这已经太迟了。

在第二枚导弹彻底将仓库摧毁之前,至少有三个人从那扇狭小的窗户里跳了出去。其中一个刚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就被横飞的流弹打断了脖子。最后一个跳出来的人,则在落地之前就被爆炸产生的无数建筑残渣与弹片扎成了筛子,只有最先跳下的那个人朝前又跑出了几步,然后才一头栽倒在泥泞的地面上。

“不要开火!那是个平民!”在看清那人穿着的是一件肮脏的餐厅服务生制服,而非叛乱分子们的迷彩大衣和战术马甲后,影子立即在通讯频道中大声吼道。接着,他以最快的速度冲过了弹痕遍布的街道,将那名空袭中唯一的幸存者从地上抱了起来——这是一个非常年轻的男性,从他脸上葡萄串般的青春痘和柔软的胡须来看,顶多只能算是个大男孩。在这个男孩的身上,有好几处触目惊心的严重伤痕,其中包括一块被炸碎后插入腰间的混凝土残片,一小段同样来自那座被毁的仓库、现在则插在他大腿中的断钢筋,以及几处严重的挫伤和烧伤。而除了这些“常见”的伤口之外,在他的一侧脸上还有一块令人费解的伤痕,仿佛某个东西曾经抓住过他的面部,并且对那里进行了一段时间的消化似的。

“你还好吧?”影子从动力装甲的医疗包里掏出一支装有多功能噬菌体和广谱抗病毒药的注射器,扎进了这个奄奄一息的伤员的胳膊,以延缓他伤口感染的速度。“放心,你现在已经安全了。我们是同盟的人——”

“你们是一群蠢货!”大男孩用充满怨恨的目光瞥了影子一眼,然后又看了看跟在他身后赶来的其他士兵们,“蠢货!”

“典型的创伤后反应。”小队里的医护兵一边取出便携式外科诊断仪,一边评论道,“可怜的孩子。被一群暴徒给绑架,还经历了这么可怕的事儿,这肯定把他吓坏了。”

“没有人绑……绑架我。”男孩虚弱地张了张嘴,花了不少工夫才勉强挤出了几句话,“蠢货。”

“可怜的家伙,头脑不清醒了,”医护兵启动了外科诊断仪,开始探查患者的骨折和软组织损伤情况,“他伤得很重,长官,至少三到四处主要脏器损伤,还有一打的骨折和严重的软组织挫伤,除此之外,我还发现了两处很可能是由真菌感染开放性伤口所生成的病灶组织,暂时不适合进行外科手术。我个人建议先通过保守疗法稳定伤势,如果他能挨过这两天的话,再送到雅汶市的大医院里接受进一步治疗。”

“我的头脑清……清醒得很!你们根本不……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什么事!”男孩顽固地摇晃着脑袋,“你们根本不知道!”

“你叫什么名字?”影子改口问道,“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叫本尼迪克特,是‘软木塞’餐馆的……昨天的那辆运送棺材的大货车……入侵……那些怪物到处都是,它们吃掉了……多亏了原道救世军的人,我那时差一点儿就要自杀了……是他们烧掉了那些……”男孩的目光变得越来越迷离,声音也逐渐变得虚弱而含糊不清。很显然,不断积累的伤痛正在缓慢地掏空他的意志。“……愚蠢!你们都是一群蠢货。这一切和你们想象的完全不同。你们压根儿不知道……”

影子倒是很想知道到底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但是,一支扎进本尼迪克特胳膊的一次性镇静剂注射器让他的希望变成了泡影。男孩挣扎了一下,随即安静了下来。

“我认为,我们最好还是让伤员好好休息,”在将注射器中的镇静剂全部推入男孩体内后,珊瑚解释道,“影子先生,你最好让梅休上尉派人对镇子附近进行一次全面的清理与搜索,我可不希望有人在我工作时对这里发动袭击。如果一切顺利,我们将在调查完毕后返回大区首府。”

“但是……”那名医护兵用力地摇晃着脑袋,一脸不甘的神色,“恕我直言,在目前的状况下,患者活过危险期的概率并不太高。如果他再也醒不过来的话,那我们就永远也不可能知道在这里究竟发生了……”

“那我们最好祈祷他能够醒过来。”同盟的特派员不带丝毫感情地说道,仿佛正在评论昨天的早餐食谱,“但愿如此。”

不幸的本尼迪克特死于获救后第二天的凌晨。在最后的时刻来临之前,这个男孩曾经一度短暂地恢复了神志,用混合着祈求与愤怒的眼神盯着闻讯而来的影子和三位特派员看了一阵子,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却只发出了几声受伤幼兽般的呜咽。

影子设法安慰这个不幸的年轻人,但三名特派员只是一言不发地注视着他。而当男孩的生命体征完全消失时,珊瑚只是吩咐医护兵拿来了一份空白的死亡报告表单和一只裹尸袋,然后就离开了权充医护室的帐篷。

在那天余下的时间里,特派员们一直在已经沦为废墟的小镇中来回徘徊,像传说中的食尸鬼一样指挥着一队影子的部下挖开坟墓,拆解废墟,从发现的每一具尸体身上采集样本,然后用一系列影子从没见过的仪器进行检测。

大部分死者在珊瑚的命令下很快被就地重新掩埋,但也有一部分被装进了裹尸袋和冷冻柜。在夜幕即将再度降临时,珊瑚和辐射找到了影子,告诉他调查工作的第一阶段已经结束。

按照他们的要求,影子和他手下的大多数保卫部队士兵都登上了直升机,开始撤回大区首府。那个自称为“风暴”的生态学家和影子一同离开,与他们一起登上飞机的还有一批装在冷冻柜里的尸体。

不过,珊瑚与辐射却决定继续留下。“风暴先生已经完成了他的任务。”他们如此解释这一决定,“而我们还有更多的工作要做。”

“说实话,影子先生,你对我们的工作到底了解多少?”当直升机在深红色的晚霞中离开地面后,穿着那套对他而言尺寸实在有些太大的动力装甲的风暴突然问道,“你对罗斯瘟疫又了解多少?”

“不是很多。”影子双手一摊,诚实地回答道。虽然防疫工作在理论上也属于安全委员会职责的一部分,但影子对这种被称为“罗斯瘟疫”的新型传染病其实并不了解——事实上,整个南风沼泽大区的传染病专家们都对它知之甚少。他们只知道,这种以发现它的公共卫生监察员名字命名的烈性传染病在两个月前首先爆发于大区东南端的大泥河流域,并在随后的几周内以惊人的速度蔓延到了周围方圆数十万平方公里的地区。

从某些角度来看,罗斯瘟疫和曾经在古地球上横行一时的埃博拉出血热有着不少类似之处。在进入宿主体内之后,它只会经历短短几个小时的潜伏期,随后就会露出狰狞的面目。在发病的最初阶段,患者会呕吐、眩晕、失忆,并在一两天之内因为高热和惊厥而失去意识,由于毛细血管壁大量破裂引发的严重内出血症状则会在稍后开始出现。深色的瘀痕首先出现在患者的四肢顶端,然后逐渐蔓延到他们的躯干和头部,最后,随着大规模内出血导致的多器官衰竭……患者会无一例外地在一周之内变成一团包裹着烂肉和脓血,面目全非的肿胀皮囊,然后被匆匆塞进密封的金属棺材里深埋。

自从罗斯瘟疫爆发以来,南风沼泽大区的医务人员就一直竭力试图遏制这种烈性传染病的扩散,但他们的努力却没有任何成效——事实上,他们甚至无法分离并确认病原体的真实身份,更遑论找出治疗方法了。

万般无奈之下,大区安全委员会不得不向同盟政府求援,而后者的回应则是派来了这群举手投足都神秘兮兮的特派员。

“我知道你对我们有意见,伙计。”在短暂的沉默之后,风暴说道,“而这正是我要说的。也许你已经注意到了,我们这次调查行动和过去有所不同——在以前,我参加过在阿卡姆山脉大区对戴米多夫线虫症的防治工作,也奉同盟卫生部之命在奥尔-黑兹参与过对麦凯式惊悸症的调查,而三年前在蓝山海岸,当D-37嗜神经性病毒变种在当地的两栖爪鱼种群中爆发时,我也在第一线。但在那时,我们的行动更……正规一些,专业人员更多,而且也不像现在这样处处保密简直到了神经质的地步。”他有些懊丧地在动力装甲里摇了摇头,“他们甚至不肯把那些最起码的数据给我,我怀疑他们根本不关心……”

“你是说,他们也对你保密?”影子突然有了种同病相怜的感觉——自从这群特派员抵达大区首府白城之后,他也一直都感到反常:与他过去接触过的同盟特派员相比,这些人只在抵达时和他短暂地见了一次面,然后就以“保密”为名开始在暗地里忙活他们自个儿的事,甚至懒得向他通报行程。无论是大区卫生部门要求分享信息的请求还是安全委员会请求合作的申请,他们一概都不予回复。“比如说?”

“太多了,”有着湛蓝色双眼的生态学家答道,“我想你也知道,我的专业是传染病生态学——也就是研究在这个人类并非原生物种的地方,各种生活在原有生态环境中的病原体逐步适应人类,并将人类变成它们的新宿主的过程。早在上个月底,卫生部研究中心的实验室就已经分离出了罗斯瘟疫的病原体,负责进行这一工作的是萨尔瓦多·杜姆博士,也就是那个在你们面前一直管自己叫‘辐射’的家伙。但是,当我要求得到一份活性病原体样本、以便与自然界中可能存在的相似物种进行比对研究时,他却一直拖着不肯提供,直到出发前三天才给了我一份该死的研究报告——而且这份报告是他自个儿写的。”

影子点了点头,问道:“我是否可以认为,你这是在暗示你的同事有蓄意造假的嫌疑?”

“杜姆以前是个不错的人,至少他在以前一直是值得信任的,”风暴叹了口气,“但我实在想不出到底有什么理由可以让他整整半个月都无法为我准备一份活着的病原体样本。更重要的是,他和那个女人甚至不准我向你们的卫生部门提供我们的研究结果,理由是为了避免引发恐慌。”

“你说的是珊瑚吗?”影子问道。

“当然!我以前在读博士时就和她是同学,在那时,她就已经是个冷漠而不合群的家伙了。而现在,她实在是……这么说吧,她和同盟保卫部里那帮喜欢保守秘密的家伙有不少联系,而且一直在策划某些从来不肯向我们透露的事情。我敢保证,她自告奋勇加入这次任务肯定有某些别的目的,而且这些目的多半有些见不得人……总之,这整件事都有些古怪。”

“没错,”影子嘟哝道,“这确实不太寻常……”

“不寻常的地方不止于此,”生态学家继续说道,“根据我目前所能够确认的事实,罗斯瘟疫的病原体是由分属三到四个不同亚种的沼蝇传播的,但这些昆虫的分布区域与作为它们幼虫宿主的沼泽蠕兽和黑蠕兽相一致,而在超过一半的疫区,我都从未发现过这两种软体动物栖息的记录。没错,我知道本地的生态学调查报告并不完全可靠,南风沼泽的许多地方至今为止还从没有人勘测过,但如此之大的差异……”他又一次摇了摇头,“恕我直言,但它们简直就像是……”

“……就像是被人故意放到那些地方的?”一直一声不吭地坐在一旁的龙中尉突然插了一句。

影子下意识地想问一句“这他妈的怎么可能”,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一阵撼动了整架直升机机身的剧烈颤动以及随之而来的尖锐警报声就“恰到好处”地打断了他的思绪。

“长官!后部发动机爆炸受损!”驾驶员大声报告道,“动力供应损失43%,超导电池组开始过热,自动灭火系统未能激活!”

“是防空导弹吗?!”龙中尉问道。

“不太像。告警系统没有反应,而我也没看到导弹的尾迹,”驾驶员一边对付着控制面板上的一堆花花绿绿的玩意儿,一边答道,“通信系统失灵!自动求救系统未发出信号!如果机体结构能保持完整,也许我可以尝试迫降——”

伴着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断裂声,一块金属构件突然从离影子只有几码远的地方飞了过去,从它的形状上看,似乎很有些像是直升机的尾部旋翼。

“看来机体结构已经没法保持完整了。”龙中尉一边看着那玩意儿落向地面,一边伸手去解系在胸前的安全带。

“准备弃机!所有人启动动力装甲助降系统和求生信标!”影子也连忙扯开了安全带的固定扣,抓着机舱内侧的一整排金属扶手朝着舱门挪去。但就在他准备按下舱门紧急开启开关的一刹那,另一阵爆炸直接将上百公斤重的舱门从固定装置上掀了下来,如同一只硕大的苍蝇拍般直接砸向了他!

在一连串动力装甲伺服系统发出的警报哨音中,影子的世界开始旋转,旋转,旋转……

4

在令人窒息的黑暗笼罩下,影子从噩梦跌落回了现实之中。

在方才的梦境里,他是一具古老的、就连名字都已经被遗忘的尸体,被封闭在一具狭窄而毫无温度的棺材之中。他明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但却仍能清楚地感觉到黑暗、逼仄和被埋葬的绝望。接着,有什么东西开始叩击那只包裹着他的棺材,逐渐将它一点点地拆卸开来,而他则竭力挣扎,试图阻止这只棺材被拆开——虽然待在这里面一点儿都不舒服,但他却并不希望失去这最后的保护。他的直觉告诉他,在这铁棺之外,存在着某些令他畏惧的危险。

但最终,棺材还是被打开了,在醒来的瞬间,影子听到了一连串单调枯燥的告警电子音,以及动力装甲的接合处被用便携式切割锯切开的尖锐嘶鸣。他摇了摇头,试图摆脱宿醉般的眩晕感,但一阵直射双眼的强光立即刺激得他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看来你没什么大碍,长官。”几秒钟后,直射他双眼的强光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军用手电黯淡的鹅黄色光芒。在这光芒的发源之处,龙中尉那张瘦削的脸正在浓郁的黑暗中若隐若现,活像是某个来自被遗忘的久远时代的黑夜之神。与只穿着一件制服衬衫的影子不同,他的这位副官仍然穿着整套动力装甲,先前的强光也是从他装甲头盔上的微型照明灯中发出来的。“可惜你的动力装甲已经完全损坏了,所以我只能想办法把它给卸下来,否则你恐怕没法自己从那里面出来。”

“这我知道。”影子揉了揉额头,懊丧地说道。虽然他的那套老旧的BA-65动力装甲总出毛病,而且充斥在里面的异味从来都没法清除干净,但它那平均厚度超过三厘米的陶瓷-金属复合式装甲层以及那套带有核生化防护能力的空气过滤系统,确实是相当不错的保命手段。当影子看到它们变成一堆散落在地上的零件时,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不安感,仿佛自己正赤身裸体地行走在雅汶城犯罪率最高的贫民区里。

“我们这是在哪儿?”影子警觉地问道。

“丛林里的某个地方,更准确的答案我也说不上来,卫星定位系统摔坏了。”龙耸了耸肩。

“其他人呢?”

“都完蛋了,长官。你在直升机坠毁之前被撞晕了,我只能手动打开你的动力装甲的助降系统,然后推着你一块儿从舱门里跳出去——就在我们这么做之后不到四秒钟,那架飞机就撞上了一座断崖,然后……”龙中尉叹了口气,“好吧,至少他们应该没受太多的苦。”

“但愿如此,”影子说道,“你和地区指挥部联系上了吗?救援队什么时候能够抵达?”

“恐怕没有,长官……”龙中尉支支吾吾地说道,“我们的无线电求生信标一直在正常工作,我从直升机残骸那儿捡回来的一套远距离通信设备也还能用。按理说,地区指挥部或者这附近的自动化监听站几小时前就该接到消息了。但直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收到任何呼叫,我实在是不明白这到底是……等等!”

“怎么了?!”

“我在运动传感器上看到了什么东西!”龙放下了动力装甲的面罩,同时从腰间的枪套里拔出了一支电磁射钉手枪递给了影子,“不止一个,在我们的八点钟方位,距离一百五十米,一百二十米……”

影子小声咒骂了一句,随即打开了挂装在射钉枪下方的战术手电。在惨白的电光照耀下,影影绰绰的丛林看上去反而更加令人心悸了:无数细小的夜行性飞虫在灯光的吸引下发疯般地四处翻飞,就像是一群不肯散去的喧嚣阴魂;而树木的枝丫与露出地面的根系则像是无数从黑暗中深处的手臂,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将他一把攫住,然后拖入某个难以想象的恐怖所在。

“八十米,七十米……”龙的报数声继续从动力装甲的头盔扬声器中传出,“……四十米,三十五米,三十米,二十五米……”

当不远处的一丛兼具松柏与蕨类特征的本地灌木突然窸窸窣窣地颤抖起来时,影子下意识地做了个深呼吸,开始回忆自己在多年前的武器训练课程上学来的电磁射钉手枪的射击要领:他尽可能地将激光瞄准器射出的光点对准目标可能出现区域的中央,确认那些带有破片杀伤弹头的空心钉弹已经被调整为近炸模式,并最后一次检查了枪支的自动测距仪与近炸引信控制设备的状态。接着,他缓慢地呼出肺部的空气,强迫自己无视血液中浓度越来越高的肾上腺素带来的影响,竭力稳住自己的双手……

“……二十米,十八米,十六米!它们来了!”

在灌木丛被分开的瞬间,影子的食指颤抖了一下,但最终并没有扣下扳机——从摇曳的枝叶中钻出来的并不是充满敌意的叛乱分子,不是长相狰狞的本地掠食动物,甚至也不是他想象中的妖魔鬼怪。那只是一团不断蠕动的、像是某种果冻和橡皮泥之间的杂交后代似的东西,那是一堆缺乏固定形体的黯淡棕褐色。在中学的自然科学入门课上,他曾经在密封式培养皿里观察过这些东西,也用显微镜仔细地查看过它的显微结构,而拜那些课程所赐,他很清楚,即便没有那套BA-65动力装甲,他也不必害怕这玩意儿。

“哈,原来是恶心的史莱姆。”龙中尉嘟哝了一句,随即歇斯底里地大笑了起来,而影子只是耸了耸肩——作为一名曾经奋发向上的好学生,他还记得自然科学课老师告诉他的这种玩意儿的学名:雅汶拟阿米巴兽,但大多数人都更乐意用“史莱姆”、“黏胶怪”或者“软泥怪”这类源自古地球时代文艺作品的词汇来称呼这些讨厌的东西,要么就简称其为“阿米巴兽”。不过,严格来说,雅汶拟阿米巴兽并非彻头彻尾的“黏胶”或者“软泥”,在成长到一定体积之后,它们也会产生类似神经索甚至软骨的结构,最大的拟阿米巴兽甚至可以产生一个有些像是原始大脑的神经中枢,但即便如此,它们也仍然只是一群没有头脑可言的完全靠本能行动的生物。

在通常情况下,阿米巴兽是无害的,这些黏糊糊的讨厌鬼小到几十个细胞,大到数十公斤重,广泛分布在雅汶星的每个角落,甚至就连另外几颗拥有独立生态圈的“巨月”卫星上也能找到它们的踪迹。它们的生活方式就是用体表分泌的消化酶分解吸收它们在四处乱窜时遇上的各种细菌、真菌、原生动物或者孢子这样的细微有机物颗粒,不断长大,然后分裂出更多后代。偶尔也会客串一下导致电力系统短路的焦黑肉块的角色,或者代替古地球上的蟑螂们吓唬吓唬那些神经脆弱的女孩儿。没人知道这些玩意儿到底来自何方,生态学家们也从未在本地生态系统中发现过可以算是它的“亲戚”的物种。阿米巴兽的起源与“古人”的去向问题——后者是一个早于人类数百万年抵达桃花源星系的智慧物种,但现在只在“巨月”的卫星上留下了一系列巨大的建筑物遗迹——经常被并列为这个世界的两大未解之谜,而且到目前为止,它们还没有半点儿将要被解开的迹象。

“这些可恶的东西。”当更多大小不一的阿米巴兽开始从灌木丛后冒出来时,影子嘟哝了一句,同时抬脚踩扁了一只将黏液粘在他裤管上的阿米巴兽:或许这些小东西确实是无害的,但它们周身的黏液散发出的那股气味也绝对谈不上多么友好。更奇怪的是,它们全都在用体表伸出的变形伪足朝着同一个方向全速飞奔,仿佛正在逃离什么可怕的东西,这种情况影子还是头一次见到。

等等,它们在逃离什么……

“继续戒备!”影子朝着龙中尉大声吼出了命令,同时重新举起了那支电磁射钉手枪。

与此同时,一个更大的东西突然整个儿压垮了他面前的灌木丛,将两团逃脱不及的阿米巴兽在转眼间吞没得无影无踪。

影子下意识地朝后退了两步,同时将枪口下的手电指向了对方——紧接着,他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影子看到了一张来自地狱的脸。

没错,这是一张人类的脸,而且显然是个成年男性。他可能曾是沼泽地区的某个农民或者渔夫,可能是在大泥河流域与护林员们捉迷藏的偷猎者,也可能只是个误入此地的不幸旅客。但这一切已经不重要了,他曾经拥有人性,但现在肯定也已经荡然无存了——现在呈现在影子面前的是一张腐烂的、仿佛刚刚遭受过酷刑的脸。大部分皮肤都已经损坏脱落,毫无血色的肌肉结缔组织和残余的真皮层就像年深日久的抹布残片一样悬挂在露出的骨骼表面,所剩无几的毛发零散地悬挂在头皮两侧,看上去活像是面包上长出的霉菌菌丝。在这张脸之下是半截没有皮肤与肢体的身躯,深黑色的瘀血残迹与坏死组织的紫色在它的表面构成了一套诡异的迷彩。这截残躯的下半部分隐没在一大团仿佛软体动物腹足般的果冻状软组织中,仿佛有某个疯子将这个不幸的家伙和一只特大号的蜗牛生生嫁接在了一块儿,然后又将他扔到了这鸟不生蛋的荒郊野外。

“巨月在上!这他妈的到底是什么鬼东西?!”龙歇斯底里的笑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突击步枪高能发射药持续击发的狂暴咆哮。一连串11毫米口径穿甲弹从他的步枪枪口中以八倍于音速的速度射出,像一只无情的巨手般将那张丑陋而了无生气的脸生生撕扯成了几块。当那具腐烂的躯体残块砸落在那一摊包裹着的肌肉组织和骨骸残块的污秽中之后,他又跨上两步,把弹鼓里剩下的弹药全都倾泻到了那堆残肢烂肉之中。

“节省弹药,小子!”当龙为他的自动步枪换上又一个100发弹鼓时,影子敲了敲他溅满脓液和腐肉的肩甲,“这家伙已经死了!”

“没错,他当然死了,他早就死了!”龙有些语无伦次地嘟哝道,“早就死了!该死的,你难道没看出来吗!”

影子点了点头。至少,龙中尉在这一点上说得没错:从这堆烂肉还能勉强看出形状的部分判断,这个人起码已经死了一两个星期,甚至是更长的时间。从那些残骸上散发出的刺鼻恶臭让他不由得回想起了在上个月亲自带队查处的一家用腐肉生产肉冻的黑作坊。但他同样无法否认的是,就在几秒钟前,这堆毫无生气的腐肉还在他面前活蹦乱跳,而且显然是冲着他俩来的。

这他妈的实在是太诡异了。

“当心!”就在影子开始走近那堆烂肉时,龙中尉突然大声警告道,接着,一只高度腐烂、活像是在某个化粪池里埋藏了好几周的手臂抓住了影子的肩膀,将他生生拽倒在了地上。他的电磁射钉枪弄丢了,手电也不知踪影,而就在他试图拔出一直挂在腰带上的多功能战斗匕首时,又有几只手臂从灌木丛中伸出,像章鱼用触手缠住螃蟹一样紧紧地抓住了他!

在求生本能的驱使下,影子竭尽全力挣扎着、踢打着。一只软组织已经烂掉大半的胳膊被他从肘关节的位置生生踢断,而另一只在指尖部分已经开始露出骨头的手则被他直接从腕关节上扭了下来。但那些手臂似乎是无穷无尽的,他每挣脱一只手,就会有另一只、甚至是更多的手补上空出的位置。

接着,一道利器挥动的寒光几乎贴着影子的额头闪过,然后是第二道、第三道——龙中尉终于及时赶到了他的身边,开始用自动步枪的伸缩式刺刀奋力劈砍那些手臂,同时用三发短点射挨个打烂那些与手臂相连的腐烂身躯。

随着死者特有的半凝固瘀血与脓汁和腐肉四处飞溅,影子终于得到了自由,但他的电磁射钉枪却不见了踪影。“我们必须立即离开这儿!”他抓着龙的胳膊爬了起来,“动作要快!”

“当然,长官!”龙中尉在动力装甲里点了点头。但他刚转身迈出两步,一只足有成人躯干那么粗的肉质伪足就缠住了他的脚踝,将他生生拉倒在了地上。紧接着,一团足有农场里的小型收割机那么大的血肉果冻压倒了一大片灌丛与野草,就像一道迷你海啸般吞噬了这个不幸的年轻人。这堆半固态的有机物表面覆盖着一层令人作呕的黄褐色薄膜,奇形怪状的人体组织就像雨后的蘑菇般乱七八糟地戳在它的表面,看上去就像是有人将一大堆金属人型扔进烈焰中融化,然后又在半途将它们重新拿出来冷却后的产物。

在这团具象化的噩梦的可怕拥抱之下,即便是得到了动力装甲力量加持的龙中尉也没能坚持太久,仅仅十来次呼吸的工夫之后,他的挣扎就变成了绝望的抽搐,从头盔扩音器里所发出的也只剩下了窒息前痛苦的喘息声。

“哦,不!”影子叫道。

接着,他掉头就跑。

极少有人敢于在黑夜里穿过丛林,因为人类天生就不是夜行性动物,也不属于茂密的森林。早在影子的祖先还是一群生活在古地球非洲大陆东部的不开化原始人时,他们就已经将对夜晚与丛林的恐惧刻入了基因的最深处,对于主要依靠视力搜索猎物、发现危险的人类而言,低垂的夜幕和浓密的树林都会严重影响他们对于周边形势的判读能力——而影子现在既没有手电,也没有夜视设备。在一秒不停的狂奔中,他唯一判断方向的手段是听力:那些他不知该如何用语言形容的丑恶怪物在移动时并不像阿米巴兽那样安静,相反,它们会持续不停地发出一系列的咕哝声、呢喃声和吱嘎声,仿佛被囚禁在它们体内的人类灵魂还在试图表明自己的存在似的。正是凭着这种声音,影子才能在危险接近时成功躲开:只要某个方向的声音变得太大,他就短暂地停下脚步,然后朝另一个方向加速冲去。

不过,他的好运气并没有支撑太久:在第六次转向之后,他的靴底没有踩在丛林地表那松软的腐殖质上,一股泥水特有的冰冷几乎在瞬间从脚尖蔓延到了膝盖,然后又上升到了他的腰部。

沼泽!影子惊恐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但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有摊开双臂,尽力延缓沉入湿冷泥浆中的时间,同时倾听着那些怪异的、足以令人发疯的声音逐渐接近,等待着属于他的末日的降临。

但他却等到了烈焰。

在燃料泵被压缩空气驱动所发出的刺耳啸叫声中,跃动的火光如同灵蛇般缠上了那些不成人形的秽恶生物,为它们带来了迟到的火之葬礼。那些原本已经逼近到离影子只有数尺之遥的污秽“果冻”,开始燃烧、颤抖、收缩,发出阵阵蛋白质氧化特有的焦甜气味。

除此之外,影子还嗅到了另一种刺鼻的味道:除了火焰,有人还在用高浓度酸液喷射这些东西,他觉得那很可能是盐酸。

“看来咱们来得正是时候。”当最后一团蠕动的烂肉也变成黏结在地面上的黑炭后,有人走到了已经被泥水淹到胸口的影子面前。

借着四周残余的火光,影子看清了他们的衣着:手工缝制的迷彩斗篷和战术背心,一些人戴着宽檐遮阳帽,另一些则用工地上的头盔保护着头部,所有人的胳膊上都戴着一块绘有黑色箭纹和抽象的金色阶梯的臂章——对这个图案,影子是再熟悉不过了。

“把这只落汤鸡拉上来,兄弟们。”其中一人说道,“他还有用,让他活着,带他走。”

5

在被俘的过程中,影子没有进行任何抵抗,首先,既然压根儿动不了,那么抵抗自然是无从谈起;其次,当俘虏虽然不是什么令人羡慕的前景,但总比变成沼泽泥潭下的一堆肥料要诱人多了。

在被拽出沼泽,用一桶从附近的河里打来的水冲了个凉水澡之后,影子被粗暴地押到了一处长满水草的小湖旁,押上了一艘只比划艇大一点儿的小船。

“不要试图向你们的人求救,伙计。”在小船驶离湖岸之后,最初下令把他拉出来的那人说道,“这么做毫无意义,因为你的人绝不可能接收到你在这儿发出的任何信号。”

“你就这么确定?”虽然被半打枪口指着脑门,但影子还是不由得反问了一句。

“确定无疑,否则你以为为什么你们的直升机坠毁了足足十个钟头,你们的人却一点儿反应都没有?”那人微笑着咧出了一排被故意磨尖的、仿佛掠食猛兽般的牙齿,“你以为,为什么发现你的会是我们?”

“这确实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影子答道,“不过我想,在向我解释这一问题的答案之前,你们应该还有些更重要的问题打算问我,对吧?”

“的确。比如说,你的确切身份。”那人说道,“从你们的呼救信号所使用的身份代码来看,你们的飞机上至少有那么一两个级别不低的家伙——”

“没错,我是本大区安全委员会参谋处的高级参谋兼行动协调员,你可以称呼我为影子。”见已经无法隐瞒,影子立即承认道,“与我在一起的还有一名从雅汶城来的同盟特派员,但他已经在坠机时死了。不过,既然我已经开诚布公,哪怕是纯粹出于礼貌,你可否也将自己的身份透露一二?”

“在下是原道救世军河湾旅的副旅长,你可以叫我关先生。”长着一副典型的古地球东亚式面孔的男人说道。

“很好,关先生,”影子挥了挥手,赶走了几只被他身上的浓烈汗味吸引而来的大型飞虫。或许是出于安全考虑,这艘小型机动船上只有一盏不比装饰用霓虹灯明亮多少的小型照明灯,但却依然吸引来了大量在湖泊和泥沼中出没的飞虫,“那么,我是否可以冒昧地再次提出先前的那个问题:为什么你如此确定,同盟的保卫部队不可能接收到我们的求救信号,而只有你们才行?”

“瞧见那座山没有?”关先生像一只古地球的鸬鹚一样蹲在船头——这种鸟儿早就和那个最初驯养它捕鱼的国家一道消失在历史长河中许多年了,伸手指向了位于黑暗的水面另一端的一座仿佛巨大犬牙般的山峰。“在以前面的那座山为核心、半径大约十公里的圆形区域内,没有任何信号可以正常传出,无论这种信号的媒介是声波、可见光、无线电、中微子束还是别的什么东西,但在这片区域之内通讯以及接收外来的信息却没有任何问题。除此之外,任何拥有最起码智力的生物都会在游荡到这附近时下意识地避开这一区域,并且不会记得自己曾到过这里。你的飞机在坠毁前因为爆炸造成的失控而驶入了这一范围的边缘,大概两三公里吧。”

“你在开玩笑。”

关先生露出了一个悲伤的笑容:“玩笑?那是有闲阶级和年轻人的奢侈品,像我这样的老家伙可消受不起。”

“但这不可能,这种技术就连同盟也没有——”

“而我们更不可能有,”原道救世军的军官耸了耸肩,“但是‘古人’们却有,而且直到现在,还有极少数这样的技术设备仍在运行着。”

“‘古人’?”影子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每个桃花源人都或多或少地听说过这个恒星系统的上一群住户的故事:根据同盟最有才华的地质学与古生物学家的推断,那个被称为“古人”的古老智慧种族在大约一千五百万到两千万地球年之前点燃了思想与意识的火光,彼时人类的祖先甚至还没有离开栖身的树木。由于趋同进化的缘故,这个种族与人类一样双足行走且有着对握拇指,以及其他许多类似的生理特征,很可能也经历了和古地球上的人类相同的进化过程。但在古地球历史的巨轮前行到被称为“上新世”与“更新世”这两个地质时代的交界点时,这个种族却仿佛人间蒸发般从桃花源中消失了,只留下了一系列古老的建筑,以及一些人类压根儿无法理解的技术产物。他们与人类都曾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但彼此之间却没有交集。

“没错。”关先生对掌舵的叛军士兵比画了一个手势,后者立即操纵着这艘机动船拐了个弯,驶入了一处细长的、已经被地下暗河淹没大半的溶洞之中。

当头顶的巨月和群星消失的刹那,影子突然感到了一种被活埋的恐惧。关先生倒是神色自如地继续说道:“不然你以为,为什么你们无论投入多少人力物力都无法发现我们‘原道救世军’的基地?‘古人’们在雅汶上设立了许多像这样的地点,通常都位于他们留下的建筑遗址附近,对于我们而言,这些地方几乎等于不存在:它们在航拍图或者卫星扫描中会显示为毫无开发价值的峭壁、泥沼或者陡峭的峡谷,来自这里面的信息在传出去时都会被扭曲得面目全非,误入这里的人会以为他们走到了别的地方,更别提将这里准确地标绘制在地图上了。像这样的地方一共有好几处,而我们目前所处的是最偏僻、范围也最小的一处。”

“那你们又是怎么——”

“你难道忘了我们是什么人吗,亲爱的影子先生?”关先生双手一摊,“我们的先辈曾经是旧同盟政府‘求援’计划最坚定的拥护者,并在他们为之效忠的政府倒台时藏起了它的一部分秘密——其中就包括一批最重要的考古资料。这些资料来自于一份‘古人’留下的已经在叛乱中被毁的信息储备设施,它标明了几处像这样受到保护的地点确切位置,以及能让我们在离开这里后不至于立即将它的存在遗忘殆尽的方法。正因如此,我们才能在叛乱之后的许多年中坚持抗争,为了人类的未来而……”

“你们的行为毫无意义,老兄。”影子摇头道,“已经过去快半个世纪了,你们还剩下多少人?两千?三千?如果我们的估算没错的话,顶多不会超过三千五百人。而这些人中,还有多少人真正渴望去重启那个劳民伤财的求援计划?而又有多少人不过是逃亡的罪犯、叛逆的青年和与规章制度格格不入的反社会分子?”

“也许吧……”关先生神色黯淡地叹了口气,“但我们目前还有更重要的事得去完成。而我必须承认,你来得正是时候。”

“因为像我这样的俘虏可以成为你们的筹码?”

“不。如果愿意的话,你可以将自己视为受邀而来的客人,”关先生说道,“而我们需要你的协助。”

“协助?”在听到这个词的一刹那,影子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没错,协助,”关先生用强调的语气将这个词重复了一遍,“如果我们没弄错的话,你在一周之前被南风沼泽大区安全委员会的内部会议指派为联络员,负责协调本地保卫部队与一批由同盟政府派来的特派员之间的行动,而这些人的任务是调查罗斯瘟疫在本地的蔓延状况,并制定应对措施,他们的负责人是一个自称为‘珊瑚’的女人。”

“你们怎么会知道这些?!”

“我们知道的东西比这多得多,”叛军头子注视着暗河水面上的道道波纹,“事实上,在这整件事开始之前,那位珊瑚女士就已经开始联络我们了——通过一名被同盟保卫部俘获的我方间谍,她带给了我们一条信息:她和同盟保卫部里的某些人愿意用药物和武器与我们交换一些我们掌握的信息,以及一件物品。为了表示诚意,她甚至派一个军火走私犯免费赠送给了我们一小批重武器。”

“好吧,现在我总算是知道无线电镇的那些便携式防空导弹是从哪里来的了……”影子自言自语地说道,遭到背叛的感觉让他觉得活像是吃下了一大把苍蝇,“她到底想要什么?”

“一些她根本不应该知道的信息,以及一件‘古人’留下的遗产。在她与我们秘密接触之前,我们一直以为这些秘密早已被我们的先辈从同盟的记录中彻底抹去了。”关先生答道,“她提及了一台仍然能够运转的‘古人’仪器。在一百五十年前,第一个发现它的科技考古学家戴维·刘将它命名为‘饕餮’。根据我们所做的测试,这台耗能巨大的设备唯一的作用就是制造一个空间扭曲力场,将投入其中的物体送往不知名的远处。但因为对‘古人’的技术理解有限,我们既不知道它们会被送到哪儿,也无法对这些物体进行任何形式的定位。除此之外,这玩意的投送能力非常有限——根据测试结果,单次投送的质量不会超过七百克,也许更少,然后就得花上好几天时间重新充能。”

“但七百克也已经不少了,”影子自言自语道,“如果投射的是浓缩的化学毒素或者烈性传染病病原体这样的东西,或者微型核装置……”

“我们也是这么认为的,”关先生朝影子递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就在我们拒绝出售‘饕餮’后不到半年,所谓的罗斯瘟疫就在整个南风沼泽大区爆发了,而大多数瘟疫重灾区都是我们的支持者密布的村落,而且这绝非巧合——就在上个月,我们还打下了两架装满带有病原体的昆虫的无人机!更可怕的是,这种瘟疫并不仅仅会将人杀死,一些已经死去的人会发生某种我们无法理解的变化:他们的尸体不会正常腐烂分解,而是会像结茧的毛虫一样逐渐变化、重组,当他们摆脱棺木与墓土的束缚,重新回到世间之后,就变成了你今晚见过的那种……东西,普通的方式很难彻底杀死这些怪物,你只能烧死或者用浓盐酸溶液溶解它们。迫于无奈,我们一次次派出清剿队扫荡那些遭受感染的居民点,用酸液和火焰销毁每一具可能发生变异的尸体,然后将没有染病的人迁移到疫区之外,以免更多的人死在他们曾经的亲友的袭击之下。”

“巨月在上!”影子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同时努力克制着自己不要发抖。瘟疫、叛乱、谋杀,这些都是他司空见惯的,但一个潜伏在同盟安全机关内部的有着如此强大行动能力的阴谋集团却是他从未面对过,甚至从来不敢想象的!“所以说,你们在无线电镇所做的一切……我们当时……”

“我们不会责怪你当时的所作所为。毕竟,被蒙蔽与胁迫的人本身也是受害者。”关先生大度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无论我们在对桃花源人类未来的观点上有多少差异,现在都是时候进行合作了——‘饕餮’对我们而言没有多少意义,但我们同样不能允许它落入一个心术不正、不择手段的阴谋团伙手里。我希望你能帮助我们与同盟政府中那些没有参与阴谋的重要人物联络、阻止那些……”

“我们到了,长官!”当一线朦胧黯淡的天光突然洒落在阴冷的暗河表面时,在船尾掌舵的一名原道救世军士兵喊道——这抹微弱的光芒来自影子头顶正上方,或者更准确地说,来自一条几乎与河面呈九十度角的狭长岩石甬道之中。影子在地质基础知识读本里看到过介绍这种地质构造的示意图:雅汶星每隔数百万或者数千万年就会迎来一次地质活动高度活跃期,来自这颗星球深处的红热“血液”会定期从伤疤般的板块接缝处涌出,并在退去之后留下无数像这样的岩浆通道。但奇怪的是,影子既没有在这处岩石甬道里发现梯子,也没有看到起重机或者别的类似设备。“我们要从这儿上去?”他问道。

“不然还能从哪走?”关先生仿佛变戏法般取出了一截成人胳膊那么长的半透明棍子,就像当年在红海前祈祷的摩西般神情庄重地将它举到齐额的高度,然后又用这玩意儿轻轻碰了碰船舷外的水面。片刻之后,这艘小船便摇晃着脱离了水面,沿着那条笔直的岩浆通道朝上飞去。

“‘古人’留下的一点儿小把戏……”关先生对惊讶莫名的影子解释道,“他们在应用物理学的某些领域取得的成就远远超过了黄金时代的人类,但材料科学的发展水平却并不比我们好到哪里去。正因如此,他们就像我们一样被重元素缺乏的问题困扰,无法发展出足以开展大规模深空远航的工业,不得不被恒星引力拘束在桃花源之中。我相信,像‘饕餮’这样的设备很可能是他们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开发出的替代措施。”

“但显然不太成功,”当小船终于停止上升之后,影子评论道,“否则他们早就——等等!那是……”

仅仅半秒钟后,一枚大口径机枪子弹就为他的胸口送上了热辣的亲吻。

6

“敌袭!是敌袭!”

原道救世军的士兵们像一群遇上黄鼠狼的鸡一样在原地转着圈子,躲闪着从头顶落下的机枪子弹——这些子弹全都来自一架悬停在几十米外的空中的直升机,或者更准确地说,来自架在它舱门上的一挺六管航空机枪。从理论上讲,M-93航空机枪发射的钨钢穿甲弹在这个距离上足以撕裂最重型的动力装甲甚至是某些轻型装甲车辆,更遑论脆弱的人体了,但现在,映入影子眼中的却是一副怪异得有些不真实的场景:尽管那挺机枪正以每分钟上千次的速度从枪口喷出橘色的火焰,直升机的双悬翼制造出的下洗气流将弥散的硝烟变成了一团灰色的漩涡,但影子却既听不见枪声,也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风力;在离他们直线距离不到十米的空气中,一片片隐约的涟漪正不断悄无声息地出现、扩散、消失,而每次空气的波动都意味着又一枚子弹的落下——但现在,它们的飞行速度已经被降低到了肉眼可见的程度,仿佛正在一团黏稠的泥浆中前进。尽管没人向影子做出任何解释,但他仍然能猜出这是某种“古人”的科技:有某种力量将他们周围的一小部分空气硬生生地压在了一块儿,变成了一层坚如精钢的半透明护盾。

“见鬼,伙计。”还没等影子胸口的痛感完全散去(那发子弹虽然失去了足以置人于死地的动能,但被一大块滚烫的金属砸在胸口上也不是什么让人惬意的事),关先生已经抓住了他的一只手,把他从地面上拽了起来,“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影子摇了摇头,然后又点了点头。朝他们开火的那架通用直升机虽然是安全委员会大量使用的“黑蜂”MK3型,但它的涂装却并不常见:隶属于各地区安全委员会的快速反应部队通常会选择绿、褐、黑相间的丛林迷彩,卫生部门通常使用白色或者海蓝色涂装,而司法部的直升机队则是一水儿浅绿色。但这架飞机却从头到尾都被涂成了黯淡的灰色,就像是混入了煤烟的脏雪团,机身表面也没有任何表明隶属关系的标识——既没有安全委员会的深蓝色剑徽,也没有红十字或者象征司法人员的天平,只有一个冰冷的战术编号。而就影子所知,这只意味着一件事。

“这是同盟保卫部的飞机!”目瞪口呆的影子花了几秒钟勉强才让自己的舌头重新动了起来,“见鬼!”

“他们怎么可能找到这儿?!”有人惊讶地问了一句,但其他人的注意力则集中在了更加迫在眉睫的问题上:随着关先生手中的那根短棍开始散发出越来越耀眼的冰蓝色光芒,空气中的涟漪出现的位置开始逐渐朝他们接近。穿透那层“盾牌”后的子弹速度也变得越来越快,其中一些显然已经具有了杀伤力。

“我们靠这样撑不了多久,”关先生瞥了影子一眼,“你有什么建议吗?”

影子刚下意识地动了动嘴唇,一对拖着惨白色尾迹划破空气的空对空格斗导弹就及时地替他解决了这个问题,急速膨胀的火球在一次心跳的时间内就完全吞没了那架笨重的通用直升机。而在直升机的残骸纷纷扬扬地沿着地心引力洒落时,一架涂着蓝色剑徽的“地狱利爪”咆哮着飞过了它几秒钟前的位置,与此同时,位于影子耳蜗表面的植入式通信器也爆出了一阵充满热情的尖叫,提醒他有自己人正在用公共频道呼叫他。

“长官?是你吗?!”

“梅休上尉?”

“没错!”曾在无线电镇和影子有过一面之缘,还博取了他不少好感的快速反应部队军官答道,“我们的监控系统刚刚发现了你的个人信号,还有你那架飞机的,请问其他人是否也……”

“你可以在回去之后把他们的名字全部记在阵亡名单上——那位风暴先生除外,他的死亡报告直接发给同盟国务院。”影子简明扼要地答道,“我现在和一些新朋友在一起。对了,你们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梅休的声音短暂地被一连串鞭炮般的爆音和火箭发动机点火的呼啸声盖过了。“……是这样的,就在你们的直升机失去联系后不久,那个自称‘珊瑚’的女人和她那绿眼睛男朋友突然违反规定偷了一架直升机,打算从营地里溜走。当我们试图阻拦时,他们竟然朝我们开火!至少三个人……他们还有同伙,是一群保卫部的混蛋,我们接通了同盟政府的热线,那帮当官的说,这些人是从大鱼河上游的一处秘密基地擅自逃走的。现在同盟政府授权我们追击并逮捕这些混蛋,如果遭遇抵抗——”

“可以就地击毙,我知道。”影子替他说完了剩下的半句话,“目前的情况如何?”

“那帮混蛋比我们早到这儿一步,要不是跟着他们,我们压根儿不可能找到这地方。”当另一架涂成保卫局的黑色的“地狱利爪”从影子头顶掠过时,梅休答道,“巨月在上,这儿和我们地图上标示的压根儿没有半点儿相同之处。我们之前根本不知道这地方居然有一座死火山,更没想到——”

“这些事可以以后再解释。”影子打断了他的话。

“好吧,总之,那些狗东西比我们来得早一些,而且抢先占领了这里的大多数建筑物,设立了临时防御阵地。虽然我们拥有四比一的兵力优势,但进展并不顺利。”似乎是为了给他的这句话做一个注脚,一架涂着蓝色剑徽、刚刚放下一个突击小队的“黑蜂”突然被一枚防空导弹迎头命中,一头撞在了火山口内侧光滑的黑色岩壁上。“从地面火力的密度来看,他们的防御似乎是同心圆式的,位于火山口中央的那座建筑是他们保卫的关键目标。”

“我已经看出来了。”影子答道。在他们面前的这座直径接近一公里的巨型火山口中,数以百计由某种他从未见过的半透明材料构成的巨大桁架以一种充满了数学美感的规律性在曾经充溢着炽热岩浆的地方相互交接,构成了一座巨大的、看上去像极了某种被称为“围棋”的古老游戏的棋盘的平台。在这张巨型“棋盘”的每一个方格,都被高度从十几厘米到几米不等的黑色围墙隔开,其间还点缀着一些像是蜂房或者祭坛的怪异建筑,而棋盘中央“天元”的位置则矗立着一座和玛雅金字塔颇有几分类似的高大庙宇——假如玛雅人曾经学习过欧洲的哥特式建筑风格,并且招募了一帮后现代主义艺术家作为顾问的话,他们修出来的阶梯金字塔大概就会是这副模样。在这张“棋盘”之上,成群的直升机、轻型空降兵战车和穿着动力装甲的士兵构成了以生命为赌注博弈的两群棋子:涂着蓝色剑徽的一方,以及灰色的另一方。

“他们的目标是‘饕餮’!”关先生拍了拍影子的肩膀,“那东西就放在大庙的正殿里!”

“我知道,或许我可以让我的同志们派一架直升机来,直接把我们送到那儿。”影子看了一眼摊在“棋盘”角落中的几堆闷烧着的飞机残骸,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虽然保卫局的那帮叛徒在兵力和兵器上都处于劣势,但他们已经抢先布置好了防御阵地。在这座“棋盘”的中央,影子数出了超过一打的防空导弹发射架和大口径机关炮,“如果运气够好的话,也许……”

“或者,我们也可以采取更隐蔽一些的办法,”关先生说道,“当然,这得花更多的时间,但至少值得一试。”

当他们抵达那座闪烁着温润的青玉光泽的金字塔底部时,出发时的六人中已经有一半罹难。其中一个死于一枚无意中触发的绊线诡雷,而另外两人则沦为了横飞的流弹与弹片的牺牲品。对于这一事实,一侧小腿嵌进了好几块炽热的弹片的影子什么也没说——无论如何,关先生确实兑现了他的承诺,让他们避开了交战双方的视线,但他并没有保证所有人都能安全抵达目的地。

毕竟,当死神就在你耳畔扯着嗓子尖啸时,即便是最好的隐蔽措施也不可能让你永远避开他的注意。

“继续前进,动作要快!”在三名幸存者鱼贯登上位于金字塔一侧的陡峭阶梯后,关先生在通讯频道里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在影子眼中,这位叛军指挥官现在不过是空气中微不足道的一点儿光线波动,一小块在初升的阳光下略显暗淡的人形轮廓,而这一切来自于一块小小的挂饰——他的胸前现在就挂着块一模一样的。“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我想,你们大概不打算被套进某个混蛋的瞄准线里吧?”

“当然不。”影子用同样被刻意压低的声音答道。在出发前,关先生曾经花了一点儿时间向他介绍这种被他很没想象力地称为“护身符”的看上去活像是用玻璃做成的硬币似的小玩意儿:按照他的说法,这些“护身符”比同盟军队配发的光学迷彩好使了不止一个档次——影子以前用过的那种所谓“先进环境融合套装”只有在你像一只待在网里的蜘蛛一样一动不动时才能有那么点儿用,如果你全速奔跑或者做出翻滚这种动作的话,几公里外的人也能看到一大团仿佛直接从达利或者凡·高最癫狂的梦境中冒出来的不断变换的色彩漩涡。这玩意儿不但能在你行动时保持隐形,而且还能屏蔽基于高灵敏度毫米波雷达的运动探测器和红外或紫外波段监测。它的缺点总共有三个:第一,不能屏蔽声波;第二,没法阻挡任何伤害;第三,它是一次性用品,而且工作时间非常有限。

即便没有关先生的提醒,影子也能清楚认识到这最后一点:在刚刚佩戴上这块“护身符”时,它冷得就像一块刚从冷藏室里取出的固态氧,而现在,这玩意儿却正变得越来越热——当他们冲过枪林弹雨来到这座古老建筑的底部时,它的温度和影子的体温相去无几;而当他们冲上那道陡峭的阶梯之后,这玩意儿已经和刚从锅里拿出来的鸡蛋差不多烫了。现在,每当他往前跨出一步,都能感觉到胸前的热度又向上攀升了一个台阶,高温造成的刺痛就像无数支无形的钉子,正一点点穿透他的皮肤、渗入他的肌肉,最终生生钻进他的肺部。

位于“大庙”顶端的,是一间只比普通的双层别墅略大一点儿的石头大厅,由一条狭长的走廊与这座建筑正前方的阶梯相连。或许是兵力不足,又或许是对这里的安全充满信心,总之,叛乱的保卫局特工们没有派遣哪怕一个人在这儿站岗放哨,甚至连一挺自动哨戒枪、一枚诡雷都没有布置。

尽管如此,影子还是强忍着胸口的灼痛仔细观察了片刻,然后才在通讯频道中低声通知另外两人可以前进。他们就像一群袭击老鼠的猫一样蹑手蹑脚地贴着冰冷的大理石墙面前进,一步步接近走廊尽头的那点光亮……

接着,影子看到了“饕餮”。

7

影子过去听说过“饕餮”这个词儿——它是古代亚洲神话中的一种怪兽,以令人生畏的食量著称。而他也很清楚,原道救世军在使用这个词为“古人”的科技产品命名时显然看重的是它的引申含义。正因如此,他基本可以凭想象勾勒出那玩意的样子:某种拥有一个开口、布满花里胡哨的浮雕的东西,就像大多数“古人”制品一样由硅化合物结晶体制成;它的体积不会太大,自然也不会很小,恰好足以让它的使用者们一次性扔进那七百克东西,然后把它们送到某个只有那帮早已变成化石的混蛋才知道的地方。

当然,事实并没有和他的想象相差太远:在大厅中央的一座黑曜石平台上,“饕餮”正散发着诡异的幽蓝色微光。大致而言,这玩意儿看上去和传说中白雪公主继母的宝贝颇有几分相似,只不过它的“镜框”看上去更像是一团扭曲的植物藤蔓,而镜面则被一团跃动的亮蓝色光芒所替代。轻微的静电爆响声充斥在整个房间之中,空气中充斥着臭氧的刺鼻味道,以及一股有机物腐烂的腥臭。

除了正在运转的“饕餮”之外,这座建筑中还有两个穿着黑色动力装甲的人,尽管外面已经打成了一锅粥,但他们却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的安危:这两个人没有携带榴弹发射器或者大口径自动步枪,位于动力装甲肩部的万用插槽上也没有安装袖珍哨戒枪或者宽频谱扫描仪。他们的全部精力都集中在了分别位于大厅两端的两座巨大石柱上:成百上千的符号如同倾泻的瀑布般从它们光滑的表面流过,并随着两人包覆在装甲中的手指的触碰而不断变化。

影子定了定神,伸手扯下了已经快烫得他无法呼吸的“护身符”,然后用一支关先生送给他的老式火药燃气动力步枪瞄准了离他最近的那人的后腰——这里是动力装甲最薄弱的地方,也是他手中的这件武器唯一可以有效击穿的位置。

随着一阵重锤般的后坐力,步枪射出的金属弹头在那套黑色的装甲上砸出了一连串火花,不止一发子弹穿透了由高强度陶瓷与钛合金镀层制成的复合装甲,钻进了那人的腹部,开始在这人体最为柔弱的空腔中撕扯、破坏、变形……

但那人只是打了个趔趄,随即站稳了脚跟。

与此同时,关先生和他的一名部下也对另一名敌人发起了协同攻击:关先生率先发射的两发大口径霰弹成功地吸引了对方的注意力,而那名原道救世军士兵则在抛开伪装的瞬间将一枚带有锥形装药的破甲手雷准确地粘在了对方的腰际。随之而来的强烈闪光就像一柄火焰之剑般穿透了那人的身体,炸药引爆的冲力则将他直接砸倒在了地面上。

然而还没等两人来得及感到庆幸,挨炸的这个家伙就以惊人的速度重新站了起来,用包裹在黑色盔甲中的拳头干净利落地击碎了那名投掷破甲手雷的士兵的颅骨,而接下来的一记肘击则粉碎了躲闪不及的关先生的骨盆,让他像一只断线的傀儡般软绵绵地摔倒在了光滑的岩石地板上。

影子继续扣动着那支老爷枪的扳机,直到枪膛里最终空无一物为止。他惊恐地看着两名对身上的致命伤视若无睹的黑甲死神来到离自己只有一臂之遥的地方,同时下意识地想要从腰间的弹药袋里抽出下一个备用弹匣,但指尖剧烈的颤抖让他连这种简单的动作也无法完成。

“啊哈,真是意外的惊喜,”一个尖锐而憔悴、如同焚烧后的苦灰般的声音从其中一套黑甲的扬声器中传了出来,“看来你还活着,影子先生。”

“是你?!”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影子几乎忘记了呼吸。

“没错,至少目前还是。”随着那套动力装甲的头盔面罩缓缓开启,一股刺鼻的腥臭味就像一记迎面而来的重拳般击中了影子——出现在他视线之中的并不是那张毫无血色、苍白如纸的脸,而是一团臃肿的暗绿色腐肉。黄褐色的半流质物体从脸颊表面硕大的肿包中不断渗出,就像一口口污秽的泉眼。只有那双深陷在眼窝之中的红色眼睛还能勉强让影子想起那名患有白化病的女子。在肿胀变形的鼻梁下方,那对腐烂的嘴唇弯出了一个幅度,似乎是在微笑,“但也就剩下这么几个小时了。”

“你、你到底……”

“世界上没有什么是不需要代价的,影子先生。而在涉及整个物种的未来时,需要付出的代价往往会相当巨大——但用不了多久,升华就会完成,而我们的痛苦也会结束。”

“升华?这又是什么意思?”

“我想,你的新朋友们大概已经把他们这几个月里的所见所闻都告诉你了。”珊瑚的同伴信步走到了影子面前,腹部被破甲雷炸出的大洞中不断流出恶臭不堪的黏液、半凝固的血液和内脏碎片,活像是一锅来自地狱的杂烩汤。然而这个曾经自称为“辐射”的男人却对此熟视无睹。“比如说,我们和他们的暗中接洽,罗斯瘟疫的爆发,以及他们最近几天正在忙着干的事儿。”

“这些都是真的?!”影子无力地松开了手,任由那支老枪落在地上——在看到这一切后,他已经不再对这件武器抱任何希望了。

“千真万确。事实上,他们唯一弄错的只有我们的动机。”

“你们的……动机?”蜷缩在自己血泊中的关先生嘶哑地笑了两声,“你们难道、难道不是……”

“我承认,我们确实从一开始就计划弄到‘饕餮’;我也不否认,罗斯瘟疫的爆发确实有向你们施压的用意,但我们的目的并非仅仅如此。”珊瑚摇了摇头,一大团淡绿色的腥臭蒸汽随着她的动作从弹痕累累的动力装甲破口中缓缓溢出,就像一群正在挣脱皮囊束缚的幽灵。“我们并不打算将‘饕餮’作为武器或者政治筹码,更不想与任何人为敌——事实上,我们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人类的未来。”

“比如说,让从没招你们惹你们无辜民众被你们散播的病毒生生扭曲成那种……那种……东西?”

“这是必要之恶,先生。如果您不明白的话,请想想这个问题:生命存在的意义与目的到底是什么?”那个曾有着一双绿色眼睛的男人答道,“当然,不同的人对此有着成百上千个答案,但站在理性的角度上看,能够成立的结论事实上只有一个:作为有机化学演化过程的偶然产物,生命的存在本身毫无意义,而它唯一的目的仅仅是尽可能多地复制自身。在这方面,人类与最原始的厌氧细菌其实不存在根本差异。”

“但我们有……”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影子先生。没错,我们拥有许多细菌没有的东西:我们拥有复杂的多细胞结构和分工明确的器官,拥有高度发达的神经系统以及作为这一系统持续演化的最终产物的大脑,拥有语言、文字、运用逻辑的能力,拥有情感与想象力,还有可以抹除它们的抗生素。但说到底,这一切的最终目标仍然只有一个:让我们的基因可以尽量多、尽量长地持续复制下去。当我们的前辈航向星海时,这是他们的目的;当我们的先祖发明抗生素时,这也是他们的目的;而当我们的远古祖先敲碎第一块燧石、制造出最初的工具时,这还是他们的目的。我们甚至还可以一直追溯到进化之树还是一颗小树苗时——在那时,原始的单细胞生物在太古的海洋中首次组成了分工不同的群落,并逐渐演化成一个整体,它们的目的也不过如此。纵观历史,你其实不难发现,我们引以为傲的一切,归根结底其实都只是实现这一目的的手段与工具,仅此而已。”

“但这和你们的所作所为又有什么关系?”影子喝问道。

“当目的本身面临威胁时,手段和工具是可以、甚至必须被放弃的。”曾是珊瑚的那团腐肉继续嗡嗡地说道——短短几分钟内,它的腐烂程度已经上了一个台阶。一块块转化成果冻状物质的皮肉开始蠕动着从喉管与脸颊表面落下,然后像落入沸水的冰块般在地板上迅速挥发、消失。“在这一点上,另一个物种已经为我们做出了表率:在上百万年前,那个被我们称为‘古人’的种族到达了他们文明演化的终点,他们的殖民地遍布桃花源每一个可以居住的天体,文化与科技都到达了堪称精致的地步,但他们同样也意识到,由于这个星系在重元素储量上的先天不足,他们的技术能力即便还能继续发展,也几乎没有可能实施大规模深空移民。作为替代手段,他们的科学家开发了空间折叠设备,也就是这套被原道救世军称为‘饕餮’的仪器,但不幸的是,它对于能耗的需求实在是大得可怕,将一磅物质定位并投送到一光年外所需的能量几乎相当于整座大陆好几天的能耗总和。即便聪慧如‘古人’,最终也只能勉强制造并维持区区数台这种仪器的运转,而现在剩下的,只有这么一台。”

“也就是说,这东西没什么用处。”

“一件东西是否有用,取决于你打算用它干什么,又如何使用它,如果你想进行传统的深空殖民,将一整个文明体系连同数以千计的人口送到另一个宜居星球的表面,那么‘饕餮’当然不会比一把弹弓更管用。但正如我早已说过的,所谓的文明,正如我们在进化过程中产生的四肢、大脑和下颌一样,不过是一种手段罢了。‘古人’们认识到了这一点,于是他们开发出了一种可以帮助他们抛开这些无效手段的病毒,一旦起效,这种病毒会抑制宿主细胞中原有的绝大多数基因的表达,但却并不会破坏这些基因本身。取代它们起作用的它自身携带的更加简单的新基因组。经过它的改造,作为一个多细胞生物体的宿主会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

“阿米巴兽!”影子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他们变成了阿米巴兽!”

“是的——”那具急速腐坏的肉体做了个点头的动作,一只血红的眼球混在一团不断蠕动变形的脓液中从眼窝里掉了出来,“这是个真正明智的决定,他们放弃了曾经珍视的文明,转而拥抱生命原初的奥义。而就这一点而言,阿米巴兽是完美的:只要一个世界具备最起码的支持碳基生命生存的条件,它就能从区区几个细胞繁衍出千变万化的形态,而根据我们组织内的天文学家最保守的估计,‘古人’的后代已经以这样的形式散播到了数以千计的世界之上!绝大多数人可能会认为这样的‘生存’毫无意义,但这恰恰是生命的常态——瞧瞧我们的基因组吧:在那些浩如烟海的遗传信息中,能真正被表达出来的其实寥寥无几,而其余的那些则是数十亿年来一次次搭上我们这列‘顺风车’的病毒和其他微生物塞进去的私货,而存在于我们的每个细胞中的让我们得以呼吸氧气的线粒体也是同样的来头。换言之,我们和阿米巴兽其实并不存在本质上的区别,唯一的差异仅仅在于,我们是无数命运之线偶然交织的结果,而它们则是经由智慧创造的产物。就这一点来看,是它们,而非我们,真正代表着文明的成就。”

影子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问道:“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约四十年前,就在旧同盟政府被起义推翻后不久。在动员时代,考古学家发现了许多东西,然而不幸的是,他们却并未真正理解这些发现的价值,不过我们却明白了。”或许是不愿让对方继续看到自己的身体分崩离析的过程,珊瑚重新封闭了头盔面罩,但蠕动的块状物仍然从动力装甲的缝隙和弹孔里不断流出,每一团都是一群具体而微的原始阿米巴兽。“我们花了几十年时间,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隐蔽地寻找支持我们信念的人,同时搜寻‘古人’的文明残迹,暗中进行研究工作。因为我们很清楚,我们的所作所为并不符合人们公认的伦理标准。通过对古老记录断简残章的不倦解读,我们知道了‘饕餮’的存在,也得知了它的另一个用途——在高维空间裂隙中存储‘古人’研发的病毒样本。但不幸的是,由于原道救世军对我们根深蒂固的不信任,我们一直未能找到它。正因为如此,我们不得不退而求其次,试图通过逆向基因工程从阿米巴兽的遗传序列中把这种病毒分离出来,然而百万年的时光已经积累了太多的基因突变,将它变得面目全非。迫于无奈,我们不得不制造了上千份彼此不同的样本,希望通过大规模随机实验碰碰运气。可不幸的是,这种努力一直不太成功——某些感染对象确实发生了转变,但是这种转变并不彻底。这些个体原有的基因性状仍然有一部分会随机地表达出来,甚至可能在这一过程中发生突变,于是,他们就变成了你们看到的那种……怪物。”

“你的意思是,罗斯瘟疫……”

“那确实是我们制造的。我对那些死者表示遗憾,但这完全是不得已而为之——如果这位关先生和他的同志们愿意与我们合作,这一切其实完全可以避免。而在那之后,同盟科学院派来与我们一同工作的那位‘风暴’先生也对我们产生了怀疑。为了避免我们的努力因为他的揭发毁于一旦,我不得不采取了……非常措施,但让我没想到的是,你们的直升机在坠毁前竟然让我们意外发现了‘饕餮’的所在!”黑色装甲中传出的声音变得越来越模糊,也越发不像人类了,“通过研判‘古人’留下的记载,我们知道‘饕餮’就隐藏在这一带的某个隐蔽力场保护区域内,不过直到你们的自动求救信号突然消失的一瞬,我们才成功确认了它的位置,并采取了直接行动。”

“我们之……之所以拒绝,是因为我们还有别……别的选择!”关先生从嘴角啐出了一口血沫,“我坚信我们的同胞终……终将……”

“终将来拯救我们?!我不否认这种可能性,然而这几个世纪以来,我们可曾收到过任何其他人类殖民世界的只言片语?可曾见到过一艘来到我们头顶的飞船?!我承认,就纯粹的数学逻辑而言,在群星之间或许还残存着其他的人类子嗣,但我们不能完全寄希望于此——出于风险最小化的考虑,我们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增加我们这个物种的遗传信息继续传播下去的概率的机会!假如我们就是仅存的人类,那么我们的所作所为就将是极有意义的:没错,你们可以根据神学、伦理学或者别的任何价值体系批判我们,但没人能够否认我们的举动的有效性。枯坐在桃花源中的人类,终有一天会走向灭亡,但我们却在群星间散布我们物种的种子——以几乎微不足道的代价!”

珊瑚像蹒跚学步的婴儿般艰难地迈开步子,回到了一块闪烁着无数发光符号的石柱前,一路留下了一道由活体黏液构成的足迹。在暴露在空气中之后,这些黏液立即开始迅速挥发,变成一团半透明的薄雾,最终隐没在“饕餮”中央的那片变幻不定的闪光之中。

“就在现在,已经有数百万枚这样的种子被撒播到了数十个可能的宜居行星表面,而更多的则会在将来的几个小时内按照我们预定的程序被送出,没有人能阻止这一切。这,就是我们的希望与救赎!”

“去你妈的!”奄奄一息的叛军头子竭尽全力抬起头来,喃喃道出了自己的遗言,“去你妈的希望!”

穿着黑色装甲的两人都没有答话,因为他们已经无法开口了。蠕动着的半透明团块从装甲的裂隙中纷纷涌出,开始漫无目的地四处蠕行。其中一些找到了“饕餮”的入口,并且迅速消失在了闪烁的微光中,没有在这颗行星上留下一丝痕迹。而更多的则溜出了大厅,在弥漫的硝烟中不见了踪影。

“好吧……”影子叹了口气,开始转身朝大厅的入口走去,“再见。”

8

整件事结束得悄无声息。除了几段语焉不详的简短公告,没有人公开就发生在南风沼泽穷乡僻壤中的事发表任何评论。一些人明白这是为什么,另一些人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但大多数人都对此漠不关心。

安全返回安全委员会参谋部的影子属于前者,而他的大多数同事都属于后者,但总还有一些介于二者之间的人。当其中一些人在好奇心驱使下找到他时,他只是简单地摇了摇头,然后指指放在办公桌上的笔记本。

在那上面,写着一句话,而这句话并非出自他本人之手。

“一些人已经死了,另一些人终将死去,”那行沾着些许来源不明的污渍的铅笔字写道,“万物终将归于尘埃,但我们已经尽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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