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进宿舍的那天起,我就知道,徐卉是我的对手。只有她,也必定是她,是我的对手。她的那双眼睛看起来太精怪了。
8月30日下午,我拖着行李找到了403宿舍。
走进去我才意识到自己好像严重迟到了,因为我的新同学都已经整理好床铺,坐在那儿散漫地吃东西聊天。我的出现显然破坏了她们刚刚营造起来的一点点融洽氛围,她们停下吃东西,停止说话,都木愣愣地望着我,仿佛注视一个推销早餐的陌生大妈。我实在憋不住了,哗啦啦丢下大包小包,像一股风一样从宿舍过道里穿过,直抵卫生间。身后追过来一串大惊小怪的唏嘘声。
“哈哈,她就是林雨蓉吧!进门先找厕所,真有意思!”
“穿得那么老土,像是从山北来的。”
“但她是1号呀!成绩比咱们都好!”
……
她们零碎的议论淹没在长长短短的笑声里,也字字漫入我的耳朵。
为什么她们知道我的名字?为什么她们一猜就猜准我是从山北来的?我看上去真的很土吗?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仿佛穿了身透视装,极不自在。
在来之前,爸爸妈妈都嘱咐我,上中学不比上小学,寄宿不比在家里,镇上不比村里,凡事不要计较,要跟新同学好好相处,互相关心帮助,一起努力把书读好。
我自信我是能做到的。
可没想到我会以直奔厕所的形象出现在大家面前,留给大家这么糟糕的第一印象。幸好我的学号给足了我信心,不然真不知道怎么走出卫生间。
我从卫生间探出脑袋,盘算着怎么应付她们那些冷嘲热讽,她们却集体闭上了嘴巴。
我没有说话,径直走向唯一空着的一号床铺,瞥见床头贴着的小纸条上赫然打印着我的名字。下意识地,我的目光微微移向下铺的床头,只见那边的小纸条上写着:李小弄。
还有女生叫这个名字?我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但马上又警觉地吞回去,若无其事地脱了鞋准备往上铺爬。
床尾坐着的女生突然站起来,绕过我的身体晃到我身后。我以为她会主动跟我打招呼,然后帮我递凉席什么的,毕竟我睡上铺,又来晚了,很需要帮助啊。没想到她只是冷冰冰地对我说:“你爬上去的时候尽量踩边上一点,不要碰到我的席子。”
我怯生生又略感气愤地看一眼她趾高气扬的表情,决定跟她开个玩笑:“要不你睡上铺?我们俩换一下。我非常乐意让你踩我的席子。”
这个人应该就是李小弄。
“你什么意思?”李小弄一本正经地指了指自己床头的小纸条,“别说风凉话了。看见没?学校早就安排好了,我的名字在你下面,哪有资格睡上铺?”
这话听上去酸溜溜的。
我摇摇头不跟她计较,脚丫子踩着她凉席边上露出的一点点木头边沿,小心翼翼爬上我的一号铺。
爬上去后,我正懊恼没有把大包小包带上去,想着怎么下去取时,一个声音对我说:“我先把蚊帐递给你吧,你先系蚊帐,然后再铺床。”
这绝不是李小弄的声音。
我转过脸往下瞅,看见一张白皙瘦削的脸庞,还有一对眼梢微微向上吊起的丹凤眼,这双并不漂亮的眼睛因为盛满善意的微笑而显得美丽非凡。毋庸置疑,这是一双充满智慧的眼睛,拥有这样一双眼睛的人,必定不是一个甘于平凡的人。
“谢谢你。”我略显迟钝地涩涩一笑,却还是很好意思地对她说,“那就麻烦你了。”
这是403宿舍第一个主动和我打招呼,第一个帮助我,第一个让我感受到宿舍温暖的女生,我在当天吃晚饭的时候才知道,她有一个好听又响亮的名字,叫做徐卉,学号6。
我忽然觉得,虽然我们的宿舍挤挤挨挨铺了八张床,但在这里面,我的对手只有一个,她不是3号李小弄,而是6号徐卉。
学校按照我们的小学毕业考试成绩给了我们每人一个学号,我是1号,这让我惊喜和惶恐。更令我无所适从的是,班主任明老师推荐我做班长。我推辞,他说,1号不做,谁做?
这句话给了我莫大的鼓励和压力。我感觉身后几十双眼睛都虎视眈眈盯着我,齐心协力要把我拉下去。新的环境新的课本新的老师新的竞争对手,一切都那么新鲜和不可预测,我只有铆足了劲儿认真对待,才不至于被别人轻易超越。
更令我始料不及的是,宿舍里的气氛远没有我想象得那么轻松和愉快。学习任务远比小学复杂得多,因此大家的话题除了学习还是学习。在明老师的激励和启发下,每个人都把“超过别人”当成奋斗目标。这让我想起华山论剑。各路高手云集,却自成一派,没有任何同盟军,谁也不是谁的朋友,身边每个人都是对手,都是敌人。
而我的1号宝座,可以说是坐得摇摇晃晃。每周上课答问不总是最积极,作业正确率不总是最高,综合表扬的次数不总是最多。意料之中的是,徐卉对待学习果然认真,上课不眨眼,下课不停笔,就连吃午饭的时候都企图跟我探讨数学难题。每当那时,我会故意把话题岔开,说些无关紧要的话。自私心理作怪,我对难题的解答方法避而不谈。我不能让她超过我。不能。
不多久,我的状况越来越不乐观,可以说险象环生:数学小测验,第二名仅差我1分;英语小练习,我只比第二名多0.5分;语文阅读理解测试,我落到了第三。
最要命的是,月考成绩出来了,有个女生英语单科成绩超过我4分,四门主课总分只比我低2分。我感觉屁股着火了。这个追我追得这么紧的人,不是别人,正是6号徐卉。
成绩公布的当天晚上,下铺的李小弄用脚使劲儿顶了顶我的床板。
“恭喜你呀,月考冠军!”
没等我说谢谢,她又跟了一句:“但要做常胜将军并不容易呐!”
宿舍里一阵静默。
我有些尴尬地回了一句:“是啊。”
我躺在床上,辗转难眠。为什么我越不希望谁超过,谁就看上去越有希望超过我呢?月光从窗口漫进来,像是一盏探照灯,把我照回了原形:林雨蓉其实是一个多么普通的女生啊,普通到根本不适合做1号。她骨子里贪玩任性,却因为戴着“学号1”“班长”这些紧箍咒而不得不有所收敛;她打心眼儿里自私计较,却勉为其难在同学们面前表现得大方随和。为了维持“学号1”,她每天不得不利用别人午休的时间思考难题;为了做好一班之长,她每天利用睡觉的时间考虑班里的大事小事。她做得太累了。
“这种感觉很忐忑。”我在日记里描述自己的心情和处境,“仿佛我们都是猴子,而唯独我这只猴子幸运地得到了一个红苹果,同伴们因此对我的红苹果垂涎欲滴。我成了大家注视的焦点,我的红苹果成了大家争抢的目标。我知道我很危险,在他们争夺红苹果的过程中,我很可能会受伤,很可能伤痕累累最终也无能为力,只好将红苹果拱手相让。但是,这只漂亮的红苹果无疑代表着我的尊严,我不能失去它。”
合上日记本,我心沉得仿佛装满了石头。
秋天午后的阳光遥远却灼目,我坐在教学楼前面的亭子里背诵历史。我是从阶梯教室悄悄溜出来的。这个时候,大家都跟着明老师在看电影,甄子丹的《关云长》,里面有我喜欢的孙俪。我说服自己逃离大屏幕的时候,心里升腾起一种淡淡的失落,更多的是对自己的敬意。一部电影不看没什么损失,但如果一场历史测验不理想,后果不堪设想。
“最早进入氏族公社时期的远古人类是山顶洞人……”背到忘我时,转过身,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林雨蓉,我就知道你出来背书了。”徐卉嬉皮笑脸地朝我挤弄她的丹凤眼,“下午要考历史了。嗯,我也回教室拿书来背。”
她说完下巴扬了扬,转身往教室跑去。
“徐卉!”我喊住她,“你去看电影吧,电影好看!”
她收住脚步转过脸,“嘿嘿,好看你怎么不看?你是班长,班长带头做什么,我跟着做什么。”
我叹口气,无奈地闪一边去。
这不明摆着跟我叫板吗?这个徐卉,平时假装关心我,其实是在对我的一举一动进行监视。看我溜出来背书,自己也溜出来背书,她惦记着我手上的“红苹果”啊!
眨眼工夫,徐卉就抱着历史书回到了我面前,叽里呱啦背起来。
这声音令我心烦。
有她在身边干扰,还不如回去看电影。
“不看了不看了,”我挽住她的胳膊,“还是电影好看,咱俩回去吧。”
“好哇好哇,看电影去。”徐卉把我手上的历史书拿过去,叠在自己的历史书上,扭头朝教室奔,“我马上下来。一起走啊!”
这个人精!
叫她人精没错。这不,不知道她是怎么下功夫的,那么难的历史试卷居然考了98分,和我并列。要命的是,她还走过来看我的试卷,“林雨蓉,你应该考满分的,让我看看错了哪儿。”
我把试卷合起来,“有什么好看的?”
一旁的李小弄看见了,走过来推我一把,“林雨蓉,你不肯给徐卉看试卷,是不是担心被她看出什么问题来呀?该不会是老师多给你分了吧?”
我气得朝她瞪眼睛。
“不会不会,老师不会算错分。”徐卉抢着说,“我只是对班长的错题比较好奇,想知道是不是和我错的一样。”
“我也很好奇啊。”李小弄说着,自说自话展开了我的试卷。
两个脑袋凑在一起研究我的历史试卷。
穿透视装的感觉又一次涌上我的心头。
接下来的日子,她们一如既往观察我,模仿我,研究我,使出浑身解数想超越我。不仅仅是她们,还有那帮男生。所有的人都紧紧盯着我手上的“红苹果”,哪怕不能咬上一口,靠近一些闻闻香味也是好的。
我一次又一次提醒自己:加油,不可以掉以轻心。
徐卉还是那么温柔,那么关心我,像个老好人一样老是跟着我转,帮助我干这个做那个。但我知道,她善良的外表下,包裹着一颗勃勃野心。如果有一天“红苹果”到了她手上,说不定她对我就不会这么热情了。
转眼期中到了。这是升入中学以来的第一次重大检阅,每个人都严阵以待。明老师发下来一张表格,要求我们填写自己的各科目标成绩,最关键的是,写上自己想要超越的那个人的名字。
“班长,我填了你。”李小弄直言不讳,“我的目标就是超过你。”
“班长,我也写了你,超过你是我最大的心愿。”2号跟我说。
“林雨蓉,我把你写上去了,虽然一时半会儿超不过,但鼓励鼓励自己总可以吧?说不定有意外惊喜呢!”5号这么对我说。
就连11号也把自己的表格支到我眼皮底下大言不惭地宣称:“班长,你就是我想超越的目标。小心哦,说不定我一发力,你就下去了。”
我成了“众矢之的”。
我看了看座位四周,注意到徐卉把自己的那张表格折起来,悄悄塞进了笔袋里。我很好奇她给自己定了怎样的目标,是第一名吧?我的眼神还没来得及收回,就被徐卉逮住了。我们的目光猝不及防地撞击,迸发出咄咄逼人的烈焰。
不怕。我对自己说。越是这样,越不能乱了方寸。
可我越是这样提醒自己,越觉得整个人打不起精神来,眼花了,头晕了,身体软绵绵的,心情怎么也无法平静。再加上最近一阵太累太辛苦,我终于病了,发着高烧。
别人吃完晚饭要去上晚自习了,我还躺在宿舍里睡觉。
徐卉给我送来一碗软面条,说是明老师特意请食堂阿姨为我做的,我却连坐起来的毅力都没有。
“吃呀,你不吃东西怎么行呢?再过几天就要期中考试了。”徐卉端着面条坐在我床沿上。
我别过脸去不吱声儿。
“求求你吃点儿吧,要不我让明老师通知你家长?”
我吓坏了,一骨碌坐起身:“不许去!”
徐卉“咯咯”笑:“林雨蓉,你看起来蛮有力气嘛。不要偷懒,吃了面条跟我一起上晚自习去。”
“我不去。”我接过那碗热乎乎的软面条,哧溜哧溜吸了几口,含糊不清地说,“这下你满意了,我没力气好好复习,你有机会超过我了。”
“你说什么?叽里呱啦的,我没听清楚。”徐卉装傻。
我把面条吸得“吱吱”响,不再吭声。
热散去,身上舒服起来,头也不晕了,考试的日子也就来了。身体是恢复了,但一进考场,我的心就紧张起来,只觉得后背有无数只眼睛盯着,盯得我喘气都困难。
好不容易挨过两天的考试时间,我的热又来了。
这次明老师把我爸爸请来了,要他带我回家看病。
我噘着嘴巴一百个不情愿,心里惦记着考试结果,惦记着自己的“红苹果”会不会丢。
徐卉看出了我的心思,“林雨蓉,你安心回家休息两天吧。成绩出来了我打电话给你。”
看那副自信的模样,好像这次她赢定了。
可我有什么办法?我的头好晕,已经没有精力跟她争来争去。
医生很快查出了我的病因,没什么大不了的,是身体免疫能力下降,心情紧张导致的。我躺在医院挂瓶的时候,接到了徐卉的电话。
她的声音兴奋得像幼儿园的娃娃,“林雨蓉!期中成绩出来了,你还是第一名!你考得那么好!”
我以为她在糊弄我,问了十几遍“真的吗?”
星期一回学校,验证了徐卉的说法。同学们都对我佩服得不得了,说班长发烧了还能稳坐冠军宝座,实在了不起。
我却流出眼泪来。因为徐卉。她竟然跟我并列第一。
“你几乎超过你的对手了。”我感慨道。
徐卉摇摇头。
“并列,差不多就等于超过了。”我说,“你不一直想着超过我吗?”
徐卉莞尔一笑,“我的对手不是你。”
这句话太出乎我的意料。她的对手不是我,还能是谁?
她从笔袋里取出那张表格,递到我眼前。我分明看见,在赶超对手那一栏,她写的不是我的名字,而是她自己的名字——徐卉。
我怔住了。我视为对手的那个人,并没有把我当成对手。这一刻,我惊讶,我失望,我颓废,我甚至无地自容;这一刻,我才知道自己有多么无知,多么狭隘,多么愚蠢,多么可笑。
真正的对手不是别人,而是自己。我忽然明白,其实每只猴子都分到了一棵苹果树,只要把这棵苹果树种在心上,认真灌溉呵护,树上定能结出许多红苹果。别人的苹果树长得好不好,与我何干?我只要种好自己的,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