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和四年,梁国北大旱。
立冬这天,梁京城终于落了一年来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的雪花不到一个时辰就盖住了京城,只留得一片纯白。
城东有条学府巷,一整条巷住的尽是些达官贵人。说是巷,却不是寻常人家的小巷可比。往日里这条学府巷人烟稀少,百姓不敢随意往这儿钻,生怕冲撞了哪个贵人,招来横祸。偶尔进出的只有官家的马车或训练有素的仆从。
这一天,学府巷里却有了几分喧闹。频繁地有马车进进出出,赶车的仆从都少了昔日的从容,面带焦急。
未时初,又有一辆马车急匆匆地往里赶,行了约一里之后,在巷子里右手处第二户的大门前停了下来。那赶车的车夫勒住马儿,甚至都等不及马车停稳就急急往下跳,待车停住又掀了车帘。马车里一人被他扶了下来,是个须发皆苍白的小老头,一手扶住背着的药箱,一手紧紧抓住车夫,踩了脚凳,因下车太急还踉跄了一下。
车夫此时倒耐着性子扶稳了老头,还问了句有没有大碍,不待老头回话,大门内跑出来一个容色俏丽却面带急切的丫鬟,脚步匆忙却似有章法。那丫鬟看见老头的瞬间,眼睛立马放光,顾不上男女有别,三步并做两步下了台阶,一伸手就拉住老头子一同往门内跑,边跑嘴里还边喊着:
“可算来了,可算来了。”
后头的车夫赶紧跟上,几息之间,三人就消失在了大门影壁后。
离巷子不远处的长安街上早围了一群百姓,七嘴八舌谈论着里头是个什么情况。
“刚刚进去的好像是仁和堂的崔神医,前阵子不是被积南郡的哪个世族给请了去吗?”
“不清楚,崔神医医术高明,想必是治好了病回来了吧”
有个中年男子忙道:“听我二表姑的大嫂的哥哥的结拜兄弟的大侄子说,那沈大人的夫人要生了”
“你那什么姑什么哥哥的侄子怎么会知道沈大人家的事,沈夫人生不生还能告诉他”有人轻呲。
那男子闻言有些不愉,却又挺了挺胸膛一脸骄傲地说道:
“是我二表姑的大嫂的哥哥的结拜兄弟的大侄子,他就在沈大人府上做管事,他说的那还能有假。”
“咦,那真是老天有眼啊,沈大人年近三十了,就娶了沈夫人一个,一直膝下无子,如今可算盼来一个了。”
“可不是嘛,沈大人可是个好官,一心为民,断了多少乱案,平了多少冤。”
又有妇人道“还是个好丈夫,对沈夫人一心一意,半个妾都不肯纳。就是到现在都没个一儿半女,我们这些小老百姓都替他着急。也不知这一胎能不能一举得男”
“有一就能有二,这胎不行再生就行了呗”
“生孩子那就是道鬼门关,这…”
“呸呸呸,你嘴咋这毒呢,可别咒沈夫人,不然我第一个打你。”
“没没没,瞧我这嘴,我该打”
说错话的人扇起了自己的嘴巴。
街上行人聚了又散,雪花很快就淹没街前脚印,学府巷也没了喧闹。
沈府里,那老头被一直拽着进了好几重门,直直到一座雅致的院子前方放缓脚步,略一抬眼,便见院门上方题着“沅有院”三个遒劲大字。进得院门,有一官服男子,眉笼愁绪,薄唇紧抿,脚步凌乱,半分不见沉威,在院中天井处焦急地走来走去,踩得一地落雪嘎吱嘎吱。
“大人,崔神医到了”
那丫鬟喘着粗气朝官服男子说道。
老头喘息未止,闻得此言,手略提了提药箱,上前欲见礼,却被男子一把扶住了。
“崔神医,别拘礼了,快,快救救元儿,她有些不大好”
“是,是,沈大人,老朽这就去”
那沈大人等来了这位妇科圣手之后,终于神色稍霁。
原来,沈夫人今天一早就发动了,沈大人正欲准备去上早朝,官服才套上身,就听见爱妻捧腹痛呼“我要生了”,当下就手一抖扔了官帽,颤着声命人去衙里告了假,如今一心在家等着夫人顺利生产。
但是,几个时辰过去了,他空等院中,被雪覆了一身,一身官袍都被双手抓得皱巴巴的,还不闻婴儿啼哭声传来。稳婆颤颤巍巍地来报说胎位似有不正,此胎恐难产,之前准备好的大夫医术不精,毫无办法。沈大人情急之下命人出去把半个京城的大夫都请了过来,却一个个都束手无策。
他只得让亲随去碰碰运气,看看能否请到妇科圣手崔神医。心中原本是不抱希望的,因为之前就听说积南郡的符家请了他去给长媳探脉,为求绵延子嗣。积南郡虽说与梁京城毗邻,但幅域辽阔,符家在积南郡中央的积南城,料想半月余的时间还不够崔神医来回的。好在天怜沈家,亲随沈英去的时候恰逢崔神医回城,连仁和堂的门都未及入,就被沈英请上了沈家的马车。想来这下他应该能够助沈夫人度过难关。
大夫们都聚集在外间,透过一扇碧纱屏风,隐约可见里间有人影攒动,一个个看起来甚是手忙脚乱。大夫们也都眉头紧锁,叹息不休,崔神医一到,他们都好似有了主心骨,围上前来跟他把情况说明。
“唯有施以针灸,先正胎位,方可转寰”
崔神医名不虚传,当下就有了决断,又唤来沈英,问他府中可有略通岐黄之术或识得人体穴位的女性,需要借助其手施针。
幸运的是,沈夫人的贴身丫鬟有一名唤青荷的,就是方才那位拉着崔神医的丫鬟,倒是个身怀武艺的,恰对人体穴位有几分了解。
时间又一点一点过去,血水一盆一盆往外端,那颜色红得沈大人心都颤了。
不时又有丫鬟端了药进去,已经没人顾得上院子里那个精神紧绷又毫无形象雪人一般的沈大人了。
也不知等了多久,等得沈大人浑身被冻得毫无直觉,嘴唇发紫,血液都似乎凝固了一般。
直到暮色四合,下人早已给各处点了灯,雪慢慢地小了,似乎有要停的迹象。
“生了生了,夫人终于生了”
有双手血红一身血迹的丫鬟开了房门兴奋地禀告,沈大人立马激动上前越过丫鬟就进了房间里头。
“大人,您还不能进去,产房污秽,大人…”
沈大人充耳不闻,他只想快点见到他的元儿。
“孩子怎么不会哭啊~”
里头又传来产婆焦急的声音。
沈大人加快步伐,就见产婆手里倒提着一婴儿,另一只手在屁股上频频拍着,那婴儿双眼紧闭愣是不哭出一声。
沈大人心里不住地往下沉,一把接过婴儿,重重地往她屁股上拍。拍得屁股都红了,还是不见有任何动静。
沈大人心中一悲,忽又听到崔神医的声音“快抱来我看看”。他正欲依言抱出去,不想,此时躺在臂弯的小东西大概被他的浑身冰冷给刺激到了,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然后就是不间歇的一串哭声。
所有人心头的石头同时落了地。
“快抱下去洗洗”
“是”
婴儿无恙之后,沈大人又赶紧去看了沈夫人,看着床上虚弱又狼狈的爱妻,心中疼得不行,不由暗暗懊悔刚刚应该在那小东西的屁股上多拍几下。
他俯下身,用力搓了搓自己冰冷的双手,搓热乎了之后才紧紧抓住了沈夫人床边苍白无力被汗水浸湿的手,也不管产房里还在忙碌的丫鬟产婆,小心翼翼又郑重地放在唇边亲吻几下,双眼微红地看着她说道:
“元儿,辛苦了,对不起”
沈夫人微微摇了摇头。
沈大人又坚定地道:
“为夫以后再不让你受这苦了。”
沈夫人侧头看着他,温柔地笑了笑,又带着十分虚弱的声音说道:
“我不怕”
“我怕,我好怕,夫人我们再也不生了”
沈夫人身心都已疲惫至极,但是身旁丈夫细心的呵护和初为人母的神圣却又让她觉得满心都装着幸福,于是强撑着不想让自己睡过去。
“是男孩还是女孩?我想看看他。”
沈大人闻言这才想起来自己还不知道那小东西的性别,刚刚给他拍屁股的时候过于担忧都没注意到其它,当下有些囧然。
“夫人,是个小千金呢,可漂亮了,还在清洗,一会就抱上来了”
产婆回道。
“女儿好,为夫更喜欢女儿,不,只要是你生的我都喜欢。”
“我也喜欢”
是个宝贝女儿呢,母女连心,之前没猜错,做好的小衣服都能用的上了……
沈夫人终于撑不住睡了过去,沈大人细心地为她掖好被角,又询问了崔神医一番,再请他细细悬丝诊脉一番,知道这一关他的爱妻顺利闯了过去,只是伤了些元气,还需仔细调养。
紧绷的精神终于可以松了下来,当下沈大人才发觉手脚疲软。对着崔神医千恩万谢了一通,直言恩同再造,此生铭记,又忙命人送上厚礼。先前请过来的大夫也不忘给了重重的辛苦费,又高兴地宣布,全府重赏。
下人们立马跪下叩谢:
“恭喜大人喜得千金,谢大人赏”
沈府上下洋溢在迎接新生命的喜悦里,似是连天空都被这份喜悦感染,在传出婴儿声声啼哭之后,那纷扬的雪花慢慢止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