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匠铺子开张的第一个月,就卖出了好几件高档家具。水泉镇一共五千多户人家,像顾家这样的有钱人家还真不少。顾亭锝拿回四十块银圆,他翻来覆去地数了几遍,对二婶娘说,咱们留下二十块,交给翠莲二十块。二婶娘看着白花花的银圆喜上眉梢,她也一五一十地清点了半日。然后对亭锝说,这一个月就能挣往年一年的钱。亭锝说,这还不算进料的钱,如果让我去进木料,还能够进些便宜的节省些钱,不过五年,我就让你住上青砖大瓦房。二婶娘说,如果这四十块大洋都归咱们就好了。亭锝说,别太贪了,如果不是翠莲给买了门脸房,我们一辈子也开不起铺子来,一个月得二十块一年就是二百四十多块。夫妻俩正在合计着,钱宝拉着三飞子进来。二婶娘赶紧拿二十块银圆包起来放进扣箱。亭锝一愣问,钱宝什么时候来的?钱宝规规矩矩地回答,来半个多月了。二婶娘赶紧抢过话头说,咱家的人手不够用,翠莲和我说让钱宝过来帮着放几个月羊。亭铛说,这样大的水泉镇还雇不出一个羊倌吗?你这个人一点正经也没有,如果顾家所有的女眷都把她们的亲戚叫来放羊,咱家能用得起吗?大嫂的兄弟四五个都闲在家里,人家为什么不来?这不是诚心给翠莲找麻烦!二婶娘说,就放几个月,钱宝这个没老子的孩子,自己又没个正经营生,就是白住在顾家什么事也不做,你这个当姑父的也得给她一碗饭吃吧?亭锝说,你们娘家不是祖祖辈辈磨豆腐吗?不让钱宝学着磨豆腐。二婶娘说,现在我大哥接了豆腐房,这个孩子犟脾气,不愿意跟着他大爷学徒,我想也是,自家人在一起不好干活。钱宝听了亭锝的埋怨,有些生气了说,姑父是不是嫌弃我人穷?我只是在你们顾家干活吃饭,凭的是出卖劳力,你也用不着这样看不起人。亭锝说,你还挺有脾气的啊?你也是扛门扇的大人了,你应该知道家家都有难唱的曲,你一个人来顾家干活不要紧,明天别人的亲戚也来,翠莲该不该收留?钱宝扭头就往外走,边走边说,我当时就不想来,是我姑姑拼命把我拉来的,我在山头上一天一天地放羊,回来还得看着你们顾家人的脸色吃饭,我走,我不干了。二婶娘追赶出来,俩人一前一后来到三飞子房里。二婶娘小声骂着钱宝说,你真是个没脑筋的莽汉,你姑父不过说了两句,你就要走人,你如果真走了,什么也得不着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顾家拔下一根头发,比咱家人的腰也粗,你先忍几天,等把你飞子哥哥找回来,咱们一大帮人,还怕谁?
钱宝不说话了,二婶娘从衣襟中摸出一沓票子塞到钱宝手中说,你拿着这些钱,明天赶着羊群路过集市的时候,买几条麻花,带到山上吃。钱宝接了钱说,姑姑,二飞子比我小一岁都成家了,我活的窝囊,像个小孩儿似的。二婶娘说,你别着急,最多等到明年后秋,我就给你娶女人,你好好干着,有一天姑姑要是真的在顾家得势掌权了,你想住顾家的哪一间房都可以。钱宝问,你什么时候才能掌权?二婶娘说,这就靠着你去拉拢短工们了,真的把翠莲推翻了,咱们就大功告成了。钱宝说,推翻掌柜子有那么容易吗?二婶娘说,没有什么不容易的,翠莲在顾家没有后台撑腰,她的男人又不稀罕她。钱宝往炕上一躺说,不是堡长夫人顾美莲和她好吗?二婶娘说,顾美莲嫁到人家常家还不一定是怎么回事呢?人家常堡长是什么人,能听她一个毛孩子的话吗?三飞子跑过来说,娘,我大大让你过去。
二婶娘回到自己房中,亭锝对二婶娘说,你看你侄子的那副德性,都快成叫花子了,还给我甩脸子,你赶快让他滚,有多远滚多远。二婶娘说,你真成小孩子了,和他还一般见识的,你让他滚到哪里?钱宝但凡有办法也不来投奔咱们。二飞子女人站在窗外,隔着窗户喊二婶娘,娘,我们晚上都想玩一会儿纸牌,就缺您老一个人了。二婶娘说,今夜你公公回来了,我就不过去了,你们几个玩一会子算了。二飞子女人听说亭锝回来了,连忙进屋问亭锝,大大回来了?亭锝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然后对二婶娘说,你一个做长辈的,应该带着这些年轻的媳妇们做些针线活儿,现在倒好挑头赌起钱来了。二婶娘说,闲着也是闲着,就和她们玩几把,不是玩钱的。
二飞子女人素日最怕她公公了,亭锝一在场,她就装起了好人,也不多说话,生怕说错了。亭锝一直错以为二飞子女人规矩老实。亭铛又问二婶娘,前些日子我回来一趟,听大哥说珠子女人越发张狂,因为一点小事就起腻耍泼,把翠莲也骂了,你有空告诉这个女人,翠莲的好与不好是我们兄弟三人挑选的当家人,用不着她说三道四,小心我们合伙逼着珠子休了她。二婶娘说,珠子女人原是比别人轻狂了些,可她和珠子俩人还是很好的,那天大哥打珠子女人都是翠莲挑拨的,她看着人家婚姻美满,自己心里就不乐意了。亭锝有些恼了,她对二婶娘说,你又开始里外拨火了,翠莲是那样委琐小人吗?我这辈子最失败的就是娶了你这么一个没层次的女人。二婶娘也不说话了,拿了二十块大洋,给翠莲送到南屋。二飞子女人和亭锝说,大大早早歇着,我回屋去了。亭锝说,你不要和你婆婆学,她的一些话该听就听,不该听的千万不要听,娶上这种女人真也没办法,如果铺子里的生意一直这样火下去,我在镇子的别处买一片地盖上房子,咱们一家搬出去另住,那多省心,不和他们瞎参合了。二飞子女人问,真的会有那么一天吗?亭锝说,会的,到时候,你就做咱自家的当家人。
薛小芊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了。她自己觉得实在是瞒不住别人了,就光明正大地挺了出来。顾家的女人在背后说三道四,本来这就是一个公开的秘密了,只是纸里包火的事。一日,翠莲上茅房的时候恰好薛小芊也在茅房蹲着。翠莲问她,你的肚子有几个月了?薛小芊说,八个月了,还有一个月就临产了。翠莲说,那你要好好保重着,别太累着自己,文子也是个有福人,十三岁娶过你,十五岁就当老子了。薛小芊说,我也觉得文子有些年轻,可又没办法。翠莲看到薛小芊一脸的无奈与彷徨,不由地同情起这个霸道而****的女人。
二婶娘一干人都是嚼舌过瘾的人,天上飞的鹞子她们也能拔下几根翎子,何况有这样现成这样惊天动地的丑闻。她们三个人每天坐在一起除了算计翠莲就是咒骂薛小芊。这天她们又聚在一起,二婶娘挑头说,薛小芊终归是个大破鞋,生下孩子不知道该叫文子哥哥还是大大?珠子女人说,文子家的虽然不恪守妇道,那也比翠莲强,翠莲是个神算精,一味揽财,显示自己如何的会当家。她们骂一阵笑一阵,夜夜灯火通明,牌局不散。珠子女人最没心计,她就是二婶娘使用的炮筒子,二婶娘每日只管吹风点火,惹得珠子女人一生气就骂翠莲、骂公婆,骂着骂着就骂出了脏话。
一天傍晚,吃完晚饭。三个女人又聚集在二飞子家拿了一个碗吊骰子玩。二飞子媳妇趁机拨火说,珠二嫂子,连我都看不惯,珍子大哥和珠子大哥是亲生兄弟,一母所出,在顾家你却不比翠莲的一半,这也有些太偏心了。珠子女人一听便骂,翠莲那条狐狸什么时候死了,我什么时候就翻身了。二婶娘说,等她死早着呢!依我看有事也好没事也罢想办法找茬子和他们闹一出子,让他们男的女人都惊惊心,别总认为咱们是面老虎,想怎么捏就怎么捏。珠子女人说,明的不行就来暗的,上一次因为骂了翠莲那个狐狸,就让老东西打掉我三颗门牙,这仇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二婶娘说,忘不了又能怎样?咱家一直是男人说了算,你公公不可能把翠莲拉下来换上你吧。珠子女人说,哼,我就瞅着她,这辈子准有机会整她的。三个人正说得上劲,薛小芊推开门问,你们看见我的猫没有?二飞子女人头都没抬说,没看见。珠子女人说,我们又不是给你看猫的,丢了猫干吗来问我们?薛小芊说,问你们怎么了?我的猫丢了,你们就是最大的嫌疑。二飞子女人有混充起好人来了,她对薛小芊说,文子家的,你先找你的猫去吧,都是大人了,一见面就吵架。薛小芊冲着玩牌的几个女人吐了一口唾沫说,你们刚才说的话我全听见了,明天我就告诉翠莲去。二婶娘说,在顾家,你比一泡大粪都臭,谁会听你说话,我们玩我们的牌,别理她。三人继续耍牌,对怒目圆睁的薛小芊视而不见。薛小芊扭头出来,骂了一声,****娘们的,你们狠。三人听了开怀大笑。薛小芊更加生气,她跑到亭铛的房里,和亭铛说,我刚去前院找我的猫,听到二大娘带着珠子嫂子和二飞子嫂子边赌钱边骂珍子嫂子,珠子嫂子还说有机会报复珍子嫂子。亭铛这些日子正感冒,胸脯憋得出不上气来,一只眼单跪着一条腿给他揉胸呢,听了薛小芊的这些话很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说,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薛小芊出去后,亭铛对一只眼说,这个女人是我的克星,每当我看到她,我的胸脯就更加憋气,顾家不能再留她了。一只眼说,没办法,人命关天,总不能杀了她吧。
薛小芊挨了窝心脚,气得咬牙切齿地骂着回了自己房里。刚进屋就听到小武子哭喊着从茅房里跑了出来。亭铛和亭锦听到小武子这样惨烈的呼喊,也都出来了。他们围着小武子问,你是怎么了,这样精精怪怪地大叫着?小武子指了指茅房说,我进了茅房一蹲,伸手到水道中掏细纸用,谁知道里面竟然有个毛烘烘的东西,吓死我了。
因为是女人的茅房,男人们不便进去。亭铛叫来了翠莲,让她带着小武子进去。翠莲一手提着灯笼,另一只手牵着小武子进了茅房,她弯下腰用灯笼往水道里一照,只见一只硕大的黑猫横死在水道里,黑猫的脖子上套着一根棉线粗的细铁丝,猫的七窍流血,眼睛向外凸着,翠莲感觉这双眼睛特别熟悉,好似在哪里见过?死猫的表情及其难看,惊栗万分的翠莲忽然想到了死去的三婶娘,她死去的时候,面容就痛苦地凝结成了这个样子。翠莲感到天旋地转,她啊地叫了一声,把灯笼扔到地下,自己也摔倒了。
亭铛也顾不上忌讳了,连忙进茅房抱起翠莲跑到南房。珍子光着脚跳下地从亭铛的怀里接过翠莲,平放在炕上。五六双男人的大手给翠莲掐人中的掐人中、抹捋胸脯的抹捋胸脯,翠莲好容易才缓过一丝悠气。
二婶娘一干人跑进来问,是不是翠莲让狐狸夹子夹着了,背过气去了?亭铛顺手给了她一个大嘴巴说,你不是勾结了珠子女人和二飞子女人要对翠莲报仇雪恨吗?现在果然应验了,这回你得意了吧?二婶娘无缘无故地挨了大伯子的一个嘴巴,哪里肯罢休,她要用头去撞亭铛。珍子大喝着,你这个二妖婆子,你想闹事给我滚出去闹去,现在我的女人被你们这些坏了心肝的吓成这样了,你们难道还不放过她吗?二婶娘边哭边说,成什么道理了,大伯子竟敢伸手打小婶子?纯粹没王法没天理呀!亭铛说,不打你你就反天了,你这种女人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你陷害了老三女人,现在又算计上翠莲了,我让你彻底明白一下,你每天都在做什么?二飞子女人边拉二婶娘边说,娘,这也不能硬怨我大爷打你,一定是薛小芊挑拨了大爷。二婶娘又要找薛小芊当面对峙,还没等她出门,薛小芊手里提着死猫进来了。二婶娘看着死猫也惊呆了,薛小芊把死猫扔在二婶娘的脸上,冷冷地说,没想到你们连一条猫也不放过?好,我们就斗到底。说完咣当一关门走了。
翠莲躺在珍子的怀里,指着地上的死猫说,快把它扔了,我害怕。亭铛瞪着眼问二婶娘,猫真的是你勒死的吗?二婶娘惊恐地摆着双手说,不,不是,大哥你别冤枉我,我是清白的,从今后我再也不赌博了。亭铛说,这个家娶了你们这些女人,作孽呀!说完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亭锦赶紧扶住亭铛,一只眼哭着说,都是你们气的,你们呆着干什么,还不叫李郎中来?珠子正要去叫李郎中,亭铛拦住他说,珠子,别去了,我没事,这几天我的胸口一直憋得难受,老子和你说,你今后管着你老婆,不要再对翠莲无礼了,顾家有这样的好日子,全凭着你的嫂子,许多的事情你们都不明白。
珍子和亭锦把亭铛扶到炕上,半躺着。珍子凶狠地对二婶娘说,我大大要有个三长两短,你们三个女人一个也别想活着,我说到做到。二婶娘、珠子女人、二飞子女人都静悄悄地,不敢说一句话。
亭铛对亭锦说,老三,你去看一看文子家的,别闹出什么事来,薛镇长跺一下脚,咱们就得颤三颤,惹不起呀!亭锦说,大哥,有我呢,没事,我想多陪你一会儿。亭铛闭了闭眼,轻声说,去吧,听大哥的,顾全大局。亭锦走了。亭铛和一只眼说,走,咱们回房去。话还没说完,连着又吐了几口血。珠子扑通一声跪在亭铛的面前说,大大,我知道是我的女人把您老人家气病了,我现在就休了她,让她滚。大家把珠子扶了起来。亭铛说,你大哥虽然和你嫂子有隔阂,可是他也算一条铁打的汉子,你连自己的女人都左右不了,今后必走扁嘴的旧路。
珠子说,是,是,我全听大大的。珠子女人也跪在亭铛的面前说,大大,我改,我能改,您不要生气了,更不要指使着珠子休了我呀。屋里正闹着,外面薛小芊已经拿了大门上的钥匙开锁独自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