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深无声,雨大皆短。
短暂暴雨将大暑时节的酷热冲淡几分,微风风带着细碎的水粉吹进亭子里,清清爽爽的,
庄梦蝶带着斗笠,腰间别着赤红葫芦,手里握着根竹竿,抿着嘴用木刺挑破小脚丫子上的水泡,认真专注得很,只是她有时候半夜觉得委屈就哭了起来,但就是没有当着林知的面哭哭啼啼喊着要回家,一点小女孩心性都没有。
已经离开小镇有一旬光阴了,只是在离开小镇后的三天,就有一伙人有意无意走在前头,不论师徒二人故意放慢脚步也罢,亦或驻步原地,路途之中走着走着,都会见到那伙人,四个腰间挎刀的汉子,身形佝偻的糟老头,瘦小灵动的青衣少年。
林知看了看外头下得淅淅沥沥的小雨,在亭子里缓缓练拳走桩,一丝拳意真灵油然而生,又按楚沐阳所赠那本拳谱上所写的站桩,沉肩坠肘,含胸拔背,松腰落胯,虚灵顶劲,默默感受着一股热流充盈体内。
虽说习拳不久,但练拳首重意气,虽说还是武夫三境,但战力而言,已经不弱于四境了。。
庄梦蝶只是看着师父打拳,没有学,她觉得累人,还是打瞌睡冥想来得舒服,学什么拳呐!
有一只鸟儿飞落在亭子上,雨已经停了,只有偶尔枝叶上滑落的小水滴声。
庄梦蝶背上箱笼,拿起拜托师父用青竹做的行山杖,喊了声:“师父,雨停了。”
林知上前揉揉她的小脑袋,踏上泥泞的小路,路滑,小女孩走得慢,脚还疼,可痛也不出声呀,就是低头默默的使劲走在师父身后。
哎呀!
庄梦蝶一下撞在停下脚步的师父身上,还有些懵,就见到师父蹲下来,然后背起自己。
“翻过这座山,要是见到有地方小镇,我们可以住下。”
庄梦蝶惊喜道:“真的呀。”师父明显不喜欢往人多的地方走,这一连十几天,都是在荒郊野外待着,天天不是山就是树,不过好在野味多,师父手艺一般,但架不住新鲜呐!就是睡觉的地难受了点,按书上说的就是,他们天天都是大地为床天作被。
“不用太勉强自己,脚疼就说,我可以背你。”
庄梦蝶毫不客气,趴在他的背上,在他耳边小声说道:“师父最好了。”她可是许久没有好好休息过,小脸都憔悴许多,趴在师父肩头上就睡了过去。
林知脚步轻盈,走得尽量不那么颠簸。
黄昏刚过,天色昏暗,小女孩才迷迷糊糊睁眼,见到前头有个没长脚的灯笼飘着,唬了一跳,揉揉眼睛,视线这才清晰,是一家客栈悬挂在屋檐下的长方形白纸灯笼,灯笼两面写着联语;“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
下雨天,夜色极为浓重,视线所及竟然只见到那间客栈,客栈不大,分为一楼二楼,一楼是吃食,二楼是住宿。
林知背着庄梦蝶推门而入,一盏盏烛火将屋内照得通亮,栈内不大,只摆下九张方正的八仙桌,人也不多,只有七个人,或佩刀或佩剑,柜台前的是个高挑丰腴的老板娘,脸上涂抹这着极厚的胭脂,咧嘴一笑就簌簌往下掉。
“小兄弟这是要吃住?”
林知还未开口,背上的庄梦蝶就率先答道:“姐姐先上点好吃的吧,我都快饿得六神无主了。”
老板娘笑吟吟的看着林知,见他点头,这才说道:“二位先坐着,咱们这吃的虽说不精致,但量大,管饱。”
那坐在一旁喝酒的佩剑老头子咧嘴一笑,对那老板娘喊道:“吃这些可吃不饱,得吃掉九娘才满足。”
被称呼作九娘的妇人讥笑道:“吃饱喝足了就满嘴屁话是吧,就你那弱不禁风的小身子板。”
佩剑的糟老头子嘿嘿一笑:“放心,你家老哥老当益壮哩。”
九娘骂了句滚,就不再理会那个只是过过嘴瘾的糟老头,唤了小二去跟厨房打个招呼做些吃食,提着水壶,去给林知、庄梦蝶桌上的杯子倒满茶水:“也没啥吃的,热乎乎的大碗肉汤和面饼。”
庄梦蝶吞了口唾沫,捂着肚子,可怜巴巴说道:“姐姐你别干说,吃的倒是快些上桌。”
“马上就有得吃。”九娘放了一个小瓷瓶在桌上,起身笑脸温柔,只是脸上脂粉着实重了点:“吃过之后,这个给小姑娘涂脚上,自家秘制,第二天腿脚保证不疼。”
庄梦蝶急忙起身,对瞧着不太巴适,但心善的姐姐行礼道谢,就是一落地,脚丫子就疼,她急忙坐在长条板凳上,双脚悬空,又对九娘喊道:“谢谢姐姐。”
九娘笑眯眯的点点头,心里念叨多机灵可爱的姑娘,留着当我闺女吧!
林知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喝了杯茶,就在那里闭目养神,那牛肉汤跟面饼上桌了,他才跟看着小巧的,但食量不小的小姑娘拿着面饼就着汤,吃完之后全身暖烘烘的。
小姑娘靠着师父,摸着圆滚滚的肚皮,嘿嘿傻笑,笑着笑着只感觉眼皮很重,向后倒下板凳,林知伸手扶着,然后看着身段丰盈的九娘,又看了一眼糟老头子,还有在座的每一个人。
屋外清风拂动枯叶,昏暗的客栈内烛火摇曳,一群人都直勾勾的盯着那丝毫没有晕倒迹象的少年。
林知想起从前看那些江湖小说,就有大侠被奸人下药迷晕,人家已经下药了,虽然没用,但自己起码也装一装?是这个意思吧!
于是初入江湖的少年,眨了眨眼,趴在了桌子上。
“我草,这小子一看就是装晕,胡二狗,你小子的迷魂汤不管用啊。”那糟老头行走江湖多年,哪里会被林知这等粗劣的表现蒙骗,顿时就大骂出声了。
那端上牛肉汤和面饼的小二瞪大了眼睛:“那小姑娘是真晕了,小伙子咋就没效果呢。”
九娘没好气的“别他娘的叽叽歪歪的,动手吧,别伤着小姑娘,我可还想着认她当闺女呢。”
糟老头子嘲讽道:“哟呵,认闺女干啥,跟老哥春风一度,保准送个大胖小子给你。”
林知自嘲一笑,不再继续装昏,扶着小姑娘缓缓平躺在长凳上,看她呼吸绵长,并无大碍,此时他袖间有六把小剑悄无声息溜出,躲在桌底,悬浮不动。
糟老头子坐在板凳上一动不动,那少年身后那四名汉子的手各自按在腰间或桌上的刀柄。
林知左手遮住小姑娘露缝的眼睛,轻声道:“不准睁眼。”伸手从竹筒里出去木筷,甩出,四根木筷干脆利落的穿透那四个汉子的胸口,血水咕噜咕噜不停冒出,倒地不起。
当林知再取木筷时,那个佝偻身子的糟老头一拍剑鞘,一抹寒光掠出,他飞身而起,握剑,足尖点地,轻若翩鸿,两个眨眼间,便来到少年身前,一剑刺出。
林知用筷子侧击剑身,剑锋从他耳畔划过,一双筷子迅猛的捅进糟老头的眼窝,一掌拍在老头胸口,声响如钟鼓齐鸣,老头倒飞数丈,撞塌一堵墙,再也没起来过。
那小二见形势不妙,转身想逃,却被一抹如电的剑光穿透脑袋,倒地不起。
在小二被剑光贯穿后,又有其余五把袖珍小巧的剑将九娘围在中间,其中青冥、百悬停在她眼珠子前,想闭眼,又担心一闭眼就再也睁不开了,一动不敢动,娘咧,这么年轻的小伙子居然是个剑仙!不是说只是个带着一身宝物不自知的小毛孩吗,老娘第一次干这个行当…就要死了吗…
林知挥挥手,那白虹,紫电,辟邪,流星,青冥,百里六剑依次钻进他的衣襟,少年看了一眼还在桌子上的小药瓶笑道:“知道为什么不杀你吗。”
九娘干巴巴的笑了笑:“因为老娘不够坏?”
林知没有回答,将小药瓶握在手心,抱起小姑娘,对九娘说道:“这里就麻烦姐姐你收拾一下了。”
九娘连忙称好,等那少年抱着小姑娘上楼,她才瘫软在地,呜呜呜的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喊:“这他娘的太吓人了。”
她脸上的脂粉被她的眼泪糊开,不再那么大红大紫的,相比较之前的浓妆,这会眉眼瞧着倒是有些清秀。
上楼后,林知想要放下小姑娘,谁知道这小姑娘抱着他脖子,就不肯撒手,还砸吧砸吧嘴。
林知无奈说道:“别演了。”
小姑娘眨巴眨巴眼睛:“师父,我装得怎么样,是不是出神入化,那几个从小镇门口跟到这里的人可都没看出来呢。”
林知松开手:“下来。”
小姑娘就干脆胳膊腿全招呼在他身上,不肯下来,仰着小脸眉心微微皱着,一脸笑嘻嘻说道:“师父,杀人是什么感觉?“
林知怔了怔,低头和她灵动的眼睛对视,无意间便瞧见小姑娘的一片黑暗的心湖,荡漾开一抹浅浅的血红。
少年伸手抱着她,下巴抵着小脑袋:“感觉很不好,很恶心,很想吐,心里头跟有块大石头一样。”
庄梦蝶伸手拍拍师父的后背:“这样啊,那师傅能不杀人,就不要杀人了,好不好?”
他轻轻嗯了一声:“下来。”
“师父你不是难受吗,抱抱我会好得快一点。”小姑娘跟小狗一样蹭蹭师父的胸口,心湖上,那荡漾开的血红色化成一朵朵艳丽的彼岸花。
林知有些无奈,只能静静的坐在凳子上,等这个小姑娘趴在自己身上睡着了,才把她抱上床,又打了一盆水,给小姑娘擦擦脸,擦擦手,脱她草鞋时,见到她衣衫上全是泥污,心想给她捣鼓一件法袍方便点,
用布轻轻擦干净她足上的泥污,这才为她涂抹药膏。
小姑娘微微皱起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磨牙呓语道:“师父,我可乖了,别不要我啊。”
林知先从储物器里取出一条条水浸过的蒲草,大致比对了一下小姑娘的小脚丫,就开始编织起草鞋,草鞋编织好后,将那双全是污泥已经有些磨破的草鞋弃置,放了一双新的。
他长吐了一口浊气,盘腿坐在床尾,闭目养神,温热的气流蔓延全身,心神沉浸入体内,只见到幽冥的黑暗,有一条火龙盘旋腾挪,火龙始终在外围流转,在黑暗的中央,静静的悬浮着一根乌黑的铁棒,铁棒上环绕着一条死寂沉沉的黑龙,这便是水府压胜之物,定海针。
入了定海针内,见到一片干裂的河床和乌黑的天空,天空之上,偶尔会滴下一点水滴,这只是水府的雏形,还需要很长时间的修炼,当滴水成河,水府就算是小成了。
心神在水府内四处游荡,走到尽头处,见到有一扇门,上面布满粗壮的树根藤蔓,用力推了一下,纹丝不动,没有太过勉强,又走到水府的另外一头,不知道多久,见到前面有一抹金光,靠近了看,那是一堵金黄色的墙。
离开水府,心神回归灵台。
他睁眼时,窗外已是微微有些亮光,看了看庄梦蝶的脚,几个扎破的水泡都已经痊愈,下床打开门,见到有两个水盆白巾等洗漱物品放在门口,简单洗漱后下了楼。
九娘趴在桌上酣睡,五六个酒坛子零散放在桌上脚边,林知下意识放轻脚步,悄无声息,没有惊醒那个哭花脸的可怜女子。
出了客栈,便见到不远处的那座形似牛头的山峰,无意间瞥见稀疏林间有一个大大的土包,不知埋着谁人尸骸。
林知收回视线,开始练拳走桩。
拳桩分为三个种类;站桩,走桩,定式桩。
林知初始以定式桩入门,反复练习拳架,当所有拳架都烂熟于心时,才开始走桩,走桩中一动一顿,看似极慢,却自然拳意流淌全身。
二楼刚刚洗漱完的庄梦蝶趴在窗口,看着师父在门口打拳,心想自己是不是怠惰了?但瞧着师父反复走着一个拳架,着实太无聊了,所以她不喜欢练拳,但有时候还是忍不住羡慕师父能一拳一掌打飞一个人五六丈远,厉害得很…
其实师父也问过自己想不想练拳,这套拳慢慢练,找不到拳意也能强身健体,走山路也没那么辛苦,可真的太苦了,什么拳练万变,其义自见,练拳首重勤,这是什么道理啊…
小姑娘在床上翻来覆去,还是没打起精神来修炼,下床找鞋,发现了一双崭新的草鞋,又盯着自己完好无损的小脚丫,嘿嘿一笑,穿上新草鞋,拿起桌上的小药瓶,就蹦蹦跳跳的跑下楼。
九娘被小姑娘的脚步声吵醒,揉了揉有些红肿的眼睛,脸上没有铺满厚重的脂粉,干干净净的脸庞,就是体格瞧着健壮了些,这般看着,是像个普通的乡间村妇。
庄梦蝶对九娘嘿嘿一笑:“姐姐好。”
九娘怔了怔,看着小姑娘灿烂笑脸,心里莫名起了柔情:“饿了吧,这就去弄吃的。”
庄梦蝶挥挥手里的小药瓶,笑道:“谢谢姐姐的药。”
九娘走去厨房,经过她身旁时,没忍住揉揉她的小脑袋,小姑娘笑眯眯的,这手揉得没师傅舒服呐,然后低头躲开那只手,跑出客栈。
九娘看着庄梦蝶撒腿就跑的背影,低声喃喃道:“要是小不点还活着,这会也该有这般大了吧。”
她擦拭掉眼角的泪水,进了厨房。
客栈外的庄梦蝶到处转悠,穿着新草鞋,脚又不疼,开心得很,还跑去鸡笼子里抓鸡崽,被老母鸡边追边啄,大呼小叫到处乱窜。
直到九娘喊着吃早饭囖,疯玩的丫头这才跑回客栈里,九娘拿着条热乎乎的白巾,给小姑娘擦脸,擦手,瞧起来干干净净了,才给她上桌吃饭。
林知早就坐在那儿喝着小粥。
三人同桌,林知喝了两碗粥,就放下了筷子,小姑娘还在长身体,食量不小,喝着粥,手里拿着面饼,大口大口的吃。
九娘也放下碗筷,嘱咐了一句小姑娘慢点吃,然后抬头看了一眼林知,说道:“你们从荒牛山来,不是去一苇江,那就是要去两界关了吧。”
林知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九娘没有继续说话,看了一眼庄梦蝶,露出怜惜之色,起身上楼。
直到林知和小姑娘离开,她都没有下楼。
走出客栈,林知走在前头,庄梦蝶跟在身后。
走着走着,小姑娘突然回头,大声喊道:“姐姐,我走啦。”
无人回应。
两人走出约莫五里路后,就听闻身后有蹄声。
回望。
九娘骑马飞驰而过,她扯了扯缰绳,勒马停行,回头喊道:“不要经六斗山,绕一下路,走一苇江,西坞城,五华山一样可以去两界关。”
话罢
九娘身负长剑,一骑绝尘,是那六斗山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