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晓光很奇怪妈妈竟然执意要送他们一起回宾馆。麦子芊让他来到自己的房间,倒了两杯水放在母子面前,然后挨着任妈坐下。
“阿姨,有什么话您就说吧。”
任妈望了一眼正一头雾水的任晓光,不由地心酸落泪。
“阿姨!”麦子芊低低地叫了一声,传递着安慰和鼓励。
“这些话我本打算在他十八岁时讲给他听的,可是犹豫再三也没有说出口,这一等又是好几年,哎……”她叹了口气,擦干了眼泪,理了理鬓角的散发,抬起头,抛给麦子芊一个苦涩的浅笑。
任晓光已经坐立不安,抱着双肩来回踱步。
原来任妈有个听起来可笑又心酸的小名叫“不饿”,充分反映了当时的人们对饥饿的厌倦和恐惧,以及对食物的憧憬和渴望。在她出生之前,除了夭折的三姐之外已有四个哥哥和两个姐姐,生活的艰辛并非只因为孩子众多,而是像季节的雨雪一样毫无差别地洒在每个人的身上。幸好她的母亲在生产队的食堂做饭,偶得便利时便偷着向肥大的裤管里装点豆子、玉米之类——那时的小脚女人裤脚束着带子,走起路来两条腿像移动的灯笼,因为是公家的东西,有的人即使撞上了也假装没看见。但并不是每一次都能做到天衣无缝,当她往棉裤腰上藏烙饼时偏偏被高风亮节的任大勇他妈发现了,她立刻毫不犹豫地当场检举揭发,结果任妈的母亲不仅被扣了工分还挨了批斗,从此两家结下了冤仇。
报名上学的时候,老师感觉“不饿”不够文雅,顺势改成了“白娥”。随着白娥的慢慢长大生活条件也渐渐有了改善,而她之所以备受瞩目不仅因为模样标致出众,而且又是全村两个到乡里上高中的女孩子之一。在包产到户的生产模式正轰轰烈烈、如火如荼地展开之际,农村的女孩子大多仍被陈旧的传统观念牢牢地束缚在沉重的家庭负担里,因为上面有哥哥姐姐们支撑,自己又是家中最小备受宠爱的缘故,她在不经意间成了全家人的骄傲和希望。
白娥天生一副如黄莺出谷般清亮的好嗓子,歌声婉转动听,在文艺项目还相当匮乏的年代,自然而然地成了学校里炙手可热的活跃人物,此时任大勇正是文艺委员。两人一起参加校内外举办的各类活动,再加上来自同一个村庄,来回十公里的徒步行程,有欢歌笑语的陪伴便不再感觉寂寞和漫长。在提倡思想解放的大背景下、在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模糊认知里,朴素的情感就产生在尘土飞扬的马路上。即便高考失败了,即便白娥做了村里小学的代课老师,任大勇拜师学了木工,仍未能阻断两个人的秘密交往。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很快风言风语就在村子里传开了,显然他们俩没有见识过两个母亲在躲闪不及、不得不碰面时相互指桑骂槐的激烈场面,所以低估了彼此仇恨的力量。任家放出话来:“即使大勇打一辈子光棍也不会娶白家的女人,送上门来也会赶出去!”
白家则针锋相对,“宁愿打断腿扔进粪坑里,也不会踏进任家的门!”
消息传出,提亲的人更是络绎不绝,其中粮管所干部的儿子最令白娥的母亲满意,据说他们家在庄上首屈一指,住着浑清大瓦房,院子里的两颗大榆树惹人羡慕。更令人心动的是他们家承诺:一旦有招工指标就能让白娥变成吃上计划粮的工人——这是个无法拒绝的巨大诱惑,白娥母亲满心欢喜地逼着她答应这门亲事,可她死活不肯,母亲就天天派人到学校里找她,不堪其扰的她心烦意乱,干脆辞工回家了。气愤至极的母亲对她又打又骂,可她咬紧牙关只有一句话:“非大勇不嫁!”
母亲先是苦口婆心地劝导:“任家缺衣少食不说,如果强行嫁过去,不仅打了白家的脸、连累全家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来,而且你自己还会被任家看不起,受一辈子说落和欺负。”
然而,好言相劝未能软化女儿强硬的内心,幻想被彻底粉碎的绝望令恨铁不成钢的母亲忍无可忍,她捶胸顿足地发誓:“只要我活着你们就别想在一起!”
娘俩的倔强一脉相承,心疼孩子的父亲在强势的母亲面前没有话语权,只能躲得远远地假装听不见,大哥虽然不打她,却是帮着把头发拴上绳子吊在窗棂上,身上被柳条抽得青一道紫一道,头皮也被掀掉了一大块,但白娥宁死都不愿松口。
大姐看不下去,以秋收需要帮手为由把她接到自己家里,母亲当然希望生性温顺的她能从旁规劝自毁前程的妹妹回心转意。然而她的愿望再一次落空了,当初差点被她强制嫁入相对宽裕的残疾人家中的姐姐选择坚定地站在妹妹这一边,她甚至愿意帮助她从自己家里出走。在封闭的农村,为情自杀的现象屡有发生,为爱私奔的传闻村村都有,姐姐宁愿妹妹走第二条路,可是它所带来的严重后果也令蠢蠢欲动的后来者望而却步。白娥不想连累姐姐也没有做好破釜沉舟孤注一掷的准备,所以没有答应。
经过一个星期的调养,在身体大有好转之后,母亲便派二姐把她接了回去。不料母女俩的心性依然针锋相对,母亲失去理智、变本加厉,女儿抗争到底、宁死不屈……
任妈哽咽难言,泪流满面。
“妈妈!姥姥她……”任晓光红着眼睛呼唤着,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柔弱的妈妈身上竟然承载着如此不堪回首的往事,而慈眉善目的姥姥竟会对自己的亲生骨肉痛下毒手,麦子芊也有同感。
任妈没有看向儿子——敢于和跋扈的母亲以死相博的她,此时却好像没有面对儿子的勇气。她稳定了一下情绪,幽幽说道:“在那个人们把尊严看得比生命还重要的时代背景下,她的做法虽然冷酷但是可以被理解,放到现在相信她也不会了。”
任妈叹了口气,继续讲述:“毫不夸张地说,就在生死攸关的时刻,二姐和四嫂勇敢地站了出来,她们不敢与母亲明目张胆地对抗而是偷偷地联系了大勇,在1982年10月18日这一天(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夜深人静之时,把我放走了。
“我们一路奔跑,先到了乡里,后又沿着大路走,沉重的脚步声和急促的呼吸声撕裂着凄清、寂静、白茫茫、空荡荡的夜晚,我走不动了他就背我,后来拖着我,我的脚疼得厉害,浑身像散了架,我们手拉着手躺在了一座桥上,望着石刻玉雕一样惨白的月亮,心里想就这样死了也挺好。身上是湿的,地是凉的,感觉真的像地狱一样寒冷。
“也不知过了多久,大勇拦下了一辆马车,给了两块钱把我们带到了大勇的姑姑家,他的姑姑是换亲,姑父虽然驼背但有烧窑的本领,所以条件还不错。经他介绍我们俩去了工地上干活,大勇仍做木工,我在食堂干杂活。腊月十五放假,但工钱没给结。我们不敢回家,姑姑帮我们找了一间空房子,送了一袋玉米面一盆白面,大勇又跟着姑父干了几天,我们就用挣来的十几块钱过了年。生日的那个鸡蛋还是从姑姑家拿的。虽然生活很清苦但是很快乐、很知足。
“春节一过我们就去了工地,大勇做事勤快脑筋灵活,上边老板欣赏下边工友喜欢,没到一年就能独当一面。我们回村的时候母亲余气未消,兄弟姐妹只能偷偷相见。我们领了结婚证,在村子北头盖了三间房子,总算安了家落了户。
“又过了一年大勇带去的一个工友从塔吊上摔下来成了植物人,老板却冷酷无情百般推卸,一气之下他带着一帮人另立了门户。刚开始只承包一些小工程,慢慢地不仅盖房子搞装修,还生产钢材,临近几个村的人都前来投奔。经过好几个人从中说合母亲也渐渐接受了我们,生活越来越好。
“本想靠着亲戚的力量壮大自己,不料他们之间又勾心斗角,老任顾及情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尾大不掉,牵一发而动全身。大勇并不贪心,他多次想到了退休,可是晓光一早就表明了态度没有商量的余地。找不到能够放心托付的人,一旦垮掉几百号人身后的几百个家庭就会跟着遭殃,所以他现在骑虎难下,人也憔悴了不少。”说到这任妈露出了深深的担忧之色。
“这些话您怎么从来不告诉我?!”任晓光愁肠百结、难受极了。
麦子芊也觉得当初逃婚是情势所迫,没什么难以启齿的,后面的艰苦创业却是很励志的教材,完全可以在儿子面前树立榜样。
“你们不能理解在那样的年代,私奔在别人眼中意味着什么。”任妈仍然没有理会走到她身后已经轻扶着她肩膀的任晓光,而是拉起麦子芊的手,麦子芊感觉到握住她的是两块颤抖着的冰冷的石头。
“每逢亲戚家有人结婚,我总是只捎礼而不愿到现场,穿着嫁衣喜气洋洋的新娘以及吹着喇叭放着鞭炮的热闹场面会让我触景生情,徒生悲伤。
“可是命运却给我们开了一个更大的玩笑。结婚六年,我们朝思暮想的孩子迟迟没有到来,吃偏方,喝中药都没用,到北京上海去做检查,得出的结论是一样的:大勇有先天缺陷不可能生育!那些报告单像死刑判决书一样触目惊心,他的痛苦无法形容,站在大桥上他捶打着自己的胸口。我很害怕紧紧地抱着他一边哭一边说:“要死,一块死,要活,一起活,永远不分开!”任妈再一次哽咽,她起身去了卫生间。麦子芊也站了起来,任晓光背靠着墙面坐在地上,双手抱头一动不动。
几分钟后,任妈出来喝了口水,继续讲道:“回来后,他整个人都变了,垂头丧气抽烟喝酒,白天很少回家,晚上对着我常常是一脸的愧疚,渐渐连房事也做不起来了。我咨询过医生,她说是精神的压抑导致的心理障碍,可他坚持认为自己是个废人已经无药可救,拒绝治疗。我想要领养一个,可他说那样等同于把他的无能公之于众,让他没脸见人。我说可以告诉别人是我的问题,但他还是不同意,说当初轰轰烈烈地私奔、如今这样的结果会让人幸灾乐祸。经过一年的彷徨和煎熬之后,我们决定听取上海医生的建议去香港做试管婴儿。也是在他的帮助下,一切进展地很顺利。
“我怀孕了,但另一半不是大勇的,现实太残酷他不能不接受。为了让我得到更好的照顾他把大姐接来与我同住,从此我们再也没有同过房。其实也挺好,减少彼此的痛苦。但是无论多晚我们都要见一面,聊聊一天的经历,我要看到他毫发无损,他要知道我开不开心。
“他对晓光一直很疼爱,视如己出,可是这孩子注定像一根无情的针时时插在他的最痛处。他的第一辆折叠自行车是大勇托人从美国带回来的,吃的、穿的、用的、玩的尽可能做到最好,选择学校更是费尽心思。晓光喜欢音乐,他又是买钢琴又是请老师毫不犹豫。他本打算让我陪晓光去国外读书,因为对他放心不下我没有同意。他每天匆匆忙忙出门,精疲力尽地回来,有时又出差在外,与晓光的沟通少之又少,这种若即若离的维系远远达不到孩子对父爱的渴求,所以晓光对他越来越疏远甚至心生抱怨。随着事业的不顺,年龄的增长,他对亲情有了更明显的依赖,我每次看过晓光回来他总要问东问西,连手机聊天的内容他也想看。总是叮咛我多打钱别让孩子在外为难。他几十年打拼的家业大都装进了我的口袋,公司、房产、存款都在我的名下,他能够自由支配的只有区区几十万,他说他欠我的太多,能够给我的只有这个。”
“妈,对不起!”任晓光跪在任妈面前泣不成声。任妈一把抱住,母子俩哭成一团,麦子芊也是泪流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