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麦子芊来到了哥哥麦子青的家。他们租的是连家店,一楼一分为二,一半卖衣服鞋包,一半做汽车买卖租赁,二楼住人。农村人习惯上午赶集,下午顾客很少,嫂子在楼上看着两个孩子做作业,子芊和哥哥在店里聊天。
“哥,我见到他们了。”麦子芊望向哥哥的眼神闪闪发光。
“谁呀?”麦子青被妹妹冷不丁冒出来的话搞得晕头转向。
“生我的他们。”她期待着分享。
“啊?你是怎么找到他们的?”他的惊讶在情理之中,但成分比较复杂。
“没找,是他们碰巧见到了心宝,因为和我小时候长得像认错了。”麦子芊尽量轻描淡写,她捕捉到了一丝微妙的不快,阳光不再明媚,阴云慢慢聚拢。
“那么凑巧?”麦子青仍然无法相信。
哥哥的患得患失令麦子芊很失望,她稍稍压制着伤感的情绪,声音像被风吹倒的禾苗慢慢挺直了腰杆一样有了力度,“是的,所以,哥,我想知道真相。”
“你们相认了?”麦子青显露出苦恼的表情。
“没有,哥,告诉我真相行吗?”麦子芊的请求如幼年时受了委屈的模样,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麦子青不停地挠着头皮,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许久,他在麦子芊注视的目光中坐回到原来的板凳上。
“那年冬天……”麦子青搜索着时间的路线、记忆的碎片和合适的词汇,尽量把情景设置在一个令麦子芊能够接受的氛围。
“能告诉我是哪一年吗?”她渴望一分一秒都能还原成它本来的面貌。
“我记不清了,妈妈本来生了个妹妹,可是没多久就夭折了,她很伤心,常常以泪洗面。春节前的一个晚上,我正趴在妈妈的被窝里看电视,姑姑领进来一个人,怀里抱着个小棉被,她们躲在房间里说什么我不知道。直到第二天,我才看见一个穿着花棉袄的小女孩睡在床上。姑姑对我说这是妹妹,生病了,让我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否则妹妹会被坏人带走。我信以为真,自然守口如瓶。周围的人司空见惯,谁也不愿提及。长大后我也问过妈妈关于你的事,她说你妈打算改嫁,嫌你累赘,才找人卖出去的。姑姑担心妈妈思女心切折磨出病来,就把你领回了家。”
麦子芊再也控制不住,“噌”地站了起来,大声喊道:“谎言!什么改嫁,什么累赘,都是精心编织的谎言!一切都是骗人的假象,她失去女儿难受,有没有想过那家被人偷去女儿的痛苦!”
麦子青怔怔地望着从没有如此情绪失控的妹妹,眼睛里满是惊恐。
麦子芊大口地喘着粗气,压抑着满腔的怒火,继续追问道:“卖?我果真是从人贩子手里买来的?”她咬着牙咀嚼着每一个字,像破了糖衣的药一样苦苦地粘在舌头上。
“嗯,妈说因为病着花了三千块。”他躲避着妹妹的视线,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但对麦子芊来说已是字字如雷。
“三千,三千……”她默默地念叨着低下了头,泪水奔涌而出,她曾一度以为自己的名字挺有内涵,能让人联想到郁郁葱葱的麦田。不料却另有深意,她浑然不觉地背负了二十多年。
“爸爸妈妈很疼你,一直当亲闺女对待。”麦子青不知该如何劝慰,也没有理由为父母辩解,但是多年的养育总能抵消点什么。
“是的,你们竟以这种欺骗的方式来疼我。”麦子芊已是痛哭失声。
下到一半楼梯的嫂子又转身回去了。
麦子青沉默不语,任由妹妹发泄着心中的怨气。
良久,麦子芊的心情渐渐有些平静,再大的怨恨也无法改变现实的残酷。她接着又问:“卖我的人你可认识?”
“不认识,妈说是姑姑同村的,有一段时间风声紧她跑到外地得了怪病,回来没几天就死了。那时候大家都提心吊胆的。”
麦子芊不再追问,她始终觉得养父是避风港,哥哥是保护伞——尽管这把伞为她遮过风挡过雨,但也一度破烂不堪,尖锐的骨架变成刺向身心的利刃。如今时过境迁她依然相信他们的爱是真实可靠的。可是此刻一切都变了……
走在店铺林立的街道上,麦子芊想象着二十三年前的那个远没有今日繁华却异常热闹的集市,年画、鞭炮、衣服、糕点随意悬挂在道路两旁,拥挤的人流摩肩接踵,讨价还价声震耳欲聋,她就在喜气洋洋中离开了亲人,离开了家,她仿佛听到了母亲撕心裂肺的呼喊,仿佛看到了那张被恐惧和痛苦揉碎了的脸。她掩面而泣。
麦子芊一路走一路不停地安慰自己:二十多年的养育之恩来之不易,这个历经坎坷如今正蒸蒸日上的家再也经不起任何打击,追究过去既定的事实已无意义。算了吧,只愿天下再没有这样的悲剧。
未进大门麦子芊就听见心宝正与别的小孩玩得热火朝天,稚嫩的笑声犹如天籁。她停住了脚步,想象着自己当初经过了怎样一个由陌生、惶恐到适应的艰难历程,只有一声“小换”的记忆让她依稀感觉有所不同,连姐姐拉着她的模糊的身影都近乎飘渺虚无。值得庆幸的是,她走进的是一个温暖的家庭,父亲木讷宽厚,甚至对她另眼相看;哥哥善良真诚对她百般呵护;至于养母对亲生儿子的偏爱似乎情有可原,对自己也没有到刻薄寡恩的程度。多年朝夕相处的情意并不是一句谎言一时的愤怒就能掩盖掉的。麦子芊正想得入神,听到养父在身后叫了声“子芊”,他骑在一辆三轮电动车上,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黝黑的脸庞。
“爸,干嘛去了?”或许淳朴的麦有生并不能听出子芊声音里苦涩的味道。
“马上要忙了,刹车不太灵,我去修了修。”养父一向少言寡语,但慈爱一点不少,麦子芊随他一起进了院。
于计红看到他们,连忙从屋里出来,笑容可掬地说道:“你三婶知道你回家了,特意过来看看。”
麦子芊没有看她,低着头进屋打了招呼,三婶连连夸赞:“子芊真好,真孝顺!”又指着于计红无比羡慕地说:“嫂子有福气,不像我闺女,虽说也嫁到了城市,别说镚子儿见不着,每次回来都像个强盗,又要米又要面,说是城里卖的米不好吃,油也掺了假。你说是不是我们上辈子欠她的,讨债来了?”
“去,去!”于计红用毛巾抽打着桌子,“好像进来一只苍蝇。”她在掩饰什么没有人不懂。
“好几年没见翠玲了,挺好的吧?”对于发小,麦子芊是发自内心的关切。
“好着呢,你看在家时瘦得像玉米杆吧,到了婆家胖得像个大水桶,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一直亏待她似的。”
“记得小时候您还教我们在大年初一早上抱椿树呢。”
“还记得怎么唱吗?椿树娘,椿树娘,你长粗,我长长,你长粗了作栋梁,我长长了穿衣裳!”三婶的目光静止在女儿幼小的身影上。
麦子芊体会着她的思女之情无比心酸。
三婶回过神来,打量了一下麦子芊接着说:“你的身材还是这么苗条,像个小女孩。”
“您又夸我。”
“是好嘛,不像翠玲一心向着婆家,结婚前要的彩礼一点一点都换成东西搬弄走了。这个春节也没回来,说是婆婆感冒了离不开,上回我得了肠胃炎也没来伺候一天,真是个嫁了人就忘了娘的白眼狼。”三婶嘴上是抱怨心里却是满满的疼爱和想念。
于计红望向麦子芊的眼光意味深长。
“想她了吧,打打电话,发发微信,不跟见着一样?”
“她不想我,我才不想她呢。快收割了,还有小孙子要带,我可忙着呢。”
“那是柱子的第二个小孩?”
“是啊,调皮得很,跟他爸小时候一个样。这脾气也是老鼠尿屋檐一辈一辈往下传的。”
三婶直到傍晚才离开,麦子芊对她感激不尽,否则刚刚知道真相的她面对养母会度时如年,很不自在。
晚饭时麦子青一家也在,饭菜索然无味,气氛像泡了醋让人感到酸楚。饭后,麦子芊把一叠钞票塞到养父手中,爱与恨没有明显界限,有时候钱可以代替语言。
麦子芊躺在床上,她的思绪在漫无目的地游荡,小时候的蚊帐是白色棉布的密不透风,俨然一个封闭的小小世界,但她的梦想可以自由驰骋。现在的蚊帐都是尼龙的,轻薄透明,但她仍觉得烦闷难耐,她需要清凉的风吹开心头的重重云层。
明月像被勇士遗忘的凌厉弯刀,被时光机器打磨成完美的饰品点缀着深邃的夜空。紧闭的大门,笃定的院墙,勾勒出家的粗犷线条,这里曾是她心之所向,梦开始的地方,一砖一瓦都那么熟悉亲切,然而此刻或许有了月色的浸染,一切都像生拼硬凑的碎片一样斑驳又朦胧。遥远的地方还有一个也许同样的院落,留下过她莫名其妙的啼哭;轻而易举的欢笑;跌跌撞撞的奔跑;含混不清的童言……
“嗡嗡嗡”几只肆无忌惮的蚊子扑面而来,打断了麦子芊的畅想,她这才觉察到脚面和小腿处已经中招,奇痒难耐,于是匆匆忙忙进了屋。
乡村的清晨来得特别早,公鸡的鸣叫清脆又响亮,鸭子的骚动伴随着低沉的嘎嘎声像在与同伴分享昨夜的梦境。麦子芊拎着包,养父抱着心宝,养母站在门口遥望,家在晨曦微漾中渐行渐远,麦子芊没有回头。
心宝在妈妈的怀里酣然入睡,麦子芊眼望窗外,金色的麦浪在柔美的阳光里翻滚着成熟的梦想,田埂交错像界限分明的棋盘,庄稼的收成是心悦诚服的裁判,繁茂的杨树亭亭玉立在穿梭而过的道路两旁,小池里的莲叶硕大如盘碧绿如玉,撑起一片生机盎然的诗情画面。也是这样布谷声动的季节,也是这样朴实无华的景物一闪而过,但是同样的路程上奔波着不同的心情甚至是别样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