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惜分飞(六)
“连那封信她们也不放过。”她颓然地跌坐在凳上。
皇太后将手抚贴在那副百鸟朝凤绣画上,那上百只鸟围着凤凰众星捧月般簇拥着,那凤凰昂着头,尖着喙,身上的羽片缤纷多彩,样子高傲令人不可亲近。她略带着点皱褶的面上渐渐出现笑意,可是她又觉得那凤凰的眼有点怪异似的,凑近一看,那黑色的线似乎不像其他的地方绣得严密,而是像用笔描上去的一样。她震了一震,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将手摁在上面,那玻璃竟沙沙裂了。裂缝愈来愈大,横亘交错,像织了张白色蜘蛛网。她惊得连连后退几句,只听到聒喇一声,玻璃碎屑齐刷刷地落下来。
豁啷啷——铛一声巨响,惊得她从梦中醒过来。她眼神迷濛,端坐起来。她绕过那屏风,见到眼前这一幕,她愕住了。满地的碎碴,而那副百鸟朝凤图躺在地上。她听到窸窣作响,回头一看,有一团毛茸茸的小东西从她的脚边擦着她的裤腿窜过去。啊。她胆寒地叫了一声。
“太后,太后。”两个嬷嬷领着一群宫女循声而来。
皇太后吁吁地喘着气,身子瑟瑟发颤,一绺碎发从头顶抛下来黏贴在眉心。
“那副刺绣……”她面色惨白,语调悲壮,大颗大颗豆般的汗珠从额颅上落下来。
一阵沙沙的风吹来,将那副刺绣吹得卷起了半面边,那边下竟有一张宣纸,斗大的一个“亡”字。风过后,边又垂下来。一位年纪稍长些的嬷嬷鼓起勇气,将那画掀开,那个字又赫赫在目,把在场的人吓噤住了。
皇太后霎了霎眼,惶骇地死死地盯着这个字。
慕儿回到自己的房间,她那次被放风出来了以后,又被太妃软禁了起来。她把倒反扣在桌面上的靶镜拿起来,看到自己的唇角边起着一块青印,而身子也隐隐作痛。方才那一撞,撞得她头晕目胀的,身子骨也几乎要散架似的。她将褂子移高,看到自己的凝白肌肤上也划着几道血痕。而她却对着镜子里的人笑了。
太妃被疾疾忙忙地被召见宫里去。而这一次皇太后却绷着脸,耽耽地逼视着她。
“姐姐吉祥。”她窥伺太后的神色冷冽,不禁满腹疑团。
“你真的希望我吉祥吗?”皇太后徐徐地站起来,唇角微瑟,声音沙沙的又带着低哑。
太妃讶然地昂起脸,闷恹恹地盯着她。
“你不是盼我早点死么?”皇太后见着她,恨得牙痒痒的,恨不得两只手叩住她的喉咙。
太妃心内大异,不禁发颤地说:“妹妹从无半点想法。”
皇太后将那张纸朝着她夹头连腮地抛过去,那纸团了一团,落在她的面上,骨碌碌顺着衣襟往下滚落。
她不解地半伏下身子,将那团纸拣起来,展开来一看,见着那个字便变了神色。
“妹妹不明白。”
“你少装蒜了。”太后踅到她的面前,戳着她的鼻尖,怒不可遏地说道,“这是在你绣的百鸟朝凤图里发现的,你故意将这张纸夹到里面去的是不是。这又是哪个法师传授你的妖术,好在背后诅咒哀家是不是?”
“这……”太妃被她这一顿狂风骤雨般的奚落,一时之间还没回过神来。待缓过神来,不由得脸色煞白。“姐姐定是误会了,妹妹怎么会想出这损人的法子来……”
皇太后粗爆地将她的话打岔:“有什么是你做不出来的呢。你这一生千方百计与我斗。这些年以来一直以为你行事低调,禀性大变,原来都不是,你自从先皇去世以后,就一直在暗中谋划一切是不是?”
“不,不。”太妃听了焦忧地连泪水都滚落出来,那苍老的眼凹底下带着略青的阴影。
“一定是有人陷害我的,但是我献给皇太后之前分明细细察看过了啊。而且太后你看这个字迹根本就不是我的。”太妃急得泪乱纷纷地往下抛。
皇太后冷哼一声:“你不会找人代写吗?何必要你亲自动手呢。我们身为亲戚一场,想不到你也有如此心思来对待哀家。”
“与我无关,与我无关啊太后。”太妃连哭带咽地说道。
“这么多年了你还在记恨于哀家是不是?”皇太后咬啮着牙喊道,“你暗地里一直在想我死是不是?你要把你失去的一切都从我地方夺回去是不是?”
太妃顿住了口,见到皇太后那副忿怒的样子,她明白就算浑身是嘴都难于辩解了。是完颜慕儿捣的鬼,她猛然想道。
她抖抖索索地双膝一软跪了下去。她淡薄扁平的脸上尽管已经略显苍老了,但是那眉眼间依然俏丽,哭起来也有几分凄婉的神色。
李嬷嬷多少年都没见过如今太妃这般落寞的神色,在她的眼中太妃一直是高高在上的。她也吓得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你承认了吧。”皇太后气咻咻地说道。
“妹妹不会认的,我是被冤枉的。”她凄凄然地喊了一声。
皇太后气极,大叫一声:“来人把她关押下去,没有哀家的允许谁都不敢见她!”
太妃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对着周围的人大喝一声:“谁也不许上来碰我,我自己会走。”她走到门楹边,身子倚着门,回头对跪在地上的李嬷嬷睨了一眼。
太妃昂起脸挺着胸脯走在前面,跟在她背后的几个侍卫,自觉地与她保持一定的距离。她经过曲折蜿蜒的回廊,有多少年她没有细细地看这红墙碧瓦。“完颜慕儿。”她将唇捺得紧紧的,细缀穗白绫挑线汗巾紧紧地攥在手上。
李嬷嬷哭丧着脸,一股作气跑回了府,没等吁上一口气,又马不停蹄地跑向慕儿的房。天尚未明,慕儿还在床上半梦半醒之间,冷不防死寂的房中,却隆地一声巨响,慕儿的床边湖绿色的帷幛随着门的震动,而微微地摇撼。
“福晋,福晋。”李嬷嬷悲恸地喊起来,无疑像一阵惊雷。
慕儿微微张开眼,警觉地崛起半截身子,微微地打了个寒噤。
李嬷嬷双腿噗嗵一声重重地跪在地上,死白的嘴唇抖瑟着。
“福晋,出大事了。”
“什么?”她一惊,心内突突地狂跳起来,她一只手半撩起帷幛,将身子探出来。
琉璃灯被点起来,原本十分昏暗的屋内亮堂了许多,将李嬷嬷的脸照耀得雪白。
“太妃被皇太后囚禁了。”
她的两胁顿觉一阵寒,侧过身子将挂在架子上的披肩披在身上,手扶着那架子说道:
“为什么?”
李嬷嬷于是将原委来龙去脉与她娓娓道来。
她沉吟半刻:“李嬷嬷,这画虽是我绣,但是当初我拿给你们看的时候,你们也是知道的,而且也是太妃吩咐你们去裱的。”
李嬷嬷吓得像筛糠似的颤个不停,颤声叫道:“就是给奴婢十个胆子,奴婢也不敢叫人将这诛九族的字条夹进去啊。”
慕儿不露声色地盯着她:“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那幅刺绣被人调包了。”
李嬷嬷从地上昂起头,耽耽地看着她。
“那现在如何是好,皇太后说谁也不准去探望太妃。”
“如今皇太后还在气头上,这几日万万不可托人去打搅她……”
“那怎么办?”李嬷嬷焦心地说道。
“我现在写封信给王爷,希望他能早日回来。”慕儿说道。
潇然那时已经打了胜仗,凯旋而归,只是他骑在马上,不时回头望着身后的灵柩。那灵柩里躺着子剑。他们已来到紫禁城大门口,他在心中默默地对子剑说,子剑,我们回来了。他去的这数月里,他写了许多信给慕儿,但是她从未回过。她是怎么了?他百思不得解。走到城门口,他的眼皮已突突地跳起来。不会是有什么事发生吧。他心里想着,不禁夹紧了马肚子,迫不及待地想回府里去。
“福晋,福晋,王爷回来了。”初雪一路呼哨着,跑到慕儿跟前。
慕儿正抱着绵宸,不禁喜于溢面:“王爷回来了。”
“是的,你去院内瞧瞧吧,只是,只是……”初雪眼神攸地幽沉了,声调也顿时低了下去。
“有什么事快说。”慕儿觉出了她的异样。
“院内停着一副灵柩……”初雪目光下视着偷觑她的脸。
她忽然吃了一惊,心内闪过不详的预兆,抱着绵宸的双手不禁颤了一颤。绵宸伸出肥唧唧的藕般的小手直晃到她的黑眼睛底下。她疾忙将他向上耸了一耸,手抓在他的衣领子上。
“是谁?”她抖抖索索地说。
“王爷没说……谁也……不敢问。”她低低地说道。
她将孩子交到初雪手上,自己跌跌冲冲地跑出去了,跑到院子里,第一眼最先看到是他。
数月不见,两人仿佛陌生了许多,他们俩俩对望着,她泪盈于睫。
“慕儿。”还是他最先开了口,嘹亮中略带着点沙哑。
她徐徐地走过去。她终又见到他了,她原以为再也见不到他的,可是如今他就活生生地站在她的面前。
她灿然地一笑,只一笑,他便将她紧紧地搂在自己的怀里,她的下颌搁在他的肩膀上,那凸显的骨骼硌得她生疼,她却是笑得连眼泪都淋淋漓漓地坠了下来。那无数个思念的日子都一页一页地过去了,他身上久违的熟悉的气息又回来了。
“我很想你。”他的手压伏在她的脊背上。只不过数月不见,仿佛她又瘦了一些,背上那些棱棱的骨架似乎又突显了。
她的咽喉深处堵塞住了,只是不停地落泪。
他听到她的抽噎声,便抬起身子来,横了她一眼便笑着说:
“傻丫头,我回来了你还哭得这么伤心。”
她抬起手背揩抹自己的眼凹,见他黧黑油亮的脸庞衬得那排齐整的牙齿异常的白。
“我也很想你。”
这是她自从他抱着孩子回府来以后,第一次对他说这么轻柔的话。他再次拥她入怀中,将嘴唇贴在她的额角上。她缩着身子,眼神闪烁,轻声嗔道:“别这样,还有人在呢。”
他嗬嗬笑着。
“这里面躺着是谁?”她的手抚在停在他身畔乌黑的棺木上。
他前一刻欣悦的笑容一闪而逝。他悲怆地看着她,眼睛微红。
她明白了,她的脑子里轰然一声,嗡嗡的什么都听不到了。
“对不起,我没有想到会中埋伏,更没有想到子剑会中箭……”他的声带着几分惶愧喃喃地说着。
“子剑死了。”她蹙眉向他望去,极震撼地心内抽搐了半晌才迸出了几颗痛泪。子剑含笑的模样还历历在目。他在世时是她唯一的知已,只有他才懂得她的痛。而他如今却化为一具寒骨回来了。
“他有说什么吗?”她唇角微瑟颤了良久才挤出这一句话,心像剜出丢入滚烫沸腾的水里去那样的痛恸。
“对慕儿好一点,不要让……她伤心,不要……再伤害她。”他想到子剑临终前对他说的这一句话。他是含泪说了这一句。潇然盯着她的眼,竟嚅嗫着说不出话来,手臂竟似痉挛般阵阵发麻。
“他让我带信给惜儿让她不要为他难过,好好照顾自己。”他抬起手臂抹去她满眼的泪花。为什么子剑去世她哭得这样的伤心?他隐隐悲伤之余又起着疑影。
从京城已传来捷报,潇然率领大队军马已凯旋归来。她大清早地起来,更衣整面,将怀蕊也打扮得齐整可爱。倚着门眼眸定定地望着门口那条大道上。怀蕊也出人意料地很是安静,把玩着她衣裳上的褂扣,玩累了就歪在她怀里盹着了。她的手臂被怀蕊压得沉甸甸的阵阵钝麻。旁边的嬷嬷劝她把怀蕊交于她抱,惜儿说什么也不肯,她希望子剑回来第一眼能瞧见她们母女俩。她派了小厮去大街上守着。
到了晌午,子剑还不见人影。她直起脖子,觑眼望着,不时轻轻地拍打已经盹困着的怀蕊,微微地摇瑟着身子。
“夫人,夫人。”小厮一路小跑。
“是不是老爷回来了?”她揉了一揉发酸的颈项,面露惊喜地问道。
“是……是福晋与王爷来了。”小厮挠着头皮说道。
他们怎么来了。她心里隐隐地起着疑团,她将怀蕊抱着了出门,几个嬷嬷丫鬟也疾忙地跟了上去。
慕儿跟潇然远远地走过来了,他们的脸色显得异样,还带着难言的悲怆。惜儿走了几步,愈发觉得肘臂重甸甸的,她的心头忽然闪过不详的预感,她竟顿住了步伐,再也不敢上前。
灵柩缓缓地抬过来了,满天飞扬的纸屑,被风吹洒得到处都是。惜儿蓦地神色俱变,搂着怀蕊的手也向下垂了一垂,怀蕊的小身子攸地往下一堕,她忙又将她抱在怀里。
“惜儿。”慕儿走到她的面前,已发现她苍白异常。
“姐姐,这里面的……”她嘴唇振动,不敢将那个名字说出口,泪水却抢她一步,顺着惨白的颊腮扑索索地流下来。“不会是他吧。”
“惜儿,对不起,我不知怎么跟你说。”她低下眼睑,她的双腮已绯红,带着哭过的痕迹。
惜儿恍如听了焦雷一般,身子一软,怀蕊从睡梦中被吓醒,双手攀住她的衣襟,吓得哭起来。慕儿连忙上前将怀蕊揽在自己的怀里,怀蕊搂着她白腻的脖子,汪汪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