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64904800000005

第5章

我逃出去那天晚上,小皮匠倒是去几个路口看了看,没听说有小孩被车撞了,就放心回家收拾残局了。我以后的那些出逃,小皮匠就当是家常便饭了,好像男孩到了这个年纪,逃是正常的,不逃反而是不正常的。他赔了二层阁阿仙家十七只煤饼。那些碎了的煤饼,小皮匠敲敲碎,拌上水,搓成一只只煤球,一点也没浪费,所以实际损失并不大。我估计煤饼其实没有碎这么多,毛头活过来以后又有意敲碎几只,目的是在小皮匠敲我的楦头上增加些分量。

是的,毛头被我用煤饼砸在脸上,并没有死,或者说,他死了,但是又活过来了。有句成语就是这么说的:死去活来。

我两天没上学,顾老师也没来家访。她大概是想来的,但是不敢来。夏天的时候,有一次顾老师冒雨来家访。因为落暴雨刮大风,小皮匠也收摊了,赤了膊躺在床上睡觉。得知老师来了,小皮匠慌忙一跃而起,想说几句客气话。小皮匠穿的是一条龙头细布的大裆裤,没有橡皮筋的,属于一二三三叠头裤子,左面拉过来,右面折过去,再中间往里一叠,就束紧了。小皮匠睡相不好,在床上扭来扭去,三叠头松了,人一站起来,裤衩一下子褪到脚背上。他完全吃慌了,忘记赶快采取补救措施,就像一座落地自鸣钟一样戳在地上一动不动。顾老师赶紧别转头,说:“我以后再来家访。”说完就逃。从那以后,顾老师再也没有到我家来过。

小皮匠那几天一直心神不定,对我也客气了很多,还转弯抹角打听学校里的事。他害怕顾老师告他耍流氓,这可是很严重的罪名。我就吓唬他,说顾老师连续几天语文课都没来教,还到校长室里去哭。小皮匠赶忙翻黄历,翻下来的结果大概不妙,只看到他面孔煞白,人都发软了。后来事情穿帮了,小皮匠辣手辣脚敲了我一顿。

顾老师很担心我,又不敢去问小皮匠,问了几个同学,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后来见我又活蹦乱跳地来上学了,还带了请假条,也就放心了。请假条是姨婆叫老虎灶里的茶客写的,写在一张香烟壳子的背面,说姨婆生病了,我在照顾服侍姨婆。落款是“大耳朵的姨婆”。顾老师还表扬我懂事体,孝敬老人。

逃过一次,再逃就容易多了,何况姨婆鼓励我逃,说我逃到她那里去,她就烧好小菜给我吃。姨婆太冷清了,巴不得我经常逃,去陪陪她。反正老虎灶里茶客多,总能找出一两个会写字的。每次写请假条的香烟壳子牌子都不同,笔迹也都不同,顾老师却从没发现此中的漏洞。

毛头总是喜欢学我的样。毛头看我经常逃,心痒了,也逃了一次。要说他那次也叫逃,我真要替他难为情得连脚底都要红了。那天他吃了晚饭,没跟家里打招呼,就出去了。他的几个兄妹都在做功课,他妈忙着擦席子洗衣服,谁都没有注意他。毛头在外面逛到八点半就回家了。他妈随口问他去哪里了,毛头厚着脸皮说:“我从家里逃出去了。”他妈听了一点没当回事,说:“你哥那盆洗脚水还没倒掉,还冒热气呢,你快去洗个脚,洗完好睡觉。”毛头失望极了,委屈极了,他满以为干了件了不起的事,家里也应该隆重一点对待他,一气之下又大声吼了一句:“刚刚我从家里逃出去了!”就是在这个时候,毛头的阿爸从棋摊回来了。

毛头的阿爸脸色很不好,他一般都是把带出去的两角钱输完了回来的。毛头的阿爸棋太臭了,在棋摊下棋,只有输的份。我只见到他赢过一次。和他下棋的那个家伙患了眼病,一只眼睛蒙着一个眼罩,走子的时候放偏了,把个车白白地送到毛头阿爸的马口。毛头阿爸高兴死了,怕那家伙反悔,先把那只车抓起来紧紧地捏在手心,再把自己的马放到那里。戴眼罩的家伙后悔得几乎要去跳河,硬生生把头发扯下了好几根。以后这家伙逢人就说这事,从得了眼病开始说,一直说到毛头的阿爸先抹棋再做填充,不厌其烦,从刚开始刮西北风一直说到第二年柳枝爆出嫩芽,比祥林嫂还要祥林嫂。棋摊老板很痛苦,他守着棋摊又走不开,所以眼罩每次说这事,他都在场。棋摊老板说自己被迫听了三十遍,可他那懊丧无比的神情透露,他至少把听的次数少说了七十遍。毛头的阿爸在眼罩那里首开记录,此后再也没有在这记录上面添上一笔。即便如此,每个星期六晚上,他还是照规矩去棋摊上厮杀一番,其实是送上门去伸长头颈被别人斩。要是他十点以后回来,肯定是神情怡然,觉得这钱花得值了;要是八点左右回来,肯定是面色铁青。有次毛头的阿爸回家后又急匆匆地走了,过了一会又脸色阴沉地回来了。毛头不会看山水,戆头戆脑地上去问:阿爸,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毛头的阿爸撩起就是一记耳光。晚上毛头的阿爸在床上唉声叹气,毛头妈妈问他怎么啦,他说:“运气不好,第一盘下了局和棋,以后连输九盘。剩下一分钱,不甘心这么早就回家,想下得慢一点,稳一点,说不定能下盘和棋,哪知道又输了,只好回来拿一分钱送过去给老板。懊恼啊!”

刚才在棋摊上,毛头的阿爸被一个白胡子老头连杀了十盘光头,输了两角钱,还被白胡子老头搭着肩膀一路开导回来。白胡子老头说:“小阿弟,下象棋这个事情,我看你是慧根全无,修为尚浅,悟性太差。不是我看轻你,象棋方面,你基本不会有什么长进的。要是想消磨时光,尽可以去找邻舍隔壁厂里同事做搭子,解解闷可以了,何必跑到棋摊来替人付钞票呢?你不心疼钞票,你老婆知道了不心疼?不要小看了两分铜钿,一次两分,十次就是两角,一个月下来也不是笔小数目。你一个月能够赚几钿?你这件衬衫领头还翻了个面,袖口还贴了块布,脚上这双旧皮鞋至少三个礼拜没有上过皮鞋油,看你也不是赚大钞票的人。穷人家呀,要穷打算。”此时走到北京西路成都北路的路口,白胡子老头住在国际饭店后面的黄河路,要穿马路了,拍了拍毛头阿爸的肩胛,又说了几句算是临别赠言,“你要是真的舍得花钞票,就到书场去,泡壶碧螺春,听听苏州评话,多少乐惠。富春楼沧州书场仙乐书场西藏书场就在这附近。听惯了,一天不去就浑身发痒,搔出血来也没有用,还是痒。”

毛头的阿爸输了棋子本来就不开心,莫名其妙又被白胡子老头教训了半天,更加不开心,闷头闷脑回到家里,一肚皮火没有地方发,正好听到毛头在叫“刚刚我从家里逃出去了!”,撩起就是一记耳光,扇得毛头七荤八素。毛头的阿爸叫毛头跪在洗衣裳搓板上,手里再举一只实木的宁波矮脚凳,这样教训儿子比较省力,效果也好,省得几记耳光打下来,自己的手也容易别筋。毛头的阿爸说:“无法无天,小鬼造反了。今朝你敢逃,明朝你就要去偷,后天你就杀人了。讲,下趟还逃吗?”用不着他问第二声,毛头已经讨饶了,说不逃了。

毛头的阿爸比较差劲,小皮匠从来就不会这样拷问。每次我逃走以后回到家里,小皮匠总是一边挥楦头一边讲:“怎么又家来了?我请过你家来了?你逃出去不家来才好呢,还能帮我省点粮票钞票。你要是有志气,你要是承认是同和里小皮匠的儿子,你下回就还逃,逃了就不要再家来。”

同样是当爸爸的,境界完全不一样。

回过头来说说同和里,因为这和接下去的故事发展有关系。

我们这条弄堂冗长而又乏味,整条弄堂的造型就像一根完整的鱼骨头,两边是无数的夹弄,从东到西两头是通的。要是你视力足够好,要是中间没有遮挡,你站在前弄堂小皮匠的皮匠摊边上,可以看到后弄堂摆裁缝摊的女人在为一个长脚女人量腰身。

据说同和里一开始不叫同和里。弄堂口青砖砌成的拱门上镶嵌着花岗岩,上面雕的魏碑立体字,是同昌里。那时候的房产商做生意比较规矩,不会这边刚刚在打桩子,那边已经开始收钞票卖了,要卖也要等房子全部造好了再卖。来的第一个客户是个绍兴人。一问价格,十条大黄鱼可以买一幢石库门。大黄鱼是指十两一根的金条,你要是真的从菜场里拎一串大黄鱼去买房子,是要被人打断脚骨的。绍兴人出手阔绰,也不讨价还价,掼出九十根大黄鱼,一口气买了后弄堂笃底九幢房子。三幢房子给大小老婆一人一幢,另外六幢给了六个儿子。绍兴人在三个老婆那里轮流住,估计是像皇帝一样翻牌子的。绍兴人买房子买得爽气,不过提了两个要求,一个是要把“同昌里”改名为“同和里”;另外,将来弄堂口必须左面摆一个剃头摊,右面摆一个皮匠摊,不能摆其他的摊头。问他为什么,绍兴老倌不解释。都觉得绍兴老倌有点神经兮兮。后面一个要求办到不难,但弄堂名不是说改就能改的,这是在工部局里备过案的,但不管怎么说,这事情后来居然办成了。于是喊来石匠,把同昌里凿掉,在花岗岩上重新凿了三个字:

同和里。

原来三个字是凸出来的,现在三个字是凹进去的,在凹进去的地方刷上红漆,倒也照样弹眼落睛。要是谁有心考察一番,会发现,全上海的弄堂的拱门上面,弄堂名字清一色是朝外凸的,只有同和里是瘪进去的。

据说在此之前,绍兴老倌的三个老婆之间争风吃醋,明争暗斗;六个儿子也是同室操戈,各不相让,闹得家宅不宁。搬到同和里以后,一大家子居然相安无事,再无纷争,相处得十分和睦。让人啧啧称奇。同和里最早的居民都是殷实人家,后来风云变幻,朝代更替,不要说绍兴老倌的九幢房子早已易主,同和里也早就落魄了,到后来引车卖浆者流也搬进来了。

不过,我总觉得有关绍兴老倌的故事是假的,我甚至怀疑是小皮匠编出来的。这个故事明显带有抬高皮匠身价的色彩,完全符合小皮匠的风格。

话再扯回来。我说我们弄堂很乏味,因为你都找不出一个像样的男人来,那些老是坐在古井边上吹牛皮的男人,一个个都没有什么腔调。

弄堂里是有一口古井的,就在后弄堂。说是古井,其实并没有什么人考证过,之所以这样说,是显得同和里有点历史感。对一条籍籍无名的弄堂来说,这样多少能够提升一点档次。井水清冽阴冷,天热的时候,大家都从井里打水,拎到家里浸西瓜,泡过井水的西瓜特别爽口。里弄大扫除的时候,便用吊桶吊井里的水冲洗。大跃进那一阵,居委会办大食堂,不知从哪里找来口大铁镬,却没有这么大的镬盖,烧肉,肉焖不熟,便把井盖拆了当镬盖,居然正正好好。大食堂很快就关掉了,那只镬盖却找不到了,井口一直空着朝天,很危险。阿娟家的瘪嘴老太看不过去,叫人把家里的红木圆台面搬过去,盖在井口。这倒便宜了住在井边的那几户人家,享福死了,天天坐红木圆台面吃饭。哪怕是咸菜过泡饭,也坐在红木圆台面边上吃。幸亏杨招珍来当居委会主任,上任第一桩事,就是喊了木匠来,做了个井盖,还配了把锁。那只圆台面还给阿娟家的时候,已经坏得只好劈了当柴烧了。

古井的四周有几只雕花纹的腰鼓形石凳,于是便常常有一帮人或坐或蹲,围着那口井聊天吹牛皮。几乎每个人都抽香烟,再穷,一角三分一包的勇士牌香烟总归抽得起的,何况大家都觉得香烟和人参一样滋补提神。古井那边总是烟雾腾腾,远远看过去,以为是那口古井在冒热气。我们也看中古井旁边的那一大块烂泥地,烂泥地里还长了稀稀拉拉的草,在那里打弹珠戳狗屎太适意了。我和毛头、阿根、阳春面、芋艿头经常拥到那里去玩,顺便听听那些人在谈些什么。

譬如有个家伙,脸上长了颗痦子,我们把这个叫做“老鼠奶奶”,问题是他的老鼠奶奶的上面还长了一撮白毛。这家伙喜欢翻来覆去地说一件事,说他亲戚家的小孩,有个同学,那个同学的父亲,曾经为陈毅市长开过车子。就这么简单的一件事。每次他说的时候,眼睛都会朝上翻,一点点翻上去,一直翻到翻不上去为止,故事才算真正结束。那是他最得意的时候,好像不是他亲戚家的小孩的同学的父亲为陈毅市长开过车,倒像是陈毅市长为他开过车。说完了,这家伙会显出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情。这件事我们至少听“老鼠奶奶”说了十几遍,隔一段时间他就要说上一回。估计是他的辈分比较高,大家都不敢拦着他不让他说。

小皮匠没有这样的待遇,他挤不进这个圈子。他只是在去天蟾舞台看了次机关布景戏以后,有过几天的新鲜头,被人围着,还让他坐在雕花纹的石凳上,听他讲看戏的事。小皮匠几乎有点受宠若惊。那是小皮匠人生中很风光的几天。后来小皮匠不知趣,晚饭后还想挤进这个圈子,说说那天看戏的事,还没开口,就被人推出来,说:“好了好了,听你讲过五十遍了,够意思了,你可以走了。”可见小皮匠在弄堂里的地位很低,不及“老鼠奶奶”。

聊天也会聊出不开心。有个家伙在钢铁厂里当起重工,大家都叫他三豁子。那天三豁子说起他有一次在淀山湖钓鱼,钓到了有生以来最大的一条鱼,十三斤四两哦,一条乌青,还不是草青哦。鱼要挣脱,他就放线;鱼不动了,他就慢慢收线。钓这么大的鱼,全靠耐心哦。三豁子说得绘声绘色口沫飞溅。有个家伙不知趣,听故事嘛就是听故事,听过算数,你管他是真的还是假的。那家伙是在米店里记账的,很顶真,问三豁子:“这么大一条鱼,怎么没看见你带回来过?你就是腌咸鱼,你也要挂出来让大家看到的。”是呀,弄堂里哪家哪户有点事,是瞒不过邻居的。三豁子讪讪地说,鱼太大,钩子吃不消,尼龙线也太细,被它逃掉了。米店的朋友像月底米店盘点一样认真,不放过任何一个疑点,说:“那你怎么分量掂得介准,连四两的零头也知道?”三豁子无言以对,发急了,手上茶壶朝地上一掼,说:“不和你讲,你又不懂钓鱼的,戆卵一只。”

住在十七号里的“太监”往往会抓住冷场,说起他的几个儿子。太监是不抽香烟的。说他是太监是冤枉他了,他连北京都没去过,你考他养心殿和馄饨店有什么不同他肯定回答不出,他出生那年民国也一起出生了,就因为他的脸长得肉团团的上面寸草不生,声音又很尖细,说的又是一口软绵绵的苏州话,弄堂里的人都叫他太监。太监是个心肠很软的人,路上见到叫花子,他都会给一分钱。有次他身上没有一分的,只有两分硬币,他照样给,因为超过预算了,他叫那个叫花子找还他一分钱。我见过他那三个儿子,他要是和三个儿子坐在一起吃饭,你都不知道这是一家人。算起来,和他最像的是老三,不过他是大蒜鼻,老三是鹰钩鼻。太监说起哪个儿子,前面必定要加上“亲生”两个字。譬如他很得意地说:“我那第二个亲生儿子,现在在煤球店里送货,一次也没有送错过人家,很有出息。”他另外两个也很有出息的亲生儿子,一个在织袜厂当临时工,一个在菜场门口刮鱼鳞。老太监不管别人要不要听,唠唠叨叨地说儿子的事,一些细枝末节,听的人都在打呵欠。听居委会的杨招珍讲,老太监从来没有结过婚。

聊天的人里面自我感觉最好的是阿祥,唐阿祥,就是我们学校里看门房间的唐叔叔,“糖粥”。一个人居然有这么多的名字,怪吧?阿祥说他看孙道临演的电影,每次有孙道临的大特写,他都觉得就像自己在照镜子,说发型和眉毛几乎就一模一样,鼻头稍有不同,只能说各有千秋,眼睛还是自己略胜一筹,孙道临是水泡眼,自己是丹凤眼。他特别喜欢谈论一个叫方阿娥的越剧演员,轮到他说话,必定是方阿娥如何如何,方阿娥如何如何。那个名字大家听都没听说过。弄堂里的男人都喜欢沪剧京剧,或者淮剧扬剧,越剧嘛,只有女人才喜欢听。你喜欢越剧倒也罢了,你去捧个名角呀,去捧戚雅仙金彩凤傅全香吕瑞英什么的,你去捧一个叫方阿娥的干什么。大家都觉得方阿娥肯定是郊区越剧团的,说不定还是太仓越剧团或者昆山越剧团的,后来才知道,那个方阿娥只是个龙套演员,要么在皇帝后面打宫扇,要么粘两撇胡子做家丁,要么在某一场戏里叫一声“老太太回来了”,就没事了,节目单上都打不上名字的。不知道阿祥是怎么发现这个女人的,又怎么迷上她的。换一个人这样,要被大家嘲笑死了,但阿祥不一样,阿祥是在学校里上班的,有一定的社会地位,所以大家都不响,听他讲。这天阿祥又讲方阿娥了,说我们阿娥很可惜的,本来会大红大紫的,运道不好呀。原来这个方阿娥一直跑龙套,终于有一天等到机会了:A角去生小囡,B角急性盲肠炎在医院开刀,轮到她C角上场了。方阿娥开心死了,晚饭吃吃饱,准备用足力气唱戏。那天晚上阿祥也去看戏的。本来方阿娥在台上从头到尾加起来也就七八分钟,前前后后只在第四场开口说一句话:“小姐,请用茶。”阿祥没想到那天方阿娥居然演主角了,激动得不停地揩眼泪。那天晚上演的是个喜剧,但对方阿娥来说却是个悲剧。唱戏是应该饿肚皮唱的,她晚饭吃得太饱了,一边唱,一边打嗝。有时乐队拉过门一拉就是好几分钟,等她打完嗝才接着唱。那以后,方阿娥羞愧难当,失踪了,据说到徐家汇那边的一个尼姑庵出家当尼姑去了。阿祥说到这里眼泪水嗒嗒滴。

旁边那些人,本来都在心里嘲笑阿祥,此时都十分同情他。阿祥说他打算请假去找方阿娥。于是一大帮人热心地给他出主意。有个家伙当场画徐家汇地区的地图,这里是华山路,那边是农田,农田过去还是农田,标出尼姑庵可能在的大概方位。后来一帮人就头凑在一起研究地图,看上去就像是在研究作战方案。纸不够画了,就叫小孩回家去拿铅画纸,继续画,一直画到昆山还过去。阿祥哭够了,也凑过去一起研究。

弄堂里只有住在四十三号亭子间的男人算有点腔调,不过他难得到古井边上来,来了也只是在外围听听,然后不屑地笑着离开。一年到头,亭子间的窗帘布从来没有拉开过。那家伙戴顶鸭舌帽,手里拎只皮包,走进走出不看人不打招呼的,独来独往,面无表情,显得深不可测。走出弄堂他还经常回头看,装出一副神出鬼没的样子,好像有人在盯他的梢。我猜想,他很有可能是个特务。有次居民小组长孙大姐上门收清洁费,那家伙只开了一条门缝,伸了一只毛茸茸的手把钞票塞出来,孙大姐差点魂灵也被他吓出来。孙大姐警惕性高,就开始怀疑了,每天夜里赤了脚摸上去,贴了门缝听,听了几天,没有听出什么名堂。

有天夜里,孙大姐一觉睡醒,突然福至心灵,心想特务一般都是半夜里活动的,当即棉袄一披,又赤了脚摸上去。功夫不负有心人,这下被她抓住把柄了。只听到房间里在调电台,还有说话的声音,还有咀咀咀的干扰声。孙大姐开心啊,想这记事情搞大了,当场去敲居委会主任杨招珍的门。杨招珍看到孙大姐半夜三更披头散发过来,而且表情十分狰狞,嘴巴里一边还在喊:捉牢了,捉牢了。杨招珍以为出大事体了,吓得脚也发软了。得知详情,杨招珍也不敢怠慢,叮嘱孙大姐回去继续监视,自己三步并两步到派出所去报告。

派出所值班的同志十分重视,明天就是元旦,上级指示要加强保卫工作,不能出丝毫差错。两个民警由杨招珍带路,一路小跑跑到四十三号,先轻手轻脚上去,到了亭子间门口就砰砰砰敲门,敲得很响。门一敲,前后左右人家的灯全部亮了。亭子间的男人穿了短裤棉毛衫来开门,看到警察居然一点不慌,门开好,又钻进被头窝,说:“做啥?来捉人还是来吓人啊?”无线电里正在唱歌,《社员都是向阳花》。年长一点的民警朝床底下看了看,空的,判断这么短的时间不可能把发报机转移,也不可能大冷天穿着短裤棉毛衫发报;再看看那只无线电,很老式的那种,没有短波,收听不到敌台的。年长的民警笑着开国语:“同志,不好意思打扰了。为什么这么晚还不休息?”亭子间的男人犟头倔脑地说:“我失眠可以吧?安眠药吃光了,夜里睡不着,我听听无线电可以吧?”年长的民警笑着说:“听居民反映,你好像有那么点神秘。”亭子间男人喉咙更加响:“我生性孤僻可以吧?我不喜欢跟人打招呼可以吧?你去调查好了,我三代贫农,十二岁到上海学生意,一直在淮海路国营旧货商店,我是估价员。淮国旧听到过吧?”两个民警连连打招呼说对不起。杨招珍也打招呼说对不起。几个人退出去,随手关好门。

第二天晚上,那个年长的民警李同志又来四十三号了。李同志再次向亭子间男人赔礼道歉,表示居委会会采取一定的方式消除不好的影响,请他放心。临走的时候,李同志摸出一块旧手表,请亭子间男人估估价钱。

居民小组长孙大姐从此以后人就像瘪脱了,没精打采,过了几天就向居委会辞职了,不做小组长了,说脚底受了冷,生关节炎了,走不动了。

到了年底,亭子间男人被评为“五好家庭”,亭子间门口贴了张“五好家庭”的烫金红纸。那一年在上海,单身男人被评为五好家庭的,大概独此一家。

整个同和里,真正名气响点的,要算阿陆头了。阿陆头就住在古井旁边,样样都懂。古井边要是发生争执,就有人说,去喊阿陆头来。阿陆头来了,说谁赢就是谁赢,说什么就是什么,一言九鼎。不过阿陆头经常出差不在家。

接下来,名气稍微响点的,要算长脚女人和她的长脚老公。长脚女人就住在后弄堂的过街楼上面。长脚女人经常去布店,经常到楼下裁缝摊做衣裳,新衣裳一套又一套,人太瘦了,衣裳穿在身上撑不起来,晃荡晃荡,没有什么样子。长脚女人还是买,还是做,还到上海滩最高级的南京理发厅去烫头发。弄堂里的女人眼睛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夫妻俩不过是在小菜场里做的,不知道他们怎么会有这么多钞票。直到有一天,长脚女人的老公被捉出来了,才知道他们家的钞票哪里来的。长脚老公在小菜场肉摊头斩肉。收来钞票,角币分币包括五块头,他放进木箱子里,十块的纸币,他摊摊平专门放在一边,上面压了只钢精饭盒子。一切看起来似乎很正常,机关就在饭盒子底下,老婆每天抹一层糨糊,算好尺寸的,比十块钱纸币小一圈。收摊了,他当着财务的面,把饭盒拿开,把十块钱的纸币用橡皮筋一捆,放进木箱交给财务,自己拿着饭盒回家。饭盒底下粘着一张十元钞票,蘸点水就可以揭下来。此事做得十分机密,神不知鬼不觉,在那个年代也算是高智商犯罪了,几年下来居然从未穿帮。

要怪就怪长脚女人,太贪心了,心想一天只粘一张,有点吃亏,一样粘索性多粘几张。她也不跟老公说,自说自话就把饭盒底部全部抹上糨糊,心想如此大手笔,一天起码粘两张。谁知第一天就闯祸了。长脚老公当着财务的面移开饭盒子,下面居然拖拖拉拉一串十块人民币。财务发呆了,长脚老公也发呆了。长脚老公拔脚就逃。长脚女人是蔬菜摊的,那天正好轮到她到里弄里去出摊,收摊比平时晚,回来才知道事情穿帮了。此时长脚老公已经在过街楼里上吊自杀了。

后来这件事上过报纸的,也是晚报的那个扁头来采访的。扁头负责我们这一片的报道。

长脚女人把事情推得一干二净,反正男人死了,死无对证了。别人对她一点办法也没有。长脚女人也当寡妇了。不过她这个寡妇严格来说不算寡妇,没有什么男人动她的脑筋,不敢动,怕的。

最倒霉的是摆裁缝摊的女人,本来每天要摆摊头摆到夜里八九点钟,天暗了接只灯泡出来继续做。现在天刚刚开始暗,她就慌急慌忙收摊了。裁缝摊就摆在过街楼下面,她怕的。以前我们在后弄堂玩,裁缝摊女人嫌我们吵,经常赶我们走,我们不走,她就拿根很粗的针要来戳我们。现在,哈哈,我们知道她胆子小,就随便找一根破绳子,说这就是长脚男人上吊的绳子,然后丢在她面前,丢了就逃。裁缝摊女人吓得哇哇叫,去居委会告状。居委会的人本来就对她印象不好,就冲她:“男小囡调皮是正常的,你当什么真啊?那根上吊绳子还在公安局里,你想看也看不到。你心不虚,怕啥,怕长脚来捉你啊?到此为止了,你再瞎三话四,就是宣传迷信了,懂吧?”

裁缝摊女人胸很闷。

有个同寿堂中药店煎药的朋友,一直在追求裁缝摊女人,下了班就在裁缝摊旁边陪她。现在裁缝摊收摊早,煎药的朋友下了班就到她家里去陪她。这天,裁缝摊女人问煎药的朋友,不知道为啥,现在生意这么差?煎药的朋友有点学问,想了想,说:“梅芳你想呀,裁缝摊,过街楼,长脚女人,长脚男人,斩肉刀,上吊绳子,饭盒子,这几个词摆在一起,你会想到什么?”裁缝摊女人属于聪明面孔笨肚肠,想了半天想不出,叫男朋友讲。煎药的朋友说:“这几个词连在一起,就是一个恐怖故事呀。”煎药的朋友本来是想讲个笑话,让女朋友开心开心,想不到裁缝摊女人吓得“哇”一声叫起来。

同类推荐
  • 微妙

    微妙

    法国当今最有影响力的小说家、“在女人耳边讲悄悄话的新生代法国情人”——大卫·冯金诺斯代表作,百万销量奇迹;入围龚古尔文学奖、费米娜奖、雷诺多奖和梅第奇奖等法国四大文学奖项,一举囊括十项文学殊荣;松露巧克力般令人愉悦的文学甜品,唤醒你对爱情的微妙感觉;作者本人执导的同名电影由恺撒影后、《天使爱美丽》主演奥黛丽·塔图和弗朗索瓦·达米昂等知名演员倾情演绎,入围恺撒电影节最佳改编电影。娜塔莉,带有某种瑞士女人的气质,理想女性的典型。她曾经拥有完美的爱情,跟丈夫弗朗索瓦像爱情神话里的两个孩子,一遍遍不厌其烦地讲述着同一个故事。直到有一天,这样的幸福被粗暴地打碎,车祸夺走了弗朗索瓦的生命,也掐断了娜塔莉的生活轨迹。心如死灰的她开始沉溺工作,拒绝别人不够“微妙”的感情。然而,一个意料之外的吻把其貌不扬的瑞典同事、雄性世界的不名飞行物——马库斯,带进了娜塔莉的世界。一切都来得那么突然,一种感觉、一种光明的力量毫无征兆地破壳而出。这个男人身上孩童般的温柔、总在对的时间出现的能力,还有赠她皮礼士糖的心思使两个看上去毫不般配的人借由某种“微妙”渐生情愫,生活的味觉似乎也在慢慢复苏……
  • 越涧

    越涧

    小说描写了上世纪90年代初,年仅30多岁的年轻县委书记尉越涧带领一个40多万人的穷县———金江县创业发展的故事。小说语言亦庄亦谐,生动朴实,故事情节曲折真实,跌宕起伏,人物刻画栩栩如生,真实再现了中国改革开放30年间,尤其是由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过程中,处于基层的县委书记在重重压力下求新求变,抓住改革发展的重点难点推进该县创业发展的艰辛历程。
  • 一个神秘事件调查员的秘密笔记1

    一个神秘事件调查员的秘密笔记1

    我因为科研过程中无意遇到的神秘事件,被一秘密科研部门收罗门下,开始了惊险、绝地逢生的人生旅程。在这过程当中我不但见到了地球上从未记载的巨型生物,也见到了具有某种神秘隐形力量的非人类;不但看到了为了贪欲而扭曲变异的人性,也遇到了甘为人类,奉献出自己生命的地外生命体……
  • 沙丘6:圣殿沙丘

    沙丘6:圣殿沙丘

    震撼来袭!伟大的《沙丘》系列正传终结篇中文版初次出版!每个“一生必读”的书单上都有《沙丘》!雨果奖、星云奖双奖作品,摘得轨迹杂志“20世纪科幻小说”桂冠!人类每次正视自己的渺小,都是自身的一次巨大进步。沙丘在尊母的残暴攻击之下沦为焦土,它的传说却并未落幕。旧帝国势力几乎完全被尊母击溃,唯有姐妹会在继续抗争。她们近乎毁灭,只能退守最后的星球——圣殿星,却仍有一线希望:死灵战士邓肯、背叛了尊母的默贝拉、能操纵沙虫的厄崔迪后裔什阿娜,以及沙丘仅存的遗产——全宇宙最后一条沙虫……当圣殿逐渐被转化为第二个沙丘,姐妹会发动了绝地反击……
  • 我该找谁去告别

    我该找谁去告别

    这本书写的是一男N女的往事,N女最后一个都没有剩下,都走光了。这中间发生了很多事情,里面,有爱情,有亚爱情,还有友情等,正好都是年轻人,所以里面干的事情是年轻人常干的事情。不过一般人都没有干好,我这部小说里的年轻人则干好了,虽然他们最后都散了,但是在里面他们活得像水草一样茂盛。现在,没有了集体的笑话了,我们依旧每天装作快乐,上班下班,城市的灯火熄了。我们拉一拉被角,装作房子的主人,安静的睡了。那么心地荒凉的时候,你是否想过这是我们最后的年轻。
热门推荐
  • 毒娃要弃夫

    毒娃要弃夫

    八岁,打定主意这一生非他不嫁,哪怕他是一个不知道年岁的老头子,十二岁,成功成为赫连流年的妻子,年纪小又怎么样,老夫少妻才幸福。既然青涩果子他吞不下,她就背着包袱,弃下丈夫,去学一身狐媚功夫!
  • 独独不说喜欢你

    独独不说喜欢你

    你看到的浩瀚如星河的世界,是不是就是你所认为的真实世界?宋黎好好地上着大学,突然某天回家路上掉到了河里,然后就莫名其妙动不了了,然后就莫名其妙来到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宋黎眨了眨湿漉漉的眼睛,看着眼前这个身材姣好,面容英俊的男人,好吧,她承认,如果有一天你掉进了河里,这也许是天降艳福。“你......你就是传说中的河神吗?”沈砚笑了笑,放开她以后自顾自地从水池里面走了出去。宋黎抬头,只看到了大门口的白光和沈砚手里面的一个好像球状物的东西,然后她就彻底晕了过去。很久很久以后,她才知道,她躺着的那个地方,叫营养池,沈砚手里的那个球状物体,是封印了她的世界的水晶球。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大神的极品萌宠

    大神的极品萌宠

    只是想一个人静静地把网络游戏当成单机游戏玩,哪知道过个转职任务就死了99次,机缘巧合触发重生仙缘,可,可,可……为毛我重生后居然变成一只宠!物!一只某人的宠物!好吧,张小可认了,都说游戏场失意情场得意,为什么会被指派了这么一个恶毒腹黑的导师?仗着自己帅就能随便欺负人么?哼,我要让你们知道萌宠也能进化成大神!
  • 雨念恋

    雨念恋

    浅紫雨中初遇黎星辰,从此打乱了浅紫的学业生涯,有时候浅紫会想如果当初表白了是不是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 三道寻仙

    三道寻仙

    什么是仙?什么是道?仙在我手,道在我心,手执三道,仙道可期!我辈修士,不寻真仙,不问真道,当如蝼蚁!
  • 唤幻

    唤幻

    陈泽楠来着好奇的心思集中注意力,想象着水滴,突然间他感受他的身边湿漉漉的就像空气加湿器加湿了整个房间紧跟着他手心逐渐出现一滩水。“什么鬼真成了”陈泽楠一声惊叫,更加专研的研究起具现化这本书。
  • 替我看世间美好

    替我看世间美好

    陈夕琪醒来发现自己竟然没有死,可是明明废墟里已经是精疲力尽而亡了。在看一下发现不对劲了,怎么自己的脸竟然变成了一起困在废墟里的简希晨了。难道自己狗血地重生了,这不是小说里才会出现的吗?那既然上天给她重新再活一次的机会,那这次就要遇神杀神,遇佛杀佛了。谁也不能阻止我变成白富美走上一生巅峰。什么重生后多了一个不待见自己的未婚夫。不行谁也不能阻止我好好学习,努力工作赚钱养家的美好理想。这是一个不简单的重生找回自我的小说。
  • 水冥山庄之迷

    水冥山庄之迷

    考古学徒水玥无意间得到一本叫做“水冥山庄”的书,进入另一个神秘的时空,嫁给一具棺木,遇到一只会说话的黑猫,开始了一场神秘的探索旅程!
  • 咸鱼不容易

    咸鱼不容易

    一条在生活的海洋里,四处游走,有时忐忑,有时坦然,有何不可?偶尔也会觉得自己是一段不可雕琢的朽木,也曾异想天开的想要开一树繁花,随风摇曳着那份久违的优雅,现实给了一条咸鱼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