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前面的道路更加艰难,呼吸也感觉困难许多,大家谁也不多说话,只听见车在泥路上吧唧吧唧跑着。开了大约43公里,前面的河转弯了,去对面的雪山冰川必须要涉河,吴总和博士下车看车辙,查找以前来过的车的路线。
这个想法完全正确,沿着前车之鉴,大家终于顺利渡过姜根曲渡口。可是前面的道路更加不好走,吉普车谨慎前行着,在地上慢慢寻找车辙。穿过一段烂石滩,道路变得更加崎岖,吉普车一鼓作气过了两道高地之间的垭口,终于到达了岗加曲巴冰川。
岗加曲巴冰川离青藏公路只有90公里,但是平均海拔在5000米以上,氧气含量只有海平面的一半,夏天也经常有暴风雪天气。
远远地,岗加曲巴冰川就在前面闪着白亮亮的光,在许多突起的冰川塔林之间,有镜子一样明晃晃的冰(石责)湖,幽蓝的湖面上面可以走人,附近的冰塔林倒映在冰面上呈现出空灵的意境。
大地被坚硬光滑的冰覆盖着,一些地方露出了土地的本来面目,散落着随冰川移动磨得光滑的圆石,跟恐龙蛋差不多。冰川上的气温比青藏公路至少低10度,清新的空气刺痛鼻腔。空气里氧气含量只有北京的一半,众人像缺氧的鱼,都张开嘴巴频频呼吸。
一群人站在茫茫的冰川面前,头顶上是灿烂却无热量的太阳,脚底下是坚硬沉默寒冷的大地。四周空无一人,高原上散布许多冰塔林,遮挡着视线。
这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众人仿佛走到了世界尽头,谁也不说话,只是抑制不住兴奋,茫茫地站着,大口大口呼吸。
冰川如同不受时间影响的神灵,千百年来好像没有变化,将大地、空气、山岚和湖水,甚至连时间都冷冻保鲜了。古老的冰川有一种简单永恒的力量,让人禁不住眼潮。
大家开始探着步子在冰面上行走。白衣女士也迈动步子,向前面走去,而且双手展开,好像怕摔倒一样,行动颇像企鹅。众人沉默缓慢地向冰川深处走去,只听见冰面发出嘎嘎的声音。
这时候,白衣女士的步子变得急促起来,大家不约而同转眼望去,只见白衣女士慢慢跑起来,两手左右展开平摊着,大声喊着:“我到了冰川了,我终于到冰川了,这里是地球上最干净的地方!”
吴总在后面喊着:“别跑,那样会伤肺的。”
但是白衣女士依然顾我地向一片冰(石责)湖跑去,一路跑一路喊:“我终于到了地球上最干净的地方了!”
众人跟在她后面,大家觉得喘气困难,开始放慢步子,只有尹川走得最快。
白衣女士跑到幽蓝色的湖面,在上面滑动起来,仿佛翩翩起舞,结果才转动一圈,就一屁股坐在冰面上,抱着胸口大口大口咳嗽。大家感觉不对劲,赶紧快步走上去。由于高原反应,尹川觉得身上像背了一个人一样沉重。
吴总从侧面最先接近白衣女士,他小心蹲下去扶起白衣女士,以防再次滑倒,白衣女士眼睛微微睁着,嘴张着大口大口地喘气,嘴角有殷红的血迹,在冰川映衬下显得更加醒目。大家都跑上来围着白衣女士。白衣女士使出浑身力气呼吸着,显得非常虚弱,嘴唇发紫,唇线上面结着白霜一样的冰凌。
四人笨拙地将白衣女士抬起来,像抬一尊瓷器一样,亦步亦趋走到吉普车旁,将一排座位向后放平,将白衣女士半躺在座椅上,博士给白衣女士戴上了氧气罩。
吴总起动了吉普,向来的方向冲去。大家在未知的恐慌中一言不发。
尽管众人在路上没有再陷入泥潭,回到青藏公里上还是花了几个小时。白衣女士每一声沉重的呼吸都让车上的人如锥刺一样疼痛。尹川紧紧抓住白衣女士的手,白衣女士微弱的目光看着自己,嘴唇似乎在噏动,好像在说什么。车狂奔时发出的巨大噪音把一切掩盖。
到了青藏公路后,吉普车如同发狂的藏野驴一路狂奔。等众人冲到那曲,闯进当地最好的医院时,白衣女士的呼吸明显微弱了。
医院马上安排了抢救。众人都在空荡荡的医院走道里等待着。
白衣女士在急诊室里渡过了一天,到晚上时已经昏迷不醒,呼吸迹象不明显。医生说她的肺里完全进不了空气,像一个失去弹性的皮球。
众人找了宾馆住下来,然后在急症室外轮流值班等待医院消息。
吴总一直在跟拉萨方面联系,尽管那曲离拉萨已经很近了,但是医生说不能用车开着带她到拉萨,那样情况会更糟。吴总希望那边能否派直升机过来,但是医院里没有直升机,需要跟军队联系。当拉萨方面知道白衣女士已经在那曲最好的医院时,告诉吴总治疗条件都差不多,如果拉萨能够治好,那曲也能够治好。
白衣女士在医院里昏迷了三天,第四天医生通知了大家,众人赶紧跑到医院,白衣女士已经停止了呼吸。大家不相信这是真的,怎么这么样就走了,仿佛白衣女士只是给大家开了个玩笑。谁也承受不了这样意外的打击,连吴总都忍不住落泪。众人亲自看见一个生命从身边溜走,没有丝毫准备,不知道以什么样的心情面对,除了沉默就是沉默。
几天以来,大家在那曲的宾馆里静静坐着,无法平息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带来的恍惚。吴总在自己住的房间里摆起了香炉,燃香三只,然后跪拜默念。大家也跟着这样做,每个人的心感觉平静了许多。
在那天医生通知后进入病房的时候,护士告诉尹川在病床的床头柜里放着一只小盒子,是白衣女士的遗物。尹川打开床头柜抽屉,发现里面有只红色天鹅绒蒙皮的心形盒子,看上去华贵吉祥。
尹川想起了这只盒子,他将盒子慢慢打开,发现里面放着一块色泽温润的玉玦,就是圆环形缺一截的形状。里面还有一个纸条,上面写着拉萨一家酒吧的地址。
尹川小心收起盒子,不知道白衣女士最后的交待是否是让人将盒子里的东西交给某个人。
大家面临的问题是,谁也不知道白衣女士的姓名,也无从知晓其家人。
吴总替白衣女士家人做了主,将白衣女士在那曲火化,骨灰装在一个精致的带六字真言的木盒里,用雪白的哈达包裹着,放在车后厢一个安稳的角落。吴总说带着她旅行结束,至于她的亲人是谁只能回去再打听。这时候尹川拿出那个纸条,问能否把这个骨灰盒带给纸条上的这个人。
大家沉默了许久,吴总说可以,从跟白衣女士的关系来说,可能这个未谋面的人是跟白衣女士关系最近的,他应该知道她的亲人在哪里。
大家离开那曲,车离拉萨越来越近,每过一个山口,大家就看见各色椭圆石构成了壮观的玛尼堆,看见大量的经幡在风中飞舞,特别是那些白色的经幡像许多美丽的女子在轻盈起舞。在每一个经过的玛尼堆大家都加上一块石头。
在颠簸的车上,尹川想起已经阅读过的一段日记:
“如果我能够牺牲自己的一切使别人得到幸福,那么我就是最幸福的人了。苦果应由自己偿,甜汁应由别人喝。心里有痛苦,也不应带给别人,更不能为了自己舒福(服),而给别人带来痛苦。应该是宁可自己痛苦,也要别人幸福,这就是我的幸福。”
这非常适合白衣女士,一名从男人大学毕业的妓女的墓志铭。尹川禁不住默默地急促地哭泣起来,没有任何人知道那个秘密,一个女人从男人大学里毕业的秘密。一想到这里,尹川更加不能自持,在车上竟放声大哭。
众人也被此情所激,眼圈发红。
在颠簸的车上,尹川的手触及了口袋里白衣女士留下的心形小盒,尹川想谁也不能从男人大学里毕业,也没有男人能从女人大学里毕业,包括六世达赖喇嘛也是,从他这个出家的情种写给情人玛吉阿米的、注定流传千古诗就可以知道:
在那东方山顶,升起皎洁月亮。
年轻姑娘面容,渐渐浮现心上。
黄昏去会情人,黎明大雪飞扬,
莫说瞒与不瞒,脚印已留雪上。
守门的狗儿,你比人还机灵。
别说我黄昏出去,别说我拂晓才归。
人家说我的闲话,自以说得不差,
少年我轻盈脚步,曾走过女店主家。
常想活佛面孔,从不显现眼前,
设想过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