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川和曙猿最终在拉萨分手,曙猿要向藏药的核心区域林芝进发。两人在阳光灿烂的拉萨街头挥手告别,当尹川再次回头看缠着海盗头巾的曙猿的背影时,一刹那尹川了悟出一个全新的曙猿,一个完全陌生却又熟悉的曙猿。此行似乎每个人在尹川心目中都在变化着,惟独自己好像总是那样了无生趣。
在各色人种熙熙攘攘的八廓街转经道上,尹川似乎能够理解每一个人,无论自己听不听得懂他们的语言,无论他们经历了什么,笑脸是最好的信息。尹川端着照相机站在远远的角落,偷偷摄下那些不同颜色、年龄和性别的笑脸。这算是尹川到此一游的重大收获。
尹川在拉萨街头,总是出现远远看见林鹭的错觉,他多么渴望看见她,哪怕是背影。想拥抱一个人的背影,这让尹川如此纠结,以致影响了他作为一个正常游客的兴趣,他决定办好一件事情。
尹川根据白衣女士留下的地址找到了那家酒吧,当他踩着发出咚咚响声的旧木板楼梯爬到二楼营业厅时,发现里面几乎有三分之二是白色人种。
尹川坐在一个可以看见所有人的角落里要了一杯咖啡,开始假装浏览窗外风景一样,开始一个个审视面前的白种男人。只要眼前有男女一对的,尹川就将其忽略掉。女性白人尹川也忽略不计,最后目标锁定在5个白种男人身上。他们有的在望窗外,有的在看书,还有一位在用电脑写东西。尹川无论如何也无法分辨哪位是法国人,这好比让老外区别广东人和四川人,在中国人眼里一看就明了的事情,他们会觉得非常难辨别。
尹川猜测白衣女士要将这个玉玦交给的这位神秘人物一定是法国男人,那一定是法国男人再次给她写信时告诉她的新地址。那么她这次来西藏是找这位法国男人有一个了解或者开始,并不是在冰川之下一洗自己的清白灵魂。
尹川只好走上去用英语问他们是不是法国人,因为自己不懂法文。五位老外中有两位听不懂尹川说的英文,而且他们都来自英语国家,一个是美国人,一个是澳大利亚人。他们能够听懂尹川说的中文。看来尹川的英文太差,“Are you Frenchman?”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居然有40%的老外听不懂。另外三个只有一位是法国人,他能听懂尹川说的英文,但是看了尹川给他的字条,摇头表示自己并不是尹川要找的人。
尹川坐在座位上开始不自信起来:我是否正确理解了白衣女士的意图呢?这是个关键问题,但是尹川无从查考是否理解正确。直觉就是一切!人生的重大决定大抵都是这样的。
看着白亮亮的拉萨街头,尹川企图从最初遇见白衣女士的时刻来回忆她的一点一滴的举动,看是否能够分析出她的真实意图。尹川记得那时候乘坐的长途汽车抛锚了,高原的太阳照得人心发慌,尹川爬到一个高地上,博士坐在一块石头上,曙猿不见了。等再见到曙猿时,尹川以为曙猿诱惑了像贵妇一样坐在大吉普副座上的白衣女士,然后蹭上了她的大吉普,司机只顾开车,可不管主人的这些风流韵事。白衣女士跳下车的那一瞬间,尹川感到她内在的修养,年龄遮挡不住的女人的妩媚和持重,心里不免生了一丝妒忌,暗自骂曙猿这个色狼连阿姨都不放过。
想到白衣女士一路的音容笑貌,禁不住有些伤感。尹川起身到咖啡店前台看看,是否能够找些其他的饮料,例如啤酒。就在这一刻,尹川恍然拍自己脑袋,恐怕智商比自己低的只有远古的曙猿了,尹川问柜台里一位还不敢坦然看客人眼睛的女孩:你们老板是法国人吗?
女孩害羞地点点头。
“那他在吗?”尹川问道。
“在后面房间里。”女孩还是害羞地回答。
“我是他的朋友,想找他。”尹川说道。
女孩从柜台旁边一个房门进去,不一会儿出来,后面跟着一个高大的白种男人,留着短得不能再短的头发,胡须剃得异常干净,带着微笑看着尹川用中文问道:“你找我有事?”
尹川点点头说:“我是你朋友派来的,能到里面说吗?”
“好!”法国男人爽快地点头,带尹川到房间里。
进了房间尹川才发现这里天地如此之宽,简直是别有洞天,一大扇窗户临着街道,能够清清楚楚看见街头攒动的人流。房间里摆着精致的茶具,博古架上摆满各种中华物质文明。靠窗户旁边还斜支着一个画架,上面是一幅未完成的人像,看上去隐隐约约像白衣女士。尹川不大客气地走上去,翻看了几页画布,发现全是画着一个女人,最近的一张最像白衣女士。不知道他是否真是画家,在拉萨反正这样没事画两笔的人不少。
在这里做着买卖,看着风景,等着心上人,这是他妈人上人的生活呀,要自己自己也干。尹川不觉有点气不打一处出,老大不客气地坐在茶几旁边的大圈椅上,歪着头瞪着法国人。
法国情人礼貌地坐在尹川对面,依然微笑着问尹川:“你是从北京来的?”
尹川没有直接回答他,从口袋里将那个心形盒子往桌上一扔,说:“你认识这个吗?”
法国人高兴地拿起盒子,像个小孩一样高兴,迫不及待地打开,乐呵呵地拎起玉玦的链饰,仔细欣赏起来玉玦来。
尹川说:“你知道这是谁送给你的吗?”
“我知道,是她,一定是她!”法国男人一边左右欣赏一边说着。
“你知道个屁!”尹川大声说着,从背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上面有六字真言的盒子放在桌上。
法国男人惊讶地望着尹川,紧张得不知所措。
尹川越说越来气,一股脑儿说道:“你知道她成绩虽然不好但是是个好学生吗?你知道她因为喜欢看电影而没有考上大学吗?你知道她是个严厉要求自己,喜欢自责的人吗?你知道她视初恋如生命却不能得到一个钻石戒指吗?你知道她很孝顺但是父母更加喜欢妹妹而不是她吗?你知道她嫁个老公却吸毒死了吗?你知道如果不是为了治疗生病的父母根本没你的机会吗?你知道如果不是你扔了那1000元臭钱她成不了妓女吗?你知道她多么恨你吗?你知道她送给你这半个圆的玉玦是什么意思吗?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就知道爱她,你知道你的爱值个屁,将一个人毁了再去爱她,将一个人杀了再去给她道歉,这些值个屁!你如果负不了那责,你可不可以省省?别胡乱同情,随便去爱,到处潇洒,惹了尘埃不去扫。”尹川气愤得浑身发热,眼泪乱冒,他还从来没有这么数落过人,简直有点超常发挥。
法国男人一直眼睛瞪得大大地看着尹川,手中的玉玦在颤抖。
尹川心里感觉有一丝报复的快感,情绪稳定下来后,长长嘘了口气,望着法国男人慢慢说道:“她爱你,你知道吗?她为了来拉萨找你,她死在路上了,你知道吗?”
法国男人蹲下来,有些不堪打击,抓住尹川的手,问道:“你说什么?”
“她死了,在岗加曲巴冰川。”尹川指着骨灰盒说。
法国男人一把抱住骨灰盒,嘴张得大大的,大大的眼睛里大大的泪滴扑嗽嗽滴落下来,正如白衣女士所说,像马眼在流泪。
尹川见法国人落了泪,自己安静下来了。
法国人抱着骨灰盒跪着走到画布前,在未完成的画像前,用法语喃喃说着什么。
尹川望着法国人的背影沉默着。
法国人开始大哭起来,这是尹川第一次看见外国人嚎啕大哭,在电影里他都没有见过外国人嚎啕大哭,他以为外国人连哭都要像个绅士,而此时,他知道撕心裂肺是无法掩饰的。尹川的眼圈又开始红起来。
法国人一边哭,一边在诉说着什么,尹川渐渐听明白了他是用汉语:
“我是爱你的,可你为什么总是拒绝我。”
“我知道你是需要距离的爱,可我是受不了,你不知道我受了多少煎熬!”
“自从我遇到你,我就知道我这一生的意义了。我辞掉了法国的工作,卖掉了法国的房子。”
“我就像空气一样,一直尾随着你。我恪守着你的一切规则,就期待着你能够改变你的想法,和我在一起……”
法国人的哭诉跟中国人没有什么两样,尹川想他们之间确实存在着深刻的误解和深深的吸引,但是在白衣女士死之前,他们之间都没有获得冰释,获得一个真诚的拥抱,这也是爱,这是多么痛的爱啊!
尹川已经无法承受这样沉痛的场面,悄悄起身下楼,留下法国男人抱着心爱的骨灰盒独自在那里哭诉。
尹川在拉萨街头给林鹭打电话,电话依然无法接通。他有一天几乎成为布达拉宫看门的,从清晨第一个游客到来开始,数到布达拉宫闭门,希望能够在游客里发现林鹭的身影,哪怕她跟她的男朋友在一起也无妨,他发现自己在退步,这时候已经堕落到只要看见林鹭就行,她爱不爱自己并不重要。
在色拉寺看喇叭辩经时,那么多僧人身披赭红僧袍,神情丰富,情绪激昂,天真质朴,尹川觉得僧伽的团体生活并不是那么隐晦枯燥。如果要成为他们中出类拔粹的高僧大德,成为最高知识拥有者格西――相当于博士的头衔,需要一个人终生奉献给知识。以格鲁派为例,一个7岁入寺的学僧入寺后,先学习藏文语言文法就需要一两年,然后学五小明学科和初步的佛学知识需4~8年,一个在16岁左右的学僧,经过考核合格,可以去拉萨三大寺色拉、哲蚌寺、甘丹寺深造。在色拉寺通常学习因明部需要3年,般若部需要5~6年,中论部需要4年,戒律部5年,俱舍部4年,也就是说一个人学完所有这些知识,获得格西的学位,基本上要接近40岁。考试的最重要方式就是背诵,在众目睽睽下,由各大学识高深的格西和堪布的主持下进行,第一名能够一次背诵400页经文。辩经是为了让他们学得的知识颠扑不破,牢固在心。所谓皓首穷经,在这里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一个格西,对于善知识的追求还远没有止境,对心灵的操练是他们度过此生的方式。尹川谨以一个凡夫俗子的好奇而来,最后以一个凡夫俗子的景仰离开。尹川知道善知识不在自己这一边,微妙深奥的心灵不在自己这一边,Lisa奇异地像喜马拉雅山一样在自己心中隆起,而且越来越高,让自己归心似箭。
几天过去了,尹川依然没有看到林鹭。但是他在拉萨街头理解了白衣女士和法国人,理解了宗教,理解了藏族人内心世界的纯然,所以尹川在拉萨街头已经感觉不到任何好奇和神秘,一切都是自然又自然。
在一个阳光艳丽的日子,尹川独自一人离开了拉萨。在飞机上,他看到了山河清峻的西藏大地铺陈开来的壮丽场面,看见了延绵不绝的雪山顶峰构成的冰清玉洁的世界。他静静地流下了热泪,为自己将近三十的人生暗叹。他内心那个轻与重的困惑,仿佛都变得轻起来,在空气中升腾飘荡,如此美妙。人生的快乐体验不就是这样吗?有轻和重的区别吗?他想起了美国哲人梭罗说过更高的人生体验之类的话,他认为他是对的,人生是有更高境界的体验的。
四个小时后,飞机呼啸着扑向首都国际机场的跑道,机翼震颤着翻起减速板,最后像一个被制服的巨人,安静地停下来。尹川缓慢起身,收拾自己的背包,随着人群鱼贯而出。
坐在出租车上,看着机场高速路两旁快速后退的树丛,此刻,尹川内心保持着和北京的距离,他讨厌那曲线一直向上的房价,讨厌从新浪新闻里看到中国人的奢侈品消费眼看就要超过日本成为第一大国,他讨厌“80后”、“宅男”、“蜗居”、“蚁族”这样的标签,这样的标签毫无个性,毫无意义,那是想象力丧失后的从众心理的表现。他不希望马上溶入那熟悉的气息里,自己从来没有这么从容地遥望这座庞大的城市,尹川想以后自己时刻应该与这座城市保持距离,才能够不会成为一条迷失方向的鱼,消失在这片欲望的海洋里。那些从北京乌泱乌泱奔向全国各地世界各地的游客们,是否会和尹川有同感呢?
尹川给Lisa带回了许多礼物:大量西藏风光照片、绿松石藏饰、手摇经筒、十字金刚杵,还搞到一张制作并不精致的布质愿望树挂画,当然还有尹川认为非常重要的西藏星空的录像,现在正在曙猿的DV带里存着。
当出租车进入四环路时,一轮深红无焰的太阳正深情地注视着这座古城。一切已经趋于完美,尹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