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否觉得你陷入偏执的刻骨铭心症了呢?”博士听完尹川对署猿的猜测问道。
“我是有证据的。”
“什么证据?”
“林鹭和署猿曾经是恋爱关系的证据。”
“那到底是个什么证据?那是林鹭拒绝你的求爱的一封电子邮件而已。”
“但是我从这封邮件,感觉到对方的强大,而真正这个强大的对方不会是别人,一定是林鹭说的那个张植。”
“那我不明白了,张植已经空乱死亡,而且将自己的寿险赔付受益人都指定给林鹭了,为什么他还活着,而且会再去找到林鹭,然后将其残害?”
“这个并不难办,例如张植和庞峰合租一间两居室,庞峰要出差,但是刚刚丢了身份证,因为他们俩天生长得一水的国字脸,觉得身份证可以互用,来不及办了,就借张植的身份证订票。大家的东西还经常放在客厅的茶几上,两人的钱包甚至都长得很像,张植的遗嘱放在自己的钱包里,结果庞峰出差时忙乱中将张植的钱包装进兜里,最后遇上空乱这种事情,现场一塌糊涂,从这些支离破碎的有限证据里,无法判断每个遗体的真容,恰恰购票记录里有张植的身份证号,还有他的遗言,那张植肯定是百分百遇难了。其实真正遇难的是庞峰!”
“这种误差存在,但是发生的概率太小了。”博士无动于衷地说。
“可是一旦发生,就是百分之百。”尹川辩驳道。
“反正林鹭已经死了,凶手已经捉拿归案,至于活着的庞峰是否就是张植这个还重要吗?”博士突然转向问道。
“当然重要,这样真正的死者是庞峰,保险公司应该给他的家属理赔金。”尹川长嘘一口气说。
“恐怕不仅仅是为这个吧,你!”博士望了尹川一眼。
尹川一言不发了。
夜晚尹川无法入睡,开始剖析自己:为什么我像一个侦探一样调查曙猿的真实身份?为什么一定要证实两个相爱的人是完全可以杀死对方的?无非要证明:我之所以没有追求到林鹭,是因为她和自己的初恋情人联系上了,而并不是一个普通的网友就比我有魅力。或者,我没有刻骨铭心的爱,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因为两个相爱的人的爱也不可靠,爱和恨转瞬就反过来了。
当分析到这里,尹川觉得自己太可怕了,连忙让这种分析打住,但是还是无法平息,自己在一场生死恋外面凭空激动不已,哪怕自己在他们都活着的时空里,并行地以一个竞争者的身份参与一下那种刻骨铭心的爱。而且,自己如果果敢一些,本来是可以提前向林鹭表达自己的感情,这样就不至于让她陷入死地。想到这里,尹川越是感到无比懊恼和心痛。
尹川开始无数次回忆和林鹭认识过程中的任何一个细节,就像重复播放录像一样,企图找出任何林鹭给自己释放的暧昧信息,以此来加重自己没有拯救她的自责。
无论如何,尹川找不出曙猿加害林鹭的任何理由。
在极度困惑中,尹川借了博士的时光倒流俱乐部会员卡,独自去了那个匪夷所思的地方。
费了大半个夜晚的周折,尹川才找到了这个所在。这样的夜晚对尹川来说唯一可以做的事情就是进入时光倒流俱乐部。
重复经过漫长的墓道似的入口,万丈深渊似的峡谷,最后进入了时光隧道分流大厅,尹川便失去了选择的愿望,信步进入了50年代,一切纯属偶然,时光就是这样弄人的,尹川这么想。
50年代是一个抓革命促生产的年代,尹川看见房间四壁贴着许多标语:“大海航行靠舵手!”“一切帝国主义都是纸老虎!”“节约闹革命!”
在新中国历史中,曾经有近25年贯穿着这样用来提醒人们该干什么该如何思考问题的标语。
大厅里在播放那时候最经典的一部戏曲电影《宝莲灯》。如今戏曲电影已经绝迹了,替代的是一部国产动画片《宝莲灯》和更加年轻的观众。
为了不影响人们观看电影,尹川悄无声息地进入房间,在后面不显眼的一处角落坐下。
在黑白画面下,人们的脸庞随着电影场景的变化,脸上不断折射出变幻的光。尹川以为里面都是一些年愈50的人,结果发现也有年轻的面孔,尹川猜测这些人或许是来感受他们已经离去的父母那一代人的生活来了。
那么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呢?显然自己是一个迷路的人,闯入了一个不属于自己的时空。至于自己应该属于什么时空也在脑袋里成为一团浆糊。
尹川坐在斜后方,心思不在电影上,而是稀里糊涂地观看在视线里这些不同形态的人。等电影结束,灯光亮起的时候,尹川才注意到自己坐的长桌子的另一端,居然端坐着一位干净利落的妇人,从其神态举止判断,大概也在50左右。在此人身上,尹川感觉不到那种对时光的需求,她显然是在岁月里被打磨成了一块光滑而坚硬的青石,抱定了某种人生信念一直到老,时间在人的身上正是在沉淀某种坚定的观点,这也是何等智慧的事情。这是直觉给尹川的判断,他不知道她在这样的时光倒流里能够体会什么。为了打破同在一张桌子上的沉默,尹川禁不住开口了,这段时间的尹川俨然像但丁进入地狱一般,什么都问。
“您经常来这里吗?”尹川开始跟人搭讪。
“一年来一次算经常吗?”妇人一开口,尹川就知道是知识分子。
“您不介意的话,我冒昧问一句,您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
“这也是我在问自己的问题,”妇人习惯似地点点头说:“在时间面前,一切都于事无补。”
“那倒是。”尹川笑了笑,想冲淡这种咬文嚼字的对话气氛,但是又觉得自己在一个经历了更久岁月洗礼的女人面前,除了提问,几乎没有什么经验值得分享,于是干脆亮出自己的疑惑来:“您见过那种特别相爱的人会去杀死对方的事情吗?”
“嘿嘿,”妇人突然神秘地笑起来,显得尹川的问题幼稚而笨拙,然后像进入了自己的研究领域一样驾轻就熟地答道:“你能够提出这样的问题算是早熟了。”
“为什么这样说?”尹川也觉得非常好奇。
“你看看,放眼望去,这世界上不都是相爱的人在互相残杀?只是采取的方式不同罢了。”“我不是指这么抽象的,而是具体的,就是杀害。”
“你认为虞姬是不是被项羽杀害的?只是用项羽的心虞姬的剑而已。”
“这样说也有道理。”
“真正比肉体上的杀害更加可怕的,是你本来是一匹马,他要你变成一只狗。”妇人激愤地说。
“这就是所谓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吧。”尹川努力笑道。
“自然不是这么简单。”妇人沉着地笑着说,“这种生活节操的改变,比生理节操的防守还艰难。”
“有趣的话题,生活还存在节操?”
“自然,按照你们年轻人的话说叫相爱容易相守难。人这个东西,归根结底是自私的,总希望对方按照自己的想像活着。残酷自私地去要求改变对方。”
“改变就改变,为了爱嘛。”尹川并不能深味其意。
“最后你会发现,因为人人都是自私的,什么都没有改变,爱却变了,这就是谁都受不了的,而且爱这个东西,就像橡皮筋,两个人距离远的时候,反而是绷得很紧很有感觉的,到了一起就没有弹性了,谁也感觉不到那种紧张的趣味了。时间也会使这种弹性消失。”
“这样说未免严重了吧。”
“我是一个悲观的完美主义,按照我绝对的看法,所有的婚姻大概八九不离十是这样,但是人的本质是妥协,什么是妥协,就是表面的认可。衰老也同样能够造成妥协,衰老和妥协的本质是趋同,你看人老了,男人女人长得都一样了,性别也不用提了。妥协吧。”
尹川认为妇人一定是在感情问题上遭遇了不幸,才会有一套这样的灰色理论,自己听得大概明白,但是自己怎么觉得爱的本质不是杀死对方,而是牺牲。所谓牺牲,自然是指一方为另一方去将自己奉献出来,这自然包括时间、金钱、青春甚至耐心和仁慈,还有修养,当然还有自己的理想,也被牺牲掉。所以从自己这个角度去理解,虞姬自然是为项羽做出了牺牲。女人为男人生孩子而死亡或者衰老也可认为是牺牲了。事实上牺牲是无处不在,爱情的牺牲之妙就在于没有感觉到牺牲,而是一种快乐和归属,一种逐步的趋同。
或许自己的理解过于理想主义,而且是纸上谈兵,但是尹川实在不愿意在没有爱情的时候就认为爱情就是相互的折磨,一时的冲动,互为自私对象,青春的肉搏或者说荷尔蒙的勾兑。甚至尹川更加愿意认为爱情是模糊科学,不需要去回答“爱情是什么?”或者“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吗?”这样的老调问题。尹川认为根本的问题是人们有了理想和想像,所以才对爱情有了本身不属于爱情属性的附加认识,到头来这些附加的东西反而比两个人过日子更加重要。那么说爱情就是人生中唯一让人保持不切实际的一种动因,而且人人可以终身都保持这种不切实际的“幼稚”状态,一旦遇到合适的对象并且合适的反馈就发生,而且人人平等地拥有这种幼稚的内心期待。这样来看,尹川觉得爱情是一种天赋权力,那么自己寻觅的“爱情是什么”真正的完整提问是“爱情的味道是什么?”这就如同吃饭了,没有统一的标准的完好的味道,各式餐馆满足各式人罢了。
妇人的高傲和自信让尹川感到不自在,礼貌告辞后尹川来到了“七零年代”。
尹川深味一个生活在70年代的人的悲哀和尴尬,在他们出生的时候,共和国的一切大事已经快有结局了,他们只有听说的份。物质生活还是那么简单,传统的观念在他们青春期刚到的时候还能够明显地竖立着,等他们有行事能力的时候,这个世界突然变得琳琅满目,各种物质和概念都不是他们领导潮流的,他们又稀里糊涂成为历史的重要一环,中间地带的守望者,能够理解上下代人,但是上下代人都不理解自己,而自己在夹层中被潮流驱驶着,永远不在潮头,却很容易变成潮尾。
尹川又见到了博士喜欢的那个女孩,她还是穿着那身白的确良上衣蓝色咔叽布裤子,一切显得妥帖而清秀。尹川突然明白博士为什么一离开这个地方就对这个女孩的感觉大减。此时此刻,尹川似乎也感觉到这种简单的服装有超过超短裙的魅力。
尹川将女孩叫过来,女孩笑着走过来,并且惊讶地问博士怎么没来。
尹川笑着说:“博士不来我就不能来吗?”这多少有些调情的意味,或者是可悲的寂寞者的饶舌。
女孩的脸有羞涩的意思,说:“不是那个意思!”
尹川让女孩坐在对面,想直接问一个问题,看她能够怎么回答,于是很突兀地问道:“你会亲手杀死你最爱的人吗?”
尹川知道在古代的许多战争中,男人为了面子的缘故,怕自己所爱之人受到别人凌辱,往往将自己所爱的女人杀掉,而且这位美人也很识大体地选择从死。那时候女人是男人的依附。尹川联想到了这一面,觉得自己的问话其实可以再修改一下,然后又补充问:“你会出于爱或者恨,然后杀死你最爱的人吗?”
女孩却嫣然一笑,很爽快地回答:“会呀!”
“为什么?”
“由爱生恨嘛!”
尹川突然发现这个问题漏洞百出,很难得到规定情景下的答案,爱与恨原来是可以相互转换的,之间就隔一层纸。延着这种爱的思路走下去,许多关于爱的死亡就不难理解了。问题是署猿杀死了林鹭,却并不去承认自己的身份,而是宁愿让别人认为自己是一个通过网络骗色的杀人狂而已。这其中的原因是什么呢?
爱本来就不讲道理,而且极具破坏性的,她破坏大家的伦理,破坏大家的家庭,破坏大家的常态生活,破坏法律。有一些破坏是可以恢复的,有些破坏却将爱的载体都破坏了。
纠缠在爱里的人如此痛苦,而自己成不了刻骨铭心的爱的男主角,曾经也一直让自己沮丧。爱似一把双刃剑,一边是爱之刃,一边是恨之刃,任何一边都有伤人的可能。现在被对面这个清纯得有些狂野的女孩的一句话全盘托出,如同一瓦锐犁在心田犁过,将各色杂草统统翻出。
尹川突然想起曙猿曾经跟自己提过时光倒流俱乐部,他不禁兴奋起来,紧紧握住女孩的手,低垂着头说:“凭直觉,我猜想有一个人一定来过你们这里,你能否帮我一个忙?”
女孩很镇定,没有急着将手抽回,只是很同情地看着尹川说:“你说吧,我尽可能。”
“你们这里来过一个叫庞峰的客人没有?”
“没有。”
“那么有没有叫张植的?”
“有!”
听到有,尹川的呼吸又开始加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