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们见面了,一切如故,好像都没有改变。我们就这样开始了北京的新生活,回想起来,当初我们太傻了,两个想在一起的人,居然被莫须有的困难拆散了。”
“我知道会是这样,无论如何我也不相信你会杀害林鹭。”尹川又开始坚定当初的判断。
“事实上……是我杀了林鹭!”张植说到一半,停顿了一下才艰难地将后半句说完。
尹川抬起头瞪着张植。
张植无精打采地看着尹川,非常愧疚的样子,然后又慢慢地说:“好景不长,慢慢两人之间有了摩擦。她觉得我变了,我感到很委屈。她告诉我当初的那种感觉变了。我说当初是什么感觉,她说当初我那么有朝气,什么都不怕,有追求,有思想。我说这些东西又不能当饭吃,她说她还是接受不了,别人可以没有这些东西,但是我得有。她觉得我身上吸引她的东西越来越少。我就像遇到一个太极高手,不知道如何出拳了。她对生活上的要求不高,但是希望我还是那个原来的我,有些倔强,有些梦想,甚至有些幼稚。我说她才是幼稚,现在大家都在抓紧经济建设,买房子买车,谈那么多虚无的干什么呢。她说她也说不清楚,她说只有那些虚无的东西才是我最能够让她抓住的东西,没有那些东西,她就越来越没有安全感。”
“你遇到难题了!真正的难题!”尹川能够体会到林鹭说的那种东西,尹川承认,自己几乎也不敢面对,至少很少面对,但是偶尔还是会去面对,例如去想想人活着的追求什么的,只能偷偷想,不敢跟人说,怕人笑话。
“最后她实在忍无可忍,我们开始争吵起来,不断升级,最后连一点温存都没有了。但是吵完后,我还是觉得我离不开她,其实我心里是欣赏她这种性格的,我知道岁月总会让她老去,但是如果她骨子里总有这种不甘堕落的想法,我就觉得还有一片净土在我的身边。”
“虚伪!”尹川冷不丁吐出一句。
“虚伪壮大了就是文明,读书时我恨自己甚至恨所有的人都是凡夫俗子,没有一点自制力,一点追求美好的虚荣心,才让一个文明古国通过几百年沦落得不文明。”
“这我同意!”尹川说道。
张植接着说:“绝望是从这时候开始的,我突然觉得非常绝望,非常绝望。如果不是因为她,我没有必要奋斗,我不愿意在别的女人面前表现成功,在别的女人面前你越无赖越容易进退自如。越是绝望,越是不希望她离开我,我突然觉得因为有她在我身边是一件很踏实的事情,因为她的安于平凡的信念让我觉得安全。”
“信念?”
“信念!尽管没有什么大不了,但是她是一个有信念,而且恒定不变的人,我打心眼里也觉得这是值得欣赏的好品质。但是信念要离我而去,她像我离开那个老女人一样开始逃跑。有一次被我从火车站堵回来,一次被我跪在门口拦住,另一次我近乎绑架,拉扯着她,将她折磨得精疲力竭。我发现我那么绝望和疯狂,完全不想伤害她,但是又没有办法,真的是想买个手铐将她铐在屋里。”
“于是你就买了个手铐?”
“没有,我买了安眠药,这还是从那个女人那里学来的。我偷偷地给她吃安眠药,白天她就睡一整天,晚上我下班回来,她迷迷糊糊醒来,我们的生活就在这种混沌中展开。这时候她对我的反抗到了颠峰,有一次她拿着一整瓶安眠药要倒到肚子里去,我奋力将其夺下,心想:我这一辈子最失败的事情是将你又找回来。”
“那你放她离开不就好了?感情最不需要的是纠缠。”
“那时候我已经疯狂了,早已经不将这事情看做是两厢情愿的感情,她或许是我珍贵的记忆、理想的象征、崇高的所在、活着的全部,我坚决不让她离开我成了我存在的全部、精力的全部、奋斗的全部,最后,我想两人只能同归于尽了。”
“这样做就已经走到了感情的背面了,你真是糊涂。”尹川说道。
“这就是所谓的爱情,必须将人弄得面目全非,将爱情也弄得面目全非,大家才能歇下来。”
“我认为爱情不是这样的。”尹川说道。
“爱情是魔鬼,当被两个人从瓶子里释放出来,就完全控制不了,谁也不知道这个魔鬼会干好事还是坏事。”张植沮丧地说。
“你们终于将魔鬼放出来了!”尹川沉沉地点着头。
“是的,我将一整瓶安眠药化成咖啡伴侣让她喝了。”张植说完,双手捂着脸,发出轻轻的呜咽声,如同地心深处传递出来的声音。
“从此她就昏迷不醒!”尹川用颤抖的声音说。
“从此,她已经销声匿迹了,因为那个魔鬼消失了,我们再也不对抗了。”
“你杀害了她!是你!”尹川突然站起来,大声嚷起来,整个人好像失控。
“她再也没有醒过来,尽管我非常后悔!”张植的脸色阴沉得跟死尸一般,透出一股冷冷的气息。
尹川吸进一股凉气,突然觉得眼前发黑,他扶了一下凳子,只感觉呼吸困难,胸口憋闷。
警察跑上来让尹川马上离开,尹川几乎是扶着墙壁走出那间特殊的玻璃房间。
身后,尹川听见张植狼一样的嚎叫痛哭,撕心裂肺!
是否自己将人生想像得太浪漫?
两个彼此失去正常距离的人是完全可以杀死对方的!
张植和林鹭的结局,或者是在爱的普遍美好的情况下的一个反例。
这个例子一点也不好,它将尹川心中存在的那点不切实际的浪漫被赶尽杀绝。
它让尹川的日常生活变得不知所措。
它让尹川给自己几个大大的耳光。
它让尹川天昏地暗卧床不起。
它让尹川知道什么叫心如刀绞。
他觉得,真正爱林鹭的是自己啊,为什么不是自己?
想着林鹭在死前遭受的许多爱的折磨,他就无法呼吸。
从那以后,尹川无以复加地折磨自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此恨绵绵不得释怀。
尹川经常在爬山的途中突然泪涕四下不能自已。
尹川经常在冰冷的淋浴水中狂喊林鹭的名字。
尹川坐在临近午夜的地铁上一圈一圈在地下转圈。
尹川一口气喝下一瓶二锅头然后吐出胆汁来。
尹川在暴雨里跟着公共汽车奔跑。
尹川在通往蔚市的火车上穿梭。
尹川经常深夜开着车在五环上狂飚,大声喊着:林鹭,你在哪里!而林鹭一直在面前的天空,笑着,跑着!自己始终追不到。
尹川感到人生的痛如此尖利,如此不堪承受,那种生死契阔天地两茫然的永别像细刀一样慢慢剜割着自己的心。
尹川想到在青藏高原给林鹭打通过一次电话,只是听见了手机在布上摩擦的声音,或许那就是植物人林鹭瞬间醒来时按下的接听键,那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发出的最后一个声音。而此时,自己在几千里之外的地方无动于衷。每当想到这里,尹川就将头往墙上撞去。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犯了一个伟大的错误:他迟迟没有对林鹭表白,如果早几天表白,可能事情就不是这样。他不应该对林鹭客客气气,遮遮掩掩,他应该像一个男人站出来,大大方方,强壮地伸出手,对林鹭说:我爱你!
可是这句话,却深深藏在幽深的心的黑暗里,从来没有曝过光。
如果你是深渊,我是那深渊里的黑暗。
如果心是深渊,那里面隐藏了太多太多的懦弱和卑微,心的深渊需要勇气来照亮,因为爱本身就是一场赌博,没有什么可以预料,只有经过了才知道啊!
尹川如此反复咬噬自己的心,他要让自己用疼来保持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