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士用语言的强烈镇定剂让尹川稍微感觉好受一点。回到房间里,尹川挑了一件花格衬衫,穿了一条黑色条绒裤,梳理了一下短得毫无梳理必要的头发,决定去见Lisa。
“同是天涯堕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这句话成了一夜情爱好者充满诗意的口号,此时鼓舞尹川去见一个女孩——来自南方的Lisa。
关于Lisa,尹川只知道,她是来自南方的Lisa。这是Lisa的聪明之处,她跟尹川交往了三个月,关于她的背景资料,尹川还是只知道五个汉字加一个英文单词。
尹川在嘉里中心地下超市的书店里认识了Lisa,她作为售货员,穿着浅绿色条纹衬衣,脖子长得跟长颈鹿一样。尹川作为顾客,头发短得见青,戴着无框树脂眼镜,微驼着背,穿厚厚的羽绒服,走进了这家书店。
尹川总是要出差,每到一个地方,无论那地方多大多小,尹川一定要寻觅到该地方的地图,有时候那个地方只是一个小县城,在北京要找到县级地图就不容易了。尽管难,尹川还是尽力去找,所以跟西单、王府井和中关村书店里地图区的导购小姐很熟,手里有她们的联系电话,一般需要什么地图,尹川总是先打电话问一下。那一次尹川要去湖南的一个叫娄底的地方,打电话问这些导购小姐有没有娄底的地图,她们都乐呵呵地说去楼底需要地图吗!娄底不需要地图吗?尹川感到莫名其妙,后来听同事说,嘉里中心地下书店的地图品种特齐,于是尹川去了那家不大的书店。
大概是因为总有人住店,然后旅行的原故,这家书店有一半面积用来摆放旅游和地图书籍。尹川在里面翻遍了所有陈设的地图,还是没有见到娄底地图。于是尹川想问一问售货员,但是左等右等没有见到穿工作服的售货员,于是尹川问一名穿浅绿色条纹衬衣,脖子长得跟长颈鹿一样的顾客:“怎么没有见到售货员?”
Lisa望着尹川说:“我就是售货员!”
“售货员怎么没有穿售货员的衣服呢?”
“什么样的衣服才是售货员的衣服?”Lisa依然略显调皮地看着戴眼镜的顾客。尹川只好笑了笑,这种误会可能是自己的陈旧意识所致。
尹川问:“有没有娄底的地图?”
Lisa说:“没有。”
尹川转身要走,Lisa客气地说:“你如果不介意,可以留个电话,我们可以帮你到地图出版社或者娄底的住京办事处问问。”
尹川立刻感到五星级酒店里书店服务的与众不同。用Lisa提供的笔,在Lisa提供的记录本上,尹川工整地写下了姓名和手机号,然后看了看一脸笑容的Lisa,说:“这个管用吗?”
Lisa用笔抵着下巴说:“一般来说都能有些收获!”
尹川说了声谢谢,然后好像忘掉什么似的,问道:“你能够留给我一个联系方式吗?我好提前问问,免得白跑。”
“不会的,有了,我们会通知你。”
Lisa的服务已经无懈可击了,尹川只好往书店外走。刚要出门,Lisa叫住尹川说:“先生,这是我们店里的电话号码,只是明天才修好,我叫Lisa,一般都在这里。”
尹川接过电话号码,说声“谢谢”,出来。
“一般来说都会有些收获!”尹川想。
后来地图没有找到,尹川还是当面感谢了Lisa,并质疑她:“怎么叫自己Lisa呢?你又不是外企白领。”
“为什么我不能叫Lisa呢?”Lisa反问尹川,尹川马上觉得自己的见识又陈旧了,为什么只有外企白领才用英文名呢?尹川不再问她。
只要Lisa有时间,尹川每约她必到。但是她从来不去酒吧,要么在酒店的咖啡廊,要么在星巴克、麦当劳、肯德鸡。酒店咖啡廊安静得什么都不能说,而且Lisa总是躺在咖啡廊硕大的沙发上一言不发,只舔火炬冰激凌;星巴克之类吵闹得说什么都听不见,所以尹川基本放弃了说话,倒是Lisa什么也不顾忌,该说什么说什么。确实也没有什么可以顾忌的,有一次在挂满假油画的国贸饭店二层酒廊里,Lisa躺在硕大如床的沙发上,一边用舌头添着火炬状的巧克力冰激凌,一边告诉尹川她来自南方。
尹川若无其事地问道:“南方很大,南方是指什么地方?”
“当然是长江以南的地方!”
“那我也来自南方!”尹川忍不住笑起来。
“那就是了。”Lisa就这样,关于她的背景资料到此为止。凭直觉,尹川觉得她的故乡比自己老家所在的南方更加南。而且凭直觉,她出生于八十年代后。
有一次在星巴克,Lisa倒是兴致十足地跟尹川说起她的未来理想了。当时刚好有一群大学生正在那里搞超越自我的励志活动,见谁抱谁,一个人必须完成拥抱五十个陌生异性的指标,场面非常嘈杂。就在这种场合,Lisa给尹川大讲特讲她的理想,尹川只好像乌龟一样把脖子抻得长长的,集中所有注意力,勉强听清楚了她的理想,总之有些杂乱,中心思想不明,不知所往。
回到宿舍慢慢整理,尹川才理清了Lisa的理想:她来自南方,从小就非常向往北方,向往那大漠风沙,向往一望无际的草原,向往巍峨的雪山,向往天地尽头的冰封世界。
这是个什么理想?尹川在房间里呆呆地想。通常在这个大都市里有一些这样的白领:他们出门怕脸晒黑了,爬山就坐在山下看景区说明书等别人爬完下来,住店只住国家旅游局定的三星级以上酒店,到了外地城市乐于逛超市,而且抱怨东西没有北京齐,一般只跟立了某某旅游景点的招牌照相,从未在大海边看见过日出,也从未在野地里随地大小便。他们当然无可厚非,决定要去西藏或者尼泊尔,却不小心在北京街头买了大量该地风情的纪念品,经常研究该地区地图,但是迟迟还未踏上征程。
尹川当然不是说Lisa属于这类同胞。从那以后,尹川对Lisa刮目相看,也可以说不再小看了。Lisa以打工挣钱支付路费的方式,一步步向北方挺进。先是在去年夏天渡过了洪水泛滥的长江,然后在去年秋天跨过了几近干涸的黄河。每到一处,她都会找到一份与地图相关的工作。Lisa喜欢收集地图,按照她说的,她收集的地图已经可以当枕头枕了。从那以后,每当尹川睡在自己的床上,就好像自己枕的是一捆地图,尹川清理了一下自己攒积的地图,还不及Lisa的一半。尹川确确实实对Lisa刮目相看了,以致于他每周约她一次的习惯后来改为她每周约他一次。尹川对自己的反省始于Lisa,经常在休息日躺在宿舍里思考没轻没重的问题。Lisa的执著让尹川越来越不安,他不知道问题出在什么地方,对Lisa突然觉得索然寡味了。
“你这一阵子怎么见不着人了?”Lisa站在向上滚动的嘉里中心地下一层滚梯上问尹川。如果不是Lisa约他,两人将很有可能在北京这个大海里相忘于江湖,这就是北京的魅力。尹川曾经为这种举动暗自伤神。北京虽然人多,多达两千多万,但是认识一个人真难,认识了又记住一个人更加难。
“最近出差了。”尹川笑着回答。
“不对,你以前也出差。看你脸色不对,你有什么心事吗?”Lisa长得眉清目秀,白里透红,属于真正江南女孩的特征,脸庞小巧而精致,一幅绝对聪明的样子。
“没有哇!这次出差时间长,有些疲劳!”尹川答道,看着眼前夜色中的霓虹灯。
“老大,你想开点呀,今天我想请你参观一个地方!”Lisa大声大气说着。
“什么地方?”尹川好奇地问,“不是肯德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