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川不喜欢有组织的事物,例如电视连续剧,例如情节连贯紧凑的小说。有时候,尹川又多么希望生活能够变得有序,但是生活总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让尹川将它们组织起来的企图很快就被冲击得面目全非。
尹川就是这样生活着,你可以认为尹川生活得多姿多彩,也可以认为他生活得一塌糊涂,可是尹川已经这样生活了七年了。当这种生活刚刚开始时,尹川认为很好,但是他现在越来越明确,自己需要的不是这样复杂多变的生活,而是简单的;也不是浮光掠影,而是深入相知。然而,在这个城市里,要想一夜情并不难,要想深入相知却异常艰难,尹川相信有许多这样的人,只是漂浮在生活的表面。人注定分为两类:一类属于秤砣型,在生活的汪洋大海面前,掉进去就死死往下坠;另一类是浮漂型,无论如何也看不到水下的景色。
生活在表象的博士总结出尹川这类人的活法。
“与你相比,我只是生活在表象!”面对林鹭,尹川若无其事地说出一句话。
“为什么这么说呢?”林鹭认真地望着尹川。
“这是我见到你后,一直想说的一句话。”尹川笑了笑。
列车缓慢地行驶在大连火车站外围,马上就要进站了。应林鹭之约,尹川带她去一趟事故现场。一路上,林鹭总是询问各种关于飞机事故的问题。尹川如实回答了自己知道的问题。尽管尹川显得似一位专家,但是他不得不有一种生活在表象的感觉,因为所有这一切与他无关。
恐怕林鹭无法一下子理解尹川的这句话,如果有机会让博士来解释,他会说得更好。
两人来到海边,天空漂浮着一些絮状薄云,有微风拂过。出事现场的海面显现不出任何异常,一切复归平静。
“飞机就是在那片露着白色泡沫的海面上空起火的。先起火,后坠毁!”尹川说道。
林鹭和尹川并排走着,时不时看一看海面,上嘴唇浅浅咬着下嘴唇,尹川发现这是她专注时的习惯动作。海风将林鹭的头发吹起来,小巧的耳朵一会儿被盖住一会儿又显现出来。
海滩上有些当地渔民在走动,趁傍晚涨潮前抓紧捕鱼。
“飞机出事后,海上搜救中心立即向旅顺海军基地、武警大连边防支队和港务局船队发出紧急救援通知。五分钟之后,这些部门就组成了救援队赶赴现场,遗憾的是,机上的人无一生还。”尹川将自己知道的有限的情况一一道来,而且许多来自于新闻报道。
林鹭还是抬着头眺望远方,一言不发。
两人选择一块礁石坐下来。近处有许多游客在沙滩上走着,一名妇女架着一个一岁多的小孩,阻止他那在成人看来完全疯狂地举动。小孩子完全不懂得害怕,执意要冲向海中,被妇女一次次拽回。
渤海湾波澜微起,酣畅地舔砥着曲折的海岸线。远处有几艘船在慢慢游弋。海鸥的叫声时时传来。偶尔从云层里透出的光反衬在海面,使部分海面像镜子一样呈水银色。林鹭看着深黯的海面久久不语。
旁边走过一位老大爷,林鹭转过头,浅笑着说:“大爷,您知道前一阵子这里飞机掉下来的事情吗?”
老大爷有浓重的大连口音,忙不迭点头回答:“知道,知道,我那天刚好在这里散步,先是看见飞机尾巴冒浓烟,这飞机奇怪呀,在天空转了三圈,好像找不到降落的地方,后来飞机就掉到大海里了,听报纸上说,飞机是怕降落到周围的居民区和石油港,最后才选择掉到大海里去的。”
林鹭眼圈发红了,忍着跟大爷说声“谢谢”,就将头埋在双膝上,胳膊抱住脸,轻轻啜泣起来。
尹川茫然看着海面,一言不发。
两人一直坐到天黑,其间林鹭偶而抬起头来看看大海,然后又埋头下去。
天黑后,海边凉气骤然增加,尹川说:“时间不早了,我们该找个地方住下了。”
林鹭抬起头看着尹川说:“好吧!”
两人在离海滨很近的地方找了一家宾馆住下来,晚饭就在宾馆的餐厅解决。
林鹭神色疲惫。尹川点了汤和青菜,以及少量海鲜,林鹭基本无话,沉默地吃着。尹川也不打算多问,自己故作胃口很好。为了照顾尹川,林鹭主动给他盛汤,这让尹川感到窘迫。
吃完饭结完账,尹川送林鹭到房间里,然后说:“今天很累了,你早点休息,有事找我。”
尹川在宾馆房间里好好洗了个澡,顿觉神清气爽,靠在床头,找到遥控器开始看电视。电视节目里找不到关于空难的任何报道,一切好像远离人们很久了,实际上才不到一个月。人们必须相信时间的力量,它将一切立起,又将一切推倒,谁也不能够骄傲。这样想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尹川靠在床上睡着了。
夜晚,尹川在迷迷糊糊中听见有响动,努力从瞌睡中出来,慢慢起床穿了长裤,却没有听见任何声音了。尹川用水浇脸,清醒了一下,到隔壁敲林鹭的房门,里面没有任何动静。尹川到前台叫来服务员打开林鹭的房间,房间里一切正常,被子掀起一角,人不见了。
尹川赶紧走出宾馆,沿着鹅卵石路跑了一段距离,听见海浪喘息的声音,远远看见海边有一个灰白的影子坐着。尹川快步走过去,正是林鹭在嘤嘤哭着。
尹川缓慢走过去,蹲下,坐到林鹭旁边,点上一根烟。林鹭感觉到有人在旁边,看了一下尹川,又埋下头,已经停止了哭声。尹川依然故我地抽着烟,不知道说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林鹭将头低在双膝间,带着重重的鼻音说:“我还曾经恨过他!”
“你们是恋人?”尹川轻轻问,其实他早已经猜到。
“曾经是,后来他杳无音信。”林鹭抬了抬头。
“为什么呢?”尹川问道。
林鹭叹了口气,说:“因为年轻!”
“你们是在大学恋爱的?”
“嗯!他这一辈子多么不可思议呀!”林鹭叹着气说。
“为什么这么说呢?”尹川觉得如此评价前男友很有新意。
“我们在武汉读的大学,他是那种完美主义的人,成绩优秀,篮球打得好,还是学生会的体育部长。”
“你们谁追的谁?”尹川问道。
“他追我呀,我那时候没有感觉,所有身边的人都看出来了,就自己没感觉。”林鹭淡淡地说。
“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情形吗?”尹川问道。
“不记得,他倒是后来老老实实承认,在一次学生会召集的全校动员会上,他看见了我。”林鹭情绪开朗一些,松快地说着。
“大概可以称之为第一次偶然相逢吧,他触电了。”尹川笑着说。
“他后来承认,就是在那次见面后,我的形象居然在他心头三天三夜无法磨灭,但是实在不知道我是哪个班的。偌大一个学校,每个班一个体育委员,他怎么去找呀。”林鹭笑着说。
“那时你是体育委员?”尹川的语气有些惊异。
“是的,那时候我身体很好!”林鹭道。
“估计他见你后失眠,那他怎么再一次偶遇你的呢?”尹川问道。
“他想了一个很有效的笨办法,每天上晚自习就到所有的大教室里挨个找,大教室开放给学生上晚自习。他说他就那样找了一星期,最后发现从背后看有三个人像我,拿不定主意到底哪个是。于是他运用排除法,写了一个纸条,走到人家后面,纸条上写着:你是体育委员吗?A.是;B.不是。有两个人答了B,最后才将纸条递到我面前,我抬头接过纸条,看了他一眼,感觉非常好笑,问他:‘你问这个干什么?’他满脸涨红,说:‘不用答了,就是你了’。”
“呵呵。”尹川忍不住乐出声来。
林鹭的眼里又涌出泪花来,但是还是笑着说:“一个很自我的人,我欣赏的就是那一点,他非常执著。”
“那后来呢?”
“后来像所有的恋爱一样吧,你应该也知道的。”林鹭说。
尹川沉默着点点头。对于这一点,尹川还真说不准,纯粹的爱情的滋味到底是什么?尹川很难说自己是否有过,这一直是个困扰着自己的心病。
夜风更加猛烈,尹川建议道:“我们回宾馆去说吧。”
林鹭点点头,将衣服收紧,缓慢起身。尹川拉了她一把,感觉她的手指铁一样冰冷。
回到宾馆里,尹川坐在林鹭房间的沙发上。林鹭为两人各沏了一杯茶。
“其实如果没有你来找我,我认为这辈子我将彻底不再知道他的下落了,这样也好,他终于一了百了。”林鹭面色苍白地说着,眼睛直直地看着地板。
尹川无话可说,只是喝茶。
“我把这一辈子的笑和泪都给他了。”林鹭淡淡地说。
“一辈子太难说了吧,以后的时间还长着,说不定还有更加精彩的恋爱。”尹川开导着。
林鹭将双手伸直了搓了搓,说:“你看样子不懂女人,这种事情怎么会重复呢?”
“时间不早了,你还是睡吧。”尹川觉得自己言词有限,尤其是在空洞地谈论爱的时候,林鹭的一句话几乎有些盖棺定论,让尹川也自惭形秽,脸上微微发热。
“好,你也早点休息吧,这次真是辛苦你了。”林鹭起身送已经站起来的尹川,尹川轻轻走到门口,心里一片怅然。
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尹川大脑异常兴奋,回忆了所有跟女孩接触的经历,好像很难说自己是否懂得女人,甚至连一次深刻的爱可能都不曾有,这太可怕了。想到这里,尹川开始一根接一根地抽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