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回到城里,搬出自己绘画新作《农家姑娘百事图》系列美术作品给父母看,父母高兴极了,笑得合不拢嘴,没想到儿子画画进步如此之大,从人物构图到色调的准确把握都是恰到好处。
母亲清月说:“下几趟乡,撑得上多上几年学,长了不少见识,当初我同你爸爸讲,你成不了大器,上不了路,现在看来我们真看走了眼。”
父亲叶红光拍着儿子的肩膀说:“儿子,就这么干,坚持几年,就会显山露水,有出息,搞个个人美展没问题。”
叶子说:“我这次下乡不仅画画方面有所新的领悟,新的突破,而且在个人问题上也取得巨大收获。”
“个人问题上也取得巨大收获?”父母眼睛发亮,心头一喜。儿子都三十出头了,婚姻大事还八字不见一撇,真急煞了老两口,托媒人介绍好几个,一见面不是他看不上她,就是她看不上他。也有的双方都看中,但没接触几次,叶子就动情对人家动手动脚,人家女孩嫌弃他太轻佻,放荡,不靠谱,遇到厉害的悍女还甩他一个嘴巴,走人。
“怎么,找到知己啦?”父亲问。
“是的。”叶子说。
“这就好,定下了吗?不会再三心二意了吧?”父亲担忧地问。
“不会再有变卦,我很爱她。本来这次我就准备带她来见见二老,但女孩子坚持要听到你们的意见再说。”
“我们的态度很明朗。”父亲叶红光说,“只要你们双方愿意就行,父母的态度也取决你们双方的态度。”
“那好,爸爸妈妈什么时候有时间,就陪我去把女孩接家来。”
“你说到现在她是谁啊?”母亲清月急着问。
“就是一直陪我画画的月月红,上次我回来向你们介绍到她,也让你们看了她的照片。我画的人物画都是以她为模子。”
是她?父母一下不讲话了,好像在想着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母亲清月才说:“难怪你每次都画她呢。”
“对!我就喜欢画她。”
“她有什么值得你爱的?”母亲不解地问。
“一是她长得很漂亮,这对我们美术世家不会太失门面子……”
清月立即打断儿子的话,说:“漂亮的女孩城里不是满街是,能当饭吃?”
叶红光对清月说,“你让叶子把话说完。”
叶子继续说:“山里人有山里人的特色,是城里女孩没法比的。另外她也很爱我,非常配合我画画,以后我画画还用得着她,只有她在场,我画画才激情澎湃,思路开阔,灵感泉涌,画笔如风。画作才富有表现力。”
“还有什么理由?”母亲又问。
“主要就是这两条。”
“我看这两条都不重要,主要一条你没抓住。”清月说。
母亲当头一盆冷水,一下把叶子打得昏头转向,“怎么啦?”他问。
母亲不耐烦地说:“你谈来谈去,却没谈到根本,她是农村人,你想过没有?”
“农村人又怎么啦?我们不都是从农村出来了吗?”父亲叶红光没等儿子反驳他母亲,已抢先呛了清月一句。
叶子的父亲生长在农村,从小喜欢画画,放牛时就拿着木棍在地上画画,被城里来一位写生的画家看中,推荐他到城里一个美术班学习。他很有画画的天赋,一个学习班下来,他的成绩为班中翘楚,没多久进了城里美协,找了一份工作。叶子母亲清月从小也生长在农村,农村的艰苦生活她差不多都经历过,三四岁是就拿着竹篮跟奶奶挖野菜,吃野菜,一谈起农村生活她就有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感觉,全身不自在。她的一个舅舅在大学教美术,她十几岁就跟他进城,后来她舅舅找了学生家长帮忙,给她在市美术馆安排一份专事美术的工作。
“正因为我是农村出身,对农村有切肤的感受,我才对农村望而生畏。我是被农村又穷又苦的日子过怕了。娶了农村姑娘做儿媳妇,就等于进了无底洞,有多少钱砸进去都装不满。”清月也回敬了叶红光一句。
“妈,你不要担心,她即使进城不干活,我也能养活她,我可以卖画。”
“有这个思想准备就好。”清月说,“不过我得告诉你,没有上过战场不知道火药的气味,没有到过大海不知道大海的深浅。严酷的现实会让你胆战心惊。”
“我看他要有思想准备,你更要有思想准备。”叶红光对妻子说,“不要光看农村人的短处,农村人朴实,没有那些花花肠子。如果他们双方相中满意,依我看叶子婚事早办早好,免得你在家成天不开心,唠唠叨叨,说像自己这样的年龄人家早抱孙子了。”
“要是人合适,今天结婚我都没意见。不过……”清月欲言又止。
“我看我们还是要尊重儿子的意见,我们不妨跟叶子到农村看看,如果没大问题,就把那女孩带来。”
“我可以跟你们去,从此后,我不再拿意见,你们说好就好,说不好就不好,我闭嘴。”清月在丈夫和儿子的压力下,赌气似的说了句心不应口的话。
叶子走后,月月红的母亲千里香总满脸愁云,时不时站到村头张望,看看村里通向城里的一条大路上有没有叶子的身影再次出现。“他不会失信吧?”每次从村头回到家她总是这样说。
就在千里香望眼欲穿的第五天,叶子带着父母租了一辆红色轿车进村,车子拐拐弯弯,直开到月月红家门前。
多么风光的一幕啊!千里香的一切担心忧愁化为烟云。
叶子母亲清月在月月红家没说多少话,叶子父亲叶红光唱主角,他同月月红谈了几句话,又像考官一样一连问了几个问题,月月红回答如流,让他很满意,当即把清月支到一边,说:“我们就不要挑精拣肥了,我看这姑娘还行,这事就敲定了吧。”
叶红光在家说话算话,尽管清月会叫会嚷,但一旦叶红光敲定的事情她还是依着他。
当天下午月月红就跟他们车进城。
又过了两个星期,月月红和叶子正式举行了婚礼。
月月红从记事起,从没有如此惬意过,看看叶子家里陈设吧,古色古香的家具,造型精巧独特的盆景,书架上、玻璃柜子里琳琅满目的书籍画册、玲珑的古玩,台子上摆着整整齐齐的文房四宝,都衬托着主人高雅的身份和品位。这些都是山木家家徒四壁破烂不堪没法相比的,也比自己表妹家好多了。表妹家没有的,他家里也有。冰箱、彩电自己过去从来没见过,这些东西就连城里人家也很少有,他家也一溜摆着。
结婚那天,叶子父母送给她一块崭新的上海牌手表,叶子还给她一枚金戒指。以前一直想进城找一个好人家安个身,现在一切都梦想成真了。真是老天独具慧眼,对我的恩赐啊!
婚后叶子与月月红两人亲密无间,相敬如宾。叶子总觉得月月红永远是他画不完的素材。他画的内容也更加宽泛,不再单是农家姑娘百事图了,而是反映生活的方方面面,月月红站着、睡着、着衣的、裸体的都在叶子笔下尽展风采。月月红对叶子百依百顺,叶子很满足。
生活环境变了,月月红也是想竭力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提高自己的文化修养和品位,剔除自己的土气,以尽快的速度全方位地融入这个家庭,融入城市的氛围和时尚的大潮中。
为这,她时不时拿起画笔对着满墙张贴的字画画上几笔;从书架上搬下几本书,似懂非懂瞄上几眼;曾在艺校学艺的底子,此时也得到尽情发挥,时不时独个在家,唱上几句,跳上几步。早晚街道路口有人跳舞,她也凑上去,扭下身腰,如杨柳摆动,阿娜多姿,给现场平添一道靓丽风景;与叶子走在大街上,她有时也有意高昂着头,半踮着脚尖走路,还挽起叶子的胳膊,以舒展一种如诗人一般浪漫的情怀。
城里妇女戴着乳罩,她还没有意识到带乳罩是妇女保持体形的需要,只认为这是城里人特有的一种象征,她也开始学着戴,怎么戴法,她压根儿就没有见过,也不好意思向别人讨教,以为反正戴在胸前就行了。她到妇女商店里买了一个玫瑰色的乳罩回到家里,脱掉外衣就戴在胸前,对着镜子左右照了照,好看。一时兴奋,居然进出卫生间也这样戴着,坐在客厅里的公公婆婆见儿媳把乳罩戴在毛衣外面,他们连忙跑到自己的卧室,掩上门,一个捂着嘴,忍俊不禁;一个喋喋不休说,“出气带冒烟,丢丑。”
没几日,月月红对自己刻意模仿城里人的举止渐渐提不起兴趣,浅尝即止,我是农村人就是农村人,何必硬要东施效颦?她又开始不再矫作,原原本本地生活着。
好景不长,随着月月红和叶子成天厮守在一起,两人个性差异渐渐暴露无遗,两人的关系也随之不那么融洽协调了,渐行渐远。
先是婆媳不和,清月看不惯儿媳的所作所为。叶子父母为人处事都文文雅雅,软声细语,而月月红进门后说话依然跟在乡下一样粗声大嗓;家里请人作客,高朋满座,人人彬彬有礼,穿戴考究,而月月红却一直工作服裹身,系个围巾在客厅内跑进跑出,像个佣人;平日家里只有月月红一人在时,有人来电话找叶子父母,她也不问对方是什么人,有什么事,硬邦邦扔出两个字:“不在”,就撂下话筒。吃饭时,吃下的肉骨头,叶子父母都是先放在桌上的空碗里,吃完饭倒在垃圾桶里,而月月红却把骨头直吐在地上。这些都让清月不自在,暗暗说:“到底是村姑,没文化。”
更让清月不能接受的是刚买来的画布还没上框,月月红却拿去平铺木板上,一层一层摸上浆糊,糊成布疙瘩,待晒干,做鞋底用,她准备过一段时间亲手给公婆、叶子各做一双灯芯绒面子的布鞋。弄得叶子父亲跟着清月暗暗叫苦,哭笑不得。渐渐的清月从心里看不起这个儿媳妇了。家里有什么好吃的她总是避着月月红,留给儿子留给丈夫,没儿媳的份儿,每当被月月红撞见,她总要同婆婆争论几句:“一家人不像一家人样子,难道我就比谁矮半截吗?”
她们起初争论,叶子不说话,后来他就不顾月月红的心情,站到母亲一边说:“谁吃不是一样吗,这事还用计较?”
“我不是要吃要喝,而是你们家还没有把我当成一家人。”月月红得理不饶人,于是她同叶子也产生了裂痕。
生活方式大相径庭,志趣迥异不断扩大,叶子和月月红之间矛盾也在不断升级,小吵小闹是常事。
月月红节约惯了,吃饭掉到地上的一粒饭都捡起来塞进嘴里,吃完粥还用手指顺着碗壁刮刮,刮一点米浆也放在嘴里吃掉,叶子说月月红太土,小家子气;给月月红做几件新衣服她一直舍不得穿,要她换上新衣服,她总是说,身上的衣服还没破呢。久之,叶子觉得月月红漂亮只是外壳,脱不了农村小农经济的俗气,缺少大家闺秀的气质和风韵。
叶子也渐渐失去对月月红的兴趣,声称要拓展绘画题材,便四下寻找称心如意的女模特。月月红见叶子成天有美女相伴,自己遭受冷落,如何受得了?大骂叶子花心,口袋里有几个臭钱就找女人。
起初叶子还找托词向月月红解释:“找模特是画画职业的需要。”
“模特除脸蛋长得不一样,还有啥不一样?还需要今天换一个明天换一个吗?你骗谁?别以为我们乡下人都是土包子啥也不懂。”
月月红泪水涟涟,句句紧逼,说得叶子理屈词穷,只好默不吭声,一任月月红飞来骂声。但事后叶子还是老样子,依然我行我素,习性不改,模特如走马灯似的换来换去。
此时月月红已身怀有孕,要是按照先前,叶子一家一定是高兴得不得了,因为叶子父母随着年龄一天天增大,看到人家子孙满街跑,盼抱孙子的欲望也越来越急切,强烈,月月红怀孕应该是天大的喜事。
然而现在不一样,叶子母亲清月很矛盾,她看到儿子和儿媳不和,这样发展下去,迟早要分手,儿媳一走,孩子得不到好的照应,将让孩子受罪;再说儿媳对我们老两口也不是百依百顺,稍一怠慢,不合她口味,就抱怨,粗话重话满口带,让人讨厌。与此如此,还不如让他们趁早分手,让儿子重新娶个媳妇生子为妙。此外,还有一点叫清月不能接受的是:按照政策规定,孩子户口跟母亲走。月月红是农村户口,就意味着她生下的孩子落地户口也在农村。我们都是好不容易脱离农村,跳出农门,不能让孙子户口又回到农村,一想到这里,清月对月月红怀孕并不看好。
清月把自己的想法一一说给丈夫听。叶红光当场批评老太婆,“狭隘、短见。月月红和叶子今后不管关系怎样发展,月月红生下来的孩子就是叶家的孙子,只能姓叶。孙子就是农村户口,凭我在单位老资格,人脉关系,迟早也会把他户口转到城里。”
“那就看你的本事了。”清月说。
“还有一点很重要,我看月月红并没有不地道的地方。”叶红光继续说,“说来说去,还是你没有把月月红当自家儿媳妇待,当家人待,从感情上并没有收留她。叶子在外招花惹柳,那个女人能受得了?”
清月想想,丈夫说得也对。自己和叶子的确怠慢她。清月一反常态,当天就到食品商店买许多孕妇专用的营养补品送给月月红吃,并左叮咛右嘱咐她少活动,保好胎,多吃营养品。
月月红母亲千里香得知月月红怀孕,快活得一天到晚似神仙,笑容总挂在脸上。只要孩子一生下来,月月红就在叶子家站稳脚跟了。虽然月月红几次从城里是哭着鼻子回来,说婆婆欺负她,叶子也不尊重她,听到这些千里香总是劝月月红:“无论如何,哪怕天塌下来,都要忍着,等有了孩子,把孩子抱在手中,叶家万贯家财还不是你的?到时还不是你说了算?再说有了孩子,叶子心也会被拴住了。婆婆看孙子重,也不会拿你不吃劲了。”
月月红勉强接受母亲的劝告,在叶家只好忍气吞声,低着头做人。
这种情况没有相持多久,一件石破天惊的事情发生了,把月月红推向痛不欲生的绝路。
有一阵,叶子常常一连好几天不归家,问公公婆婆,公公婆婆说,你都不知道他上哪儿,我们怎么知道他到哪儿去,叶子也不是一根绳子拴在我们腿上;问叶子的同事,同事也说不知去向,我们还以为他在家里呢。月月红越想越不对劲,就开始到叶子常去的地方找他。
功夫没有白费,月月红在一家宾馆的客房里,终于找到几天没归家的叶子,他正和一个一丝不挂的姑娘相拥而栖,同床共眠,月月红气愤交加,差点昏过了去。
这姑娘,月月红前几天见过,是叶子花钱雇来的模特
“你画画,画到床上,流氓!”月月红再无忍耐,张开两个大手向叶子和那姑娘扑过去。
三人滚打在一起,怒骂声、哭喊声、嘶叫声、桌椅碰击声、杯盏滚地哗啦啦声,惊动了客房服务员,叫来保安,好不容易才把三人拉扯开。
离开客房后,月月红哭着到医院,一气之下,就把刚怀孕三个月的胚胎引流掉,接着一不做二不休,来到叶子父母跟前大骂他们儿子没德性,借画裸体为名玩弄女人,自己拿到了真凭实据。
公婆对儿子是了解的,他是见腥就沾的花猫,为此老两口伤透了心,得了高血压,多次骂儿子不踏实轻浮,他们也早想有个厉害的儿媳妇来管教他。
“下次再见到他在男女上不检点,该骂就骂,该打就打,我们绝不会护短。”叶子父亲说。
“没有下一次。我已横下一条心同你儿子离婚。”
“不至于到这一步吧?你还要看看他的好处。”叶子父亲说。他知道一离婚,儿子名声就更不好听,找媳妇就难了。即使自家条件不错,家底厚实,但哪个女人愿意找个见异思迁花心重的男人?
“你们也不要拉不要劝了。我就在这里静等叶子回来,一起上法院。”月月红正说着,叶子垂头丧气从外面回来,脸上还有被月月红手抓的血痕。
父亲叶红光与叶子一照面,二话没说,上去就是一个耳光,吼着:“丢脸!”
打也无用,月月红铁了心了,不可能与叶子同归于好了,她当着叶子和公婆的面说:“告诉你们,我肚里孩子已流掉了。”
一听说儿媳妇把怀的孩子流掉,公婆大惊失色,长吁短叹:“怎么这样,怎么这样?”“我们还准备秋后抱孙子。”“月月红,我们也待你不薄啊,流产怎么也不征求征求我们老两口的意见?你就是再不高兴,也不能拿肚里孩子出气啊!”“叶子,你害了自己,也害了你的孩子。”说着说着,老两口就抱头痛哭起来。
叶子苦着脸,双手埋着自己的头,冷冷坐在小矮凳上,一句话不说。蔫不唧儿的,像霜打的树叶。
月月红也不管叶子和他父母此时是什么心情,就到房间里整理自己结婚时带来的东西,摘下结婚的戒指,端端正正的摆在桌上,拉弓没有回头箭,公婆拦也没拦住,一个大背包撂到肩上,说声:“你们家的东西我一样没拿”就出门了。
紧接着,月月红一张离婚诉状交到法院。
法院同情月月红,尊重她的选择,一周内就判决了月月红与叶子离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