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大红囍字贴在陈大树家堂屋中央,新房里婚床,被褥、蚊帐、枕头都是全新的,花花绿绿,祥和如意。
台柜上果盘里摆有花生、莲子、大枣、桂圆,寓意早生贵子。门前挤满村民,嘻嘻哈哈,前呼后拥,他们中很多人为陈大树收留重病在身的月月红而感动,特地来给陈大树与月月红的婚礼道喜,真心祝福的;不过也有些人是来看热闹的,他们想月月红在婚堂上一定洋相百出,可把月月红婚礼当舞台上搞笑的杂耍节目来欣赏,那是多么开心一刻啊!
大门上贴着一副“永结同心,白头偕老”红联。
门外炮竹声声,唢呐吹奏欢快喜庆的乐曲;屋内红烛高照。
千里香在月月红脸颊施上粉黛,红红的,掩盖了多日食宿不定和被王三猴的人身蹂躏摧残而留存的灰暗的肤色。头顶扎个发髻,上插一枝月季花,乍一看,虽谈不上光彩照人,但也还是在普普通通人之上,挺漂亮的,不像有病的人。
陈大树拉着月月红的手向自己的父母遗像拜了拜,出人意料的是陈大树面对父母的遗像忽然大哭起来,说了句:“爸,妈,孩儿结婚了。”月月红用手拭去大树的眼泪。在场的人劝陈大树:“大喜的日子应高兴,哭什么?”
陈大树离开父母的遗像前,又拉着月月红的手,叫千里香端端正正地坐到中堂拜了拜,又拜了拜在屋里忙前忙后的桂花姐姐,接着又向村里来贺喜的几位德高望重的老人拜了拜,最后又向门里门外来看热闹的村民拜了拜,真是老天使灵,承全了这场婚事,月月红一直配合默契,没有放半句叉。
紧接着陈大树上拜天下拜地,扯破嗓子向道喜的村民发表结婚誓言:“谢谢大家捧场!我大树能活着回来,能有今天,全是老天爷安排的。我和月月红走到一起也是前生有缘,我向大家保证过好下半辈子,今后我要是对月月红三心二意,再爱别的女人天打五雷轰!”
“说得好啊!说下去!”“陈大哥,加把劲生个孩子吧!”人群齐声喝彩,七嘴八舌,嬉笑声一片。
月月红扭歪着脸,眼睛看着陈大树的脸,张嘴笑着,自家不停地拍手打掌。
婚宴开始了,全村除王三猴以外,家家有人到场。
在喝酒划拳,杯盏交错中,恭贺一对新人好运连连。
陈大树与月月红结婚后,虽同她语言交流有困难,不能像人家夫妻那样恩恩爱爱,夫唱妇随,但再没有出现像王三猴那样三天两头与月月红兵戎相见的现象。两人平平安安,即使月月红做些匪夷所思的事情,陈大树也没有向她发过一次脾气,月月红也再没有寻找外逃的机会,出门也不走远,就在门前门后转悠。
陈大树把月月红当家庭主人,明明知道同她商量事儿也是白搭,对牛弹琴,毫无收获可言,但他却乐此不疲,凡事躬问。
“月月红,麦子种下去了,你看什么时候施肥?”陈大树问。
“麦苗长出来拔了它,种上水稻。”月月红说。
“种水稻是春天,现在是秋天。”
“秋天种水稻才好呢,秋天不下雨,不要浇水。”
真叫陈大树哭笑不得,但他不生气,不责怪月月红。
“月月红,我想做一条裤子,前面是用拉链好,还是用纽扣好?”
月月红说:“不用拉链,尿尿方便。”
答非所问,久而久之,陈大树也习惯了。他也从不干涉月月红的言谈举止。在他看来,让她多说话,多开动脑筋,思维也才慢慢平稳下来,病情也才慢慢缓解。
月月红随心所欲,无拘无束,想说什么话就直着说;想耍什么脾气就耍,陈大树从不生气,一个劲咧嘴笑;想吃什么就向陈大树要,陈大树总是满足她;她想出去蹓跶蹓跶,陈大树也总陪着她,好歹现在是联产承包制,田里活儿自家安排,他也有时间跟着她。一些恶男们再想借月月红外出乱跑占她的便宜,连想都不要想了。
以前月月红成天疯疯癫癫,生活质量太差,痛苦不知痛苦,给她幸福她却不知享受。该哭时笑,该笑时哭;给干净好吃的东西她不吃,有时还偏爱吃脏东西;给她做衣服御寒,她偏要用剪刀从衣后襟开一条缝。
陈大树总想着月月红要是如常人一样好就好了。
自己坐牢期间,有个狱友患了精神病,最后被治好了,难道月月红的病就真的治不好吗?
他了解到月月红的病从来没有正规治疗过,连精神病医院的门槛都没跨过,我一定要带她去看病,一定要治好她的病,让她过上正常人的生活,活出人样来,这样才对得起我的老朋友月月红的爸,才对得起把自己全部都交给我这位长辈年龄的月月红。
天降大任于我也!
第二天,陈大树就要带月月红到城里精神病院看病,被她姐姐知道了,她连忙赶来阻拦,说:“不行!不行!”
陈大树对姐姐的举动大惑不解,问:“为啥不行?”
陈桂花说:“许多男人想她好事,占有她,但没有一个人真想给她治病,就连她的母亲都没送她去治疗,你治啥?王三猴比你有钱,带她到村后看一下土郎中,走过场就不见下文了。那土郎中能看什么病,一天没跟人学过医,连他老婆成天疯疯癫癫的,都看不了。找他看病完完全全是在糊弄钱。”
“别人对她病情不关心,不肯出钱给她治疗,是别人的事情,我是我。月月红的病就这样被糟蹋了,耽误了。我帮她治病不是好事吗?”
“你说得没错。”陈桂花诡谲地说,“你想过了没有,月月红病要是治好,如常人一样,她还能嫁给你,做你的老婆吗?做梦吧!她连山木那样的好孩子,都吹了。他们从小在一起玩,青梅竹马,两人感情不比你深吗?”
陈大树一脸茫然,问:“为什么要这么说?”
陈桂花说:“你想想看,月月红比你小二十多岁,你的条件没有什么好的,而月月红没生病的时候就是我们四乡八寨一枝花啊!许多家庭和个人条件都比你好八倍的男孩想娶她,都被她拒之门外。她的母亲千里香你也知道,从小生长在大户人家,眼光高着呢,不说农村人她看眼拐都不扫,就连城里人她都要挑精拣肥,一般人家也看不中呢。”
“这我知道,她妈妈不是好东西,不就是她妈妈给她指错了路,找对象只看人家经济条件,一个劲的往城里蹭,要吃商品粮的,拿工资的,不看人品,结果害了月月红。”
“当初千里香不知道把女儿看得怎样高贵,想把她当发财树,结果聪明反被聪明误,自讨苦吃。”陈桂花说,“现在月月红病成这样,千里香求着你,一旦月月红病治好,她一定反悔,头又会昂得高高的,在女儿身上打起新主意。”
“我没考虑那么多,治病是头等重要的。先把月月红的病治好,让她活得体面,有尊严,能过上正常人生活再说。”
“她过上正常人生活,还轮到嫁给你吗?不跑才怪呢。月月红得病回村后,她妈千里香前后给她找两三户人家,都只过几天,她妈看人家无心给女儿治疗。就把女儿接出来,后来又物色两户人家一个是四十岁老光棍,,父亲是退休工人,家底好,有钱,因一个眼睛瞎了,到现在未娶。他也想娶月月红做媳妇,但谈到治疗,他家又犹豫了,怕治好她的病她跑了,落个人财两空,所以没谈成。还有一个二十多岁小伙子,家穷,连个像样的床都没有。但小伙子长得漂亮。千里香说只要把我女儿病治好,就娶家去。小伙子也不是傻瓜,说我就是没钱,有钱早结婚生子了。”
“这些我都听说。”
“你看看,他们哪个条件都比你好,都不想花钱给她治疗。后来千里香就到处放话,谁把我女儿病治好就嫁给谁。没有一个人敢接招揭榜。她没办法才想到王三猴”
“他们是他们,我是我”。
“你不要糊涂呢,我不是害你,姐长你几岁啥事见得多呢。你现在首先要做的就是要她给你生个孩子,其它事往后摆摆。”
“孩子是要生,但孩子生了,她成天疯疯癫癫对孩子成长也没好处。”
“再说她看病,就要吃药,不说药费花不起,就是吃得起药也不能吃。听说吃药会影响胎儿发育,生下来孩子说不定也是残疾。”
“那我就暂不要孩子,一天不治好一天不让她怀孕。”
“如果一直治不好呢?”
“那我就一直不要孩子。”
“不要孩子,那还同月月红结婚干什么?”
“姐姐,这事你少管些吧。”
陈桂花不高兴地说:“成家前什么事都要我拿主意,结了婚,就不要我管了。在我眼里你还是没有长大的小弟弟,父母生前有话交代我,要我多管管你,照顾好你,我对你的事要是睁着眼不管不问,父母在地下都会骂我呢。”
陈大树想姐姐也的确为她操透了心,姐姐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他不想当姐姐的面同她争个输赢,给姐姐过不去,但他心里想的就是要恢复月月红小时候活泼可爱,小精灵的模样。
四乡八寨,过去夜晚、一些男人趁月月红赶回村子,月黑无人,对她动手动脚,甚至性侵,现在他们听说陈大树要给月月红治病,一下慌了手脚,要么来打听虚实,要么主动与陈大树套近乎,劝他留点钱养老不要给月月红治病。说月月红病好多年了,治来治去,白花钱,落个人财两空。要是能治好,她的妈妈不早治啦,还轮到今天?王三猴手中不比你有钱,还要等你来治?
其实他们是各怀鬼胎,害怕月月红一旦病治好,思维正常了,恢复了记忆,会把他们一个个认出来,揪出来,撕破他们道貌岸然,衣冠禽兽的面具,那就糟了,往后还怎么做人?就是司法部门不追查,村里村外的人都会指着他们脊梁骨骂呢。
阻拦来自方方面面,同月月红毫不搭界的人也来阻拦陈大树给月月红治疗,说些消极的话,风凉话不绝于耳。陈大树全然不顾这些,他决心已下就不能改变。他连哄带骗把月月红送到城里精神病院,陪她住了半个多月的医院。医院对月月红身体作了系统的检查,并制订了详细的治疗方案,出院后给她开了药,要求长期服用。还要求陈大树做好家庭监护,并按时带她门诊随访。
精神病药物不能随便乱吃,必须严格按照医嘱执行。陈大树把药品锁在书桌的抽屉里,让月月红想拿拿不着。
陈大树按时按量给月月红发药,月月红总死活说自己没病,不配合服药,有时拒绝吃药,陈大树动了许多花花点子,哄她吃药,或把药放入糖水里,包在饺子里,以避开月月红的眼目。
但常在河边走也有失脚的时候。一天陈大树以为月月红精神状态好,治疗有效果,就马糊了,直接给月月红递药,并端一碗水给她咽药,少了防范。月月红出现离奇的躁狂,大叫大嚷“你把我当精神病,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才是精神病呢。你给我吃毒药,想害死我。”
陈大树还未来得及安慰解释,月月红已夺下他手中的碗,直砸在陈大树的脸上。
陈大树眼冒金花,头脸剧疼。右眼流血。他连忙从铁丝架上拽下毛巾捂住右眼,并招呼隔壁的王妈和她的女儿照看一下月月红,自己只身去医院诊疗。医生说右眼伤得不轻,恐怕视力保不住了。
果不出医生所料,一周后当敷在右眼的纱布揭开,他的右眼只有一点光感,什么东西也看不见。再经过一段时间,医生实实在在证实他右眼瞎了。
弟弟成了独眼龙,陈桂花气急败坏,叫他不要给她治疗,他不听。她好多天不理弟弟。
千里香也以为女儿闯了大祸,陈大树一定会把女儿赶出门,她左一声右一声向陈大树赔礼:“对不起对不起。”还身子一沉跪下,向陈大树磕头。
陈大树拉起千里香:“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虽然陈桂花一段时间不理弟弟,但她又觉得弟弟太可怜,心里总是放不下他。
一天陈桂花来弟弟家看望弟弟,见弟弟正在地里干活,姐弟没照面,她在屋里待了一会儿就走了。
陈大树回到家后,打开抽屉,准备给月月红服药,但抽屉里药全部不见了,奇怪,药能到哪里去呢?能自个长翅膀飞了吗?准是姐姐干的,别人没有我书桌抽屉的钥匙。
陈大树猜测没错。原来月月红住院回来也不大乱跑了,胡言乱语也少了,陈桂花听说后,并不开心,觉得这并不是好的兆头。她预感到,月月红的病一天天好了,也就预示着她与弟弟在一起的日子临近结束。不能再给月月红治疗了,她到弟弟家里,见弟弟不在,突发奇想:月月红要是不能按时对症服药,她的病不就好不起来了吗?想着想着,她灵机一动,有了一个在她看来绝妙的主意。
陈桂花翻箱倒柜,月月红服用的一粒药片也没找到。药一定是放在书桌抽屉里,好在弟弟家门上、桌子抽屉钥匙自己都留一把。她打开桌子的抽屉,果然,抽屉里有两瓶药,这一定是月月红平时吃的。她拧开药盖看,见药片与自己口服的治疗胃病的药片式样差不多,自己何不来个狸猫换太子,神不知鬼不觉把药瓶里药片都换成自己平时口服的治疗胃病的药,反正弟弟不懂医药,做了手脚他也察觉不出来。
说做就做,陈桂花将抽屉里的药瓶装上自己随身带来的竹篮里,准备回家换上自己平日口服的药片,再赶回来原样放回抽屉里。
然而,事不凑巧,陈桂花携着竹篮刚回到自己家里还没来得及换药,弟弟已心急似火的跑到她家,一见姐姐的面,就涨红着脸,焦急地问:“姐姐,你拿药了吧?”
“没有,我拿药干什么?”
“不可能。你没拿,我抽屉里药呢?”
陈桂花说:“我怎么知道,莫不是月月红疯劲上来把药全甩了。”
陈大树用肯定的语气说:“不可能,绝不可能。我在地里干活,月月红就在田埂边玩,她一步没离开我。再说月月红也没有桌子抽屉的鈅匙,我屋里门上、桌子鈅匙只有你有。”
抵赖不住了,陈桂花只得直说:“是我拿就是我拿的,你没猜错。你不想想我为什么拿药吗?我就是不看好你给月月红治病。”
“姐姐,月月红的治疗不能中断。别的事我都依着你,这事不行。”
“大树,我就是放心不下,你要把月月红病治好,她屁股一拍走了,到时你哭都没眼泪啊!”
“我宁愿她病治好,活出人样,离我而去,也不愿她活得窝囊,不人不鬼,被人看不起,受人欺负。”
“看样子你死后想当菩萨了。”姐姐陈桂花呛了弟弟一句。
“我没想那么多,我只觉得月月红可怜,我能给她做好事为什么不做?”
“给她做好事对你是坏事。”
“姐姐,你要是不把药给我,我没钱买药,就去卖血买药。”
陈桂花一听弟弟说要卖血买药一下吓得不轻,抽血要伤元气,伤身体啊,弟弟这大半辈子日子过得不顺,她怎么舍得弟弟去卖血?想来想去还是把拿来的药原样还给他吧,免得他打歪主意。
“看把你急的,药在竹篮里。”陈桂花只好说出实情。
“你动了吗?‘
“还没来得及动,你不就来了吗?”
“竹篮在哪里?”
“你自找去。”陈桂花没好气地说。
陈大树目光在屋里搜寻着,他在水缸旁一个小桌上见到竹篮,竹篮旁边放着姐姐平时口服的治疗胃病的药。陈桂花正准备换药,弟弟就进门了,晚了一步。
竹篮上盖着毛巾,陈大树掀开毛巾,见药瓶里药片并没有被置换,这才放心地又拧上瓶盖。他拎上装药的竹篮,对姐姐说:‘竹篮我先用一下,明个还你。”
姐姐陈桂花不看弟弟一眼,气咻咻地坐在小凳上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