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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鲁迅与萧红(节选)

鲁迅与萧红(节选)

姜德明

重要的叮嘱

萧红在上海举目无亲,生活是没有着落的。那时候,她常常冒着小雨,在落满了枯叶的环龙路上寂寞地走着。有时也到灯红酒绿的南京路上去看看。当她在永安公司看到那五光十色的化妆品,还有进口的巴黎香水的时候,她厌恶地说:“我一辈子也不会用那有臭味的水!”

当她实在忍受不住饥饿的时候,她在想:为了自己的创作,已经给鲁迅先生增加了负担;为了吃饭,难道还要麻烦鲁迅先生吗?最后,虽然难于启口,还是向先生提出想借一点钱。

11月17日,鲁迅先生慷慨地回答:“我可以预备着的,不成问题。”鲁迅先生也想早一点同她相见,两天以后便在信中说:“许多事情一言难尽,我想我们还是在月底谈一谈好……说话总能比写信讲得清楚些。”

就在这封信里,鲁迅知道萧红他们住在霞飞路一带,因为这是白俄的聚居区,他马上叮嘱萧红:“现在我要赶紧通知你的,居霞飞路的那些俄国男女,几乎全是白俄,你万不可以跟他们说俄国话,否则怕他们会疑心你是留学生,招出麻烦来。他们之中以告密为生的人们很不少。”鲁迅先生想得多么周到,他以为萧红来自最北边的哈尔滨,那里正是白俄的第二故乡,她很可能懂几句俄文。如果稍不注意,便有可能被特务告发是从苏联学习回来的共产党,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当时这样被害的青年,鲁迅先生已经看到不少了。

鲁迅先生在百忙中特意安排好时间,正式约定与萧红见面。鲁迅在信中说:“本月三十日(星期五)午后两点钟,你们两位可以到书店来一趟吗?小说如已抄好,也就带来,我当在那里等候。”小说,指萧军的《八月的乡村》;书店,当然指的是内山书店。鲁迅先生还细心地给年轻人开列详细的乘车路线:“那书店,坐第一路电车可到。就是坐到终点(靶子场)下车,往回走,三四十步就到了。”

多么想早一点看到先生啊。

在这以前,萧红还天真地问过鲁迅先生是否有着当先生和教授那样的架子,讲不讲什么规矩?鲁迅曾经诚恳地回答:“我的确当过多年先生和教授,但我并没忘记我是学生出身,所以并不管什么规矩不规矩的。”

马上就要见到鲁迅先生了。萧红的心猛烈地跳动着,她不安地盼望着30日早一点到来。30日,好容易又从早上盼到了下午两点钟。

难忘的会见

1934年11月30日下午两点钟,萧红按照鲁迅指引的路线,准时来到了内山书店。

她轻轻地推开了书店的门,心里激动得怦怦地跳着,两只眼睛紧紧寻觅着一位老人……在这一天的《鲁迅日记》上则仅仅写着:“萧军、悄吟来访。”

日夜想念的鲁迅先生就站在跟前,现在该有多少心事,多少委屈向先生倾诉呢……

她从鲁迅文章的战斗锋芒里,一直想象着鲁迅先生一定会有着巨人的体魄,壮伟的风采。万没有想到先生却是一位身材矮小,面目清癯的老人,甚至有点不修边幅,样子朴素平凡得很。

鲁迅一见他们来了,手里拿起一顶旧毡帽,腋下夹着一个红底黑花格的布包,先开了口:“我们走吧!”说完便带头走出了内山书店。

事后,萧红向先生讲了她原来对先生的想象,以及她第一次见到先生时的惊愕和意外。鲁迅释然地回信说:“我知道我们见面之后,是会使你们悲哀的;我想,你们单看我的文章,不会料到我已这么衰老。但这是自然的法则,无可如何……”

在街上,鲁迅先生健步走在前面,最后走进附近的一家咖啡店,鲁迅领着一对年轻人找到一个角落里坐下来,要了一壶红茶。

这家小店里的座位并不太多,光线也不充足,简直显得有点冷清。鲁迅先生倒是常到这里来,然而并不是为了喝咖啡。因为店主人可能是个犹太人,中国话听不太懂,而且只要客人一到,他就打开唱机放起音乐来。这样,谈起话来是很方便的。鲁迅先生经常在这里同左联的一些朋友们商议事情。

坐了不大一会儿,许广平领着海婴也来了。她是为了照顾鲁迅先生的安全而来,同时也是为了看看萧红,她同鲁迅先生一样,也很关切这个东北姑娘的命运。一见面,许广平就笑着问萧红:“看我像个交际花吗?”因为在这以前,萧红听到一个谣言,说鲁迅的夫人是一名交际花。她还在信中向鲁迅先先报告过这件事。

多年以后,许广平在《忆萧红》里写到同她初次相见的感受:“……阴霾的天空吹送着冷寂的歌调,在一个咖啡室里我们初次会着两个北方来的不甘做奴隶者。他们爽朗的话声把阴霾吹散了,生之执著,战斗,喜悦,时常写在脸面和音响中,是那么自然,随便,毫不费力,像用手轻轻拉开窗幔,接受可爱的阳光进来。”

鲁迅耐心地听着年轻人的叙述,临别的时候,许广平握住萧红的手,依依不舍地说:“见一次真是不容易啊!下一次不知什么时候再见了?”

鲁迅怕萧红一时还不能领会许广平这话的含义,紧跟着便向萧红解释:“他们(指国民党反动当局)已经通缉我四年了。”那时由于环境所迫,鲁迅先生不得不过着半公开半隐匿的生活,这次相见就显得更珍贵了,鲁迅先生是冒了危险来看这两个东北流亡青年的。萧红以感激的眼神深情地望着先生。

最后,鲁迅掏出早已准备好了的二十元钱,这正是萧红他们来信要借的。

接过了这二十元钱,一股酸楚的感情袭上年轻人的心头。萧红在流浪生活中看够了人间冷酷的面孔,而这位第一次见面的老人给自己带来多大的安慰和温暖……她还看到,在这阴冷的初冬天气里,鲁迅先生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旧棉袍,脚下穿着一双旧的胶底帆布鞋,脖子上连一条围巾也没有。

在路上,萧红又想起刚刚交给鲁迅先生的那厚厚一叠《八月的乡村》的原稿,那是她替萧军抄写的。萧红后悔自己一向写不来大字,埋怨自己写的密密麻麻的小字,不知要使先生看起来多么费力。她是用复写纸抄的,有的简直模糊得无法辨认了。

回到住处,萧红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马上给鲁迅写了一封信。在信中,她流露了见到先生以后的不安和自谴的心情,以及拿到鲁迅的钱以后内心多么矛盾,更没有想到先生竟被迫害到这种程度,连行动的自由都很有限。

12月6日,鲁迅先生在回信中反转过来安慰萧红:“来信上说到用我这里拿去的钱时,觉得刺痛,这是不必要的。我固然不收俄国一个卢布,日本的金元,但因出版界上的资格关系,稿费总比青年作家来得容易,里面并没有青年作家的稿费那样的汗水的——用用毫不要紧。而且这些小事,万万不可放在心上,否则,人就容易神经衰弱,陷入忧郁了。”

接着,鲁迅又宽慰萧红,不必为他的安危顾虑。鲁迅说:“来信又愤怒于他们之迫害我。这是不足为奇的!他们还能做什么别的?我究竟还要说话。你看老百姓一声不响,将血汗贡献出来,自己弄到无衣无食,他们不是还要老百姓的性命吗?”鲁迅的心里装着整个民族的忧乐,他的心同所有被压迫的人们的心一起跳动着。

爱护这文苑新秀

萧红决定留在上海,尝试着要闯入那门禁森严的文坛。现在她已经找到了最可信任的老师,有了依靠,有了勇气。

她开始写作,关在屋里一时竟烦躁得静不下来,好像什么也写不出似的。鲁迅先生知道了这情况以后,马上写信来开导她:“一个人离开故土,到一处生地方,还不发生关系,就是还没有在这土里下根,很容易有这一种情境。……我看你们的现在的这种焦躁的心情,不可使它发展起来,最好是常到外面去走走,看看社会上的情形,以及各种人们的脸。”

与此同时,鲁迅开始看萧红的中篇《生死场》,他吃惊于萧红对生活的“细致的观察和越轨的笔致”,更吃惊于看上去还有点纤弱的萧红,却能把“北方人民对于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描绘得“力透纸背”。鲁迅欣喜地发现了一个新人,看到在文学队伍里又将站出一个威武的新兵。许广平回忆说,当时鲁迅先生“每逢和朋友谈起,总听到鲁迅先生的推荐,认为在写作前途上看起来,萧红先生是更有希望的”。这自然是同萧军来作比较,因为鲁迅以为:“手法的生动,《生死场》似乎比《八月的乡村》更觉得成熟些”。(景宋:《追忆萧红》)

鲁迅先生高兴地把这陌生的新人引进文艺界。许广平说:“流亡到来的两颗倔犟的心,生疏,落寞,用作欢迎的热情,希望,换不来宿食。这境遇,如果延长得过久,是可怕的必然会消蚀了他们的。因此,为了给他们介绍可以接谈的朋友,在鲁迅邀请的一个宴会里,我们又相见了。”(景宋:《忆萧红》)

1934年12月17日,鲁迅与许广平联名邀请萧红于19日下午六时,在梁园豫菜馆吃饭。12月18日的《鲁迅日记》上记载着,鲁迅在这天的午后,亲自“往梁园豫菜馆定菜”。在邀请信中还告诉萧红:“另外还有几个朋友,都可以随便谈天的。”鲁迅又细心地介绍了去菜馆的路线图,唯恐她人地生疏不易找到:“梁园的地址,是广西路三三二号。广西路是二马路与三马路之间的一条横街,若从二马路弯进去,比较的近。”捧着信,泪水模糊了萧红的眼睛。

19日黄昏,萧红应邀赴宴。这是鲁迅专为一对文学新人举行的宴会。鲁迅先生特地邀请了茅盾先生,这也是一位一向关心青年的前辈作家。鲁迅有意让茅盾见见这位有希望的青年女作家。从此,萧红又有幸结识了茅盾先生,并从他那里得到了不少鼓舞。在座的“可以随便谈天的”人当中,还有叶紫和聂绀弩等人。这是萧红第一次同上海文艺界人士正式接触。她该怎样感激鲁迅先生这种用心周到的安排呢!作为饮宴的主人,看到萧红已经开始迈步文苑,那种喜悦的心情也是难以描述的。饮宴开始的时候,许广平还出去看了一转,回来在鲁迅先生耳边说了一句什么。原来鲁迅先生让她去看一看有没有特务在盯梢。这是多么不平常的一次饮宴啊!

当萧红从家乡流浪出来的时候,她随身带了件小玩意儿。那是用来活动手部筋骨的两只光滑的核桃,不知经过多少年代,用手滚弄得已经变成了紫红色。这是萧红心爱的东西,因为是祖父留给她的纪念品。流浪生活中,实在悲戚难忍的时候,她常常摆弄着它们,想念着祖父。祖父是自己的亲人,祖父心爱的小物件曾经给她带来不少的安慰,如今她觉得又找到了亲人,好像连这小东西也找到了它的去处。萧红便把这珍贵的纪念品在宴席上送给了海婴。细心的许广平为之感动地说,萧红“把这些患难中的随身伴侣,或传家宝见赠了。”

选自《新文学史料》第四辑,1978年8月

和萧红偶然相识

萧 军

到了哈尔滨正式开始文笔生涯

到了哈尔滨以后,我把妻子打发回故乡去了(随后我给她写了一封信,说明我此后不知要到何方去,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回来,请她不必再等待我了,另行改嫁吧),陪伴着我的身边唯一的“财产”只剩下了一支手枪了。

由于生活所迫,我开始用了一些笔名试着向几家报社投了一些短稿。这些报社文章是登出来了,但他们是不给稿费的。

这时哈尔滨像点样的只有一家《国际协报》,它是民办的,那时还没被日本人所收买。

我投了一篇稿子去,同时给编辑写了一封信,说明自己的困境,希望能够获得一些稿费。这时我和一位朋友F住在道外一家小旅馆中。

稿子登出来了,过了一两天忽然来了一个人,声称是报社编辑派他来的,带来了一封信和五元钱。

信是约我到报社去一次见见面;钱是他个人的一点敬意,是谈不上给稿费的。

五元钱虽然数目不算大,但对当时我们的处境来说却是相当顶用的。

我到报社去了,和编辑见了面。这是一位身材瘦小,脸色苍白,带眼镜的,操着江浙口音,态度很热情而谦逊的人,他就是裴馨园(笔名老斐),《国际协报》的副刊部主编,从此我们就成了朋友。

F也到一家报社做编辑去了,我就搬到了裴家,食宿在那里,我助理他编一些“儿童特刊”之类,一面继续写些各样稿子发表在副刊上。

这就是我正式从事文学事业,以卖文为生的开端。笔名就用“三郎”了。

至于我为什么要用“三郎”做笔名呢?由于我曾经有过两位好朋友,他们比我大一些,我排行第三位,并非我真正从我亲弟兄那里排行过来的。我的亲母生了我一个就死了,我父亲又是他们弟兄中的老大,结婚早,我的前面就没有哥哥。

其实,这“三郎”上面还有“酡颜”两个字,最近一位老朋友忽然发现我这个老名字,就开始在信中公然称呼起来了。

我在青年时期是喜欢喝喝酒的,酒量并不大,只要喝上一杯,脸色马上就要红涨起来。加上我的皮肤本来就近于红色的,所以喝过点酒以后就被人们讽为“关公下凡”了(传说《三国》蜀将关羽的脸色是红的,所谓“面如重枣”)。

一次,偶尔翻读《楚辞》,在一处文字中看到了:“玉人欲醉,朱颜酡些。”为了解嘲自己,就用了“酡颜”二字加上了“三郎”,还把“酡颜三郎”这四个字篆凿在自己练武术用的剑身上。

我还为自己取过一个“辽西醉侠”的诨号,还请人给刻了一颗大印章。但是人们却把“醉侠”不怀好意地叫做“醉虾”,我就弃而不用了。其实我喝过酒的颜色确是和煮熟了的蟹虾很相似的。如今年龄大了,也无兴趣再喝酒了,喝了以后并不感到再有什么愉快,所以就干脆(并非绝对)戒了它。

我的第一篇发表在《国际协报》上的文章名叫《飘落的樱花》,其次是《桃色的线》和《孤雏》,……这些文章的具体内容早已经忘却了。

由于在报上不断刊载文章,就成了“知名人士”。在读者的眼睛里,有些文章写得还不错,从思想、感情上能够给与人一些启示、动力和慰藉……所以就结识了一些青年的友人。

那时我的年龄约有二十四五岁,所结识的朋友中他们大部分全比我要年轻几岁,譬如:舒群、金剑啸、罗烽、白朗、金人……他们有的是十九,二十二三岁上下。

和萧红偶然相识

人生是很难于排除偶然的遇合或分离的。尽管在这偶然的遇合或分离的后面是存在它的必然规律,但偶然究竟也还是“偶然”。

1932年夏季间,这时我正流浪在哈尔滨,为一家私人经营的报纸——《国际协报》撰写一些零星小稿,借以维持起码的生活。同时也辅助该报副刊主编裴馨园编一些儿童特刊之类。

一天,老斐(裴馨园)收到一位女性读者来信,请求他给以帮助,能够为她寄去几本文艺读物,因为她是被旅馆所幽禁的人,没有外出的自由……

信是写得很凄切动人的。

老斐和我商量一下,要我去看看情况是否属实,我同意了。由他写了一封“介绍信”,附上了几本书,在一个快近黄昏的时候,我到了哈尔滨道外正阳十六道街“东兴顺”旅馆。

由于我是以报馆编辑名义前来的,旅馆对于那时的报馆还是存有一定“戒心”的,不能不让我去见她。

旅馆人员一直领我走到长长甬道尽头一间屋子前面,对我说:

“她就住在这间屋子里,你自己去敲门吧。”这人就走了。

我敲了两下门,没有动静,稍待片刻我又敲了两下,这时门扇忽然打开了,一个模糊的人影在门口中间直直地出现了。由于甬道上的灯光是昏暗的,屋内并没有灯光,因此我只能看到一个女人似的轮廓出现在我的眼前,半长的头发敞散地披挂在肩头前后,一张近于圆形的苍白的脸幅嵌在头发的中间,有一双特大的闪亮眼睛直直地盯视着我,声音显得受了惊愕似的微微有些颤抖地问着:

“您找谁?”

“张迺莹。”

“唔!……”

我不等待邀请就走进了这个一股霉气冲鼻的昏暗的房间,这时她拉开了灯,灯光也是昏黄的。

寻了靠窗的一只椅子我坐下来,把带去的书放在椅边一张桌子上,同时把老斐的“介绍信”递给了她,什么话也没说。在她看信的过程中,我把这整个的房间扫瞄了一下,由诸种征候来看,可以断定这是一间不久以前曾做过储藏室一类的地方,那股冲鼻的霉气就是由此而发的。

她双眼定定地似乎把那信不止看过一次。她站在地中央屋顶上灯光直射下来的地方,我发觉她那擎举着信纸的手指纤长,蜡型似的双手有着明显的颤动……

她整身只穿了一件原来是蓝色如今显得褪了色的单长衫,“开气”有一边已裂开到膝盖以上了,小腿和脚是光赤着的,拖了一双变了型的女鞋;使我惊讶的是,她的散发中间已经有了明显的白发,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再就是她那怀有身孕的体形,看来不久就可能到临产期了……

在她看信的过程中,我是沉默地观察着一切,研究一切,判断一切……

“我原先以为您是我在北京的朋友J君托来看我的,……原来您是报馆的,您就是三郎先生,我将将读过您的这篇文章,……可惜没能读完全……”

她从一张空荡荡的双人床上,扯过一张旧报纸指点着:

“我读的就是这篇文章……”

我看了一下那报纸,上面正是连载我的一篇题名为《孤雏》的短篇小说中的一段。原来在老斐信中他提过我的名字。

站起身来,我指一指桌子上那几本书说:

“这是老斐先生托我给您带来的,我要走了。”我是准备要走了。

“我们谈一谈,……好吗?”

迟疑了一下,我终于又坐了下来,点了点头说:

“好。请您谈吧!”

她很坦率、流畅而快速地述说了她的过去人生历程以及目前的处境……我静静地听取着。

“由于我欠了他们六百几十元钱,还不上,他们不让我再在原来的房间里住下去了,竟把我挪来这间预备客房,做过储藏室的屋子来住了,又阴暗,又霉气!他妈的!……”

在她述说过程中,无意间我把散落在床上的几张信纸顺手拿过来看了一下,因为那上面画有一张图案式的花纹和些紫色铅笔写下的字迹,还有仿照魏碑《郑文公》字体勾下的几个“双钩”的较大的字,我问着她:

“这是谁画的图案?”

“是我无聊时干的。……就是用这段铅笔头画的……”她从床上寻到一段约有一寸长短的紫色铅笔头举给我看。

“这些‘双钩’的字呢?”

“也是,……”

“你写过《郑文公》吗?”

“还是在学校学画时学的……”

接着我又指点那字迹写得很工整的几节短诗问着她:

“这些诗句呢?”

“也是!……”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了,一抹淡红的血色竟浮上了她那苍白的双颊!

这时候,我似乎感到世界在变了,季节在变了,人在变了,当时我认为我的思想和感情也在变了……出现在我面前的是我认识过的女性中最美丽的人!也可能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人!她初步给与我那一切形象和印象全不见了,全消泯了……在我面前的只剩下一颗晶明的、美丽的、可爱的、闪光的灵魂!……

我马上暗暗决定和向自己宣了誓:

我必须不惜一切牺牲和代价——拯救她!拯救这颗美丽的灵魂!这是我的义务……

这些诗句,我今天大致还记忆着:

这边树叶绿了,

那边清溪唱着:

——姑娘啊!

春天到了。……

去年在北平,

正是吃青杏的时候;

今年我的命运,

比青杏还酸!

……

她说:“当我读着您的文章时,我想这位作者决不会和我的命运相像的,一定是西装革履的快乐的生活在什么地方!想不到您竟也是这般落拓啊!”

事实上我当时的生活处境也确是不比她强多少的,仅从衣着上来对比,我当时只是穿了一件褪了颜色的粗布蓝色的学生装,一条有了补钉的灰色裤子,一双开了绽口的破皮鞋,没有袜子,一头蓬乱短发……而已,她那“西装革履”的设想破灭了。

临行时我指着桌上用一片纸盖着的那半碗高梁米饭问着她:

“这就是您的饭食吗?”

她漠然地点了点头,一股森凉的酸楚的要流出来的泪水冲到我的眼睛里来了,我装作寻找衣袋里什么东西低下头来……

终于我把衣装中的五角钱放在了桌子上,勉强地说:

“留着买点什么吃吧!”就匆匆地向她道别了。

这仅有的五角钱,是我的车钱,这时我只有步行了约十里路的归程。

在临离开那家旅馆时,我到了账房了解一下她的具体情况。

据旅馆人员说,她和她的“丈夫”汪××在这旅馆已住了半年有余,除开房金以外还要供给他们的饮食,有时还要借钱使用,因此计算到现在已经欠了六百余元。一个月以前,汪某说回家去取钱,至今未回,信也没有,……我们只能把她作为“人质”留在旅馆里,等待她丈夫回来还了钱,她就可以随便走了,……

旅馆并不知道他们还是“未婚”的关系,我也没必要向他们说明他们真正的关系,只是警告他们说:

“钱不会少了你们的,但是你们不能够存心不良,别有打算的!……我警告你们!”

“我们没什么‘存心不良’,只是要欠债还钱。谁把钱给了,谁就可以领她走……”

我明知他们是“瞧我不起的”,但他们表面上还表示“客气”,因为他们知道我是吃“报饭”的,轻易是不愿得罪的。

那时期一些在大都市里开设旅馆或饭店的人,他们绝大部分是地痞、恶棍一流,和官府、流氓……全有勾结,有的就是“一家人”。后来从侧面听说,他们待一个时期汪某再不回来,就要把她卖进“圈儿楼”(当时哈尔滨道外妓馆区),而且说她是自愿“押身还债”的,这就是当时可怕的处境。

幼年时期她的生活是黯淡的,孤零的,无助的;在精神上不被理解的。既无母爱,也无父爱,几乎等于生活在瑟瑟秋风的荒原上或沙漠中一株荏弱的小树!或者是生活在冰天雪地里一只畸零的小鸟!

稍稍长大以后,由于有了思想,有了意志……就要和腐朽的、顽固的家庭,学校,社会……作斗争!由于本身是无力的、孤单的、无助的……结果是失败了!遍体伤痕地失败了!几乎被拖进了万丈深渊,可怕的黑色地狱!

我们遇合了,我们结合了……就共同从事文学生涯。

这就是我和她偶然相遇、偶然相知、偶然相结合在一起的“偶然姻缘”!

1932年终,报社要在新年出版一份“新年征文”的特刊,我和其他朋友们全鼓励她写一写,起始她是谦逊的,缺乏自信的……好则,这特刊是由熟人所编,文章不会落选,于是她就写了《王阿嫂的死》这个短篇被刊载了,受到朋友们的鼓励了……这就是她从事文学事业正式的开始。

日本帝国主义者侵占了东北各省以后,首先是忙于军事征伐和建立伪政权的组织,对于文化方面的镇压和统治还没有提到首要日程上来,因此在哈尔滨还有着几家私营报纸和印刷业得以残存着。利用这一可乘的间隙,我们还可以尽可能开展一些文化、文艺方面的活动。

当时我们这些青年人,尽管有的是中共地下党组织的成员,有的是爱国主义者、民族主义者、自由主义者,各自参加的地下组织都各有各自的体系,在思想意识上也各有各自的观点,存在着认识现实的差异和距离。但在“反满抗日”这一共同的目的上是同一的。

在《国际协报》上开辟了一个每周一次的“文艺”副刊。还在“满洲国”的国报《大同报》上办了一个名为《夜哨》的每周一次的副刊。

组织了一个“星星剧团”。

创办了一个“维纳斯画会”。

《国际协报》的副刊和星期副刊,那时由白朗(刘莉)负责编辑。

《夜哨》由我集稿而后寄给《大同报》副刊主编陈华,由他来选取。这副刊出到了二十一期因被发现有暴露日本兵在乡村“讨伐”过程中的恶行,被报馆当局勒令停刊了。

“星星剧团”导演是金剑啸,我是演员之一。

“维纳斯画会”主持者是金剑啸。会员有冯咏秋、白涛、萧红……我也是会员之一。

1933年秋,我把自己和萧红写过的文章,选拔了一下,出了一本小说、散文集名为《跋涉》。这里收有我的六篇文章,她的五篇文章。

随着一些反满抗日的以及中共地下组织接连被破坏,白色政治恐怖气氛一天比一天浓重起来。随着《夜哨》的被停刊,剧团的一个团员被捕了,从民教馆借用的画会房子也被收回了,展览会也无地可开了,只好把剧团解散,画会解散,加强个人写作的活动。捕人的事情,杀人的消息,经常发生,我们这些人在生活上、工作上,全进入了一种紧张的、时时刻刻做着有被逮捕可能的准备,很有点“朝不保夕”、“日不保夜”的趋势。

有的朋友一再地警告我们,敦促我们,应该赶快离开哈尔滨。

但是,我们投奔哪里去,投奔谁呢?怎样走法呢(这要一笔路费呀!)?单独我一个人还是方便的,萧红该怎么办呢?能丢下她不管吗?她的身体弱而多病,又无生活能力,……一切陷在无法解决的矛盾中。

选自《人与人间——萧军回忆录》,萧军著,

中国文联出版社,2006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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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学毕业,上班第一天,遇到旧情人,万万没想到自己的上司是前男友,对于平常人来说是一种幸福感,因为可以以后就无忧无虑,但从前的事她真的不想再去理会,大学那年,他亲口跟她说“我不爱你了”,她懵了,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他是真的不爱自己了,我是否要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冷血说不要三年感情就不要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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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可想象过一斤大米就可以换一条人命?郑毅不过就是玩个网络游戏而已,便被一个名为“坦克世界系统”的玩意附体了,并被强行送去一个军事科技发达,却连饭都吃不饱的世界做任务。不过风险有多大,利益有多大,活下来的郑毅发现自己的生活正在渐渐时来运转。用地球上廉价的粮食,换取异界廉价的武器,机械甚至是黑科技,曾经的小工程师蜕变为位面级的倒爷。做任务,升坦克,履带碾过敌人可笑的工事,只要是跟着郑毅走的都能有饭吃,而挡在郑毅前面的——那还需要吃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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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朝末年,烽火四起,战乱频频,唐先河,一个身负师仇、身世迷离的男儿,一出道便意外遭受江湖各派人士的重重追捕,亡命天涯的悲怆日子,百口莫辩的江湖是非,欲诉无门的艰难困境,让他在一次次劫后重生的考验中逐渐认清这个弱肉强食没有道理可言的混沌江湖。唐先河是否能够笑到最后?让我们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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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世,她受尽委屈曾以为他是她的依靠却未料到是他将她推下悬崖今生,他刚刚重生便被下药在药物的作用下她和受伤的他发生了关系再次相遇已是七年后他看见了她和他的儿子“夫人,是你对我做的那种事,我可是下面的。”“夫人,你要对我负责。”残酷的他竟对她耍无赖他牵起她的手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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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久很久以前……emmm大概是在秦末汉初,久到易安自己也忘了年代。唯一记忆犹新的是他和另外十二个倒霉鬼一同被抓去试药,七窍流血暴毙而亡,却不知怎的阎王爷不收他们,又让他们活了过来,并且不老不死。就这样,眼一闭一睁,两千多年过去了,易安活的越发不耐烦,他太想体会当场去世的感觉!消息传来——那把叫“浮屠”的匕首可以终结他漫长无果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