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那个电话是在昨天早晨。
…
苏鹤子当时正在家附近的普林斯公园慢跑。
十二月的墨尔本市郊,二十三度的气温相当适宜,太阳热度充沛,均匀且毫不吝啬地洒满了整片葱茏的野地,跑十分钟就出了汗。
手机绑在手臂上,耳机连了蓝牙,浸着汗戳在耳朵里,放的是Sia的单曲Never Give Up。
异域的鼓点混杂了女歌手极具个人风格的模糊咬字,莫名迷幻。一步步跟着拍子跑,仿佛就能跨个半球踩在加尔各答尘土飞扬的土地上,就跟电影里一样。
苏鹤子是个喜欢单曲循环的人。
运动时一首,看书时一首,洗澡时又是另一首,不定期更换节奏相似的歌单,但播放模式永远都是执拗的单曲循环。
——所以当耳机里音乐骤停,突兀地炸响成苹果系统自带铃声时,苏鹤子一口气没接上,差点要两腿拌蒜扑个狗吃屎。
她停下来,顺着气,从胳膊上卸下手机看了一眼。
又看了第二眼。
中国区号。
定位保护。
号码保护。
0086后一长串的星标符像是某种密码,衬着纯黑的背景底色,透出了让人眼皮一跳的禁忌感,生怕不够隐秘似的。
握着手机的人垂着眼睫,目光胶着在那个界面上,呼吸一点点沉了。
——如果苏鹤子不是苏鹤子,这个电话很大可能是不会被接起的。
毕竟在中国,连三岁孩子都开始会使用“电话诈骗”这种专有名词了。
…
苏鹤子今年二十二岁。
八岁跟着林鹤女士漂洋过海,从中国苏南一座水汽朦胧的三线小城来到南半球生活。
十二岁开始在唐人街打黑工,端盘子抢奶粉卖GUU大毛靴什么店都待过。
十八岁高中毕业,拿全奖进了QS全澳第一的大学,连生活费都没跟林鹤开过口,拿录取通知书那天就打包了两个行李箱,离开了住了快十年的家,搬进了自己租的小公寓。
等她买电器买家具一通拾掇都安顿好了,那一头林鹤女士才姗姗来迟地致电:咦,鹤子你人呢?Oliver说你两晚上都没着家?哪儿去了?
甭怀疑,就是亲妈干出来的事儿。
接到电话的这一天,是十二月七号。
而且再过二十四小时不到,苏鹤子的毕业典礼就要开始了。
…
本来吧,一切都很有序。
跑完了步,她想回去洗个澡换身衣服。下午要陪罗星去伯克街上一家韩国小哥扎堆的美发店做造型——那丫头,早早就想好了要吹一头浪漫大卷去搭配她为了典礼剁手的金色礼服。
晚上要回林鹤女士那里吃饭——周五例行的家庭聚餐跑不了。
吃晚饭的时候,她打算提一嘴毕业典礼的事儿,看林鹤女士有没有心情抽空去合个影——毕竟亲妈不定期就会问一句“今年该毕业了吧?”、“什么时候毕业妈妈要去走红毯的哦”之类的,虽然这缺心眼儿的傻女人从来就没搞清过苏鹤子大学的学制。
提前一天打招呼对于林鹤女士来讲完全不是问题。
要是乐意,她是可以在一小时之内从素颜大拖鞋变身成舞会女王的女人。永远兴致高昂,精力不竭,在需要光彩照人的时刻从未掉过链子。
哦,还有Oliver那个作到爆炸的巴西小女朋友。前天还因为不知道什么事儿哭闹着分手,搞得这小屁孩成日拉个驴脸,昨天终于忍不住来戳苏鹤子,问这要怎么哄,怕是今晚也要开小灶上个知心姐姐课……
……
然而,就是因为七号早上这一通电话,这一切都变了。
挂了那个神神秘秘的电话之后,苏鹤子就着Sia的声音又跑了两公里,慢慢停下来,把腿架上公园的椅背拉伸。
一边拉伸,一边低头划拉着手机,嘴里还在无意识哼着刚刚循环的歌。
拉完左腿——她订好了三小时以后从图拉马恩机场飞回南京的机票。
拉完右腿——她把编辑好的几条短信发掉,收信人分别是罗星、Oliver、拳击俱乐部的教练,还有后天约了面试的HR。
做完这一切,苏鹤子想了想,把手机设置成了勿扰模式,走回家。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她完成洗澡换衣、打包、洗衣服、晾晒、检查冰箱和水电煤等一系列活动,甚至还没忘给阳台上多肉浇了一次水。
等睡到中午才醒的罗星看见短信,一个电话打过来兴师问罪的时候,苏鹤子人已经在排队候机了。
她盯着无声闪烁的屏幕看了一会儿,把手机举得远了些才按下接听键。
那头尖尖的声音下一刻便带着十足十的张力撞出来,苏鹤子几乎觉得耳廓周围的空气都要被炸出了波纹。
屏息听了数了十秒,苏鹤子慢悠悠地对着电话呼出一口:“嘿,早啊。”
对面口干舌燥声嘶力竭的罗星:“……”
“听着,我很抱歉,说好要一起去找托尼老师的,我爽约了。”
罗星喘了两口气,刚要扯起嗓子说什么,就听见苏鹤子平静地说了句:“星星,我爸爸死了。”
“……”
对面呼哧呼哧蓄气的声音突然间就听不到了。
罗星一口咬在舌尖上,也不知是先瞪起了眼还是先疼出了眼泪。反正等她找回呼吸的时候,只觉得眼睛湿漉漉火辣辣的,舌头压根感觉不是自己的了。
苏鹤子像天气评论员似的说完那一句,等了片刻,又清清嗓子轻声说了一遍:“我爸爸死了。”
罗星捂住嘴,突然就被苏鹤子这一句话逼出了眼泪。
“……Suzie,哦Suzie……”
苏鹤子听着自己从小耍到大的朋友在电话那一头压抑着战栗的声音,脸色白而平静。
她闭起眼睛,把手机紧紧贴在耳上,像是抓着什么救命稻草。
“我得回去,星星,我得回去一趟……”
“你的浪漫大卷,吹好记得发我照片,要穿上那条Ted Baker再拍。”
“明天帮我买个毕业熊,要新款的。”
“多拍照片,皇家展览馆那个美男喷泉拍个两张,P个我上去。”
“……毕业快乐,罗星。”
一直到坐进机舱,苏鹤子都在絮絮地和那一头的人说话。
她从来不是个多话的人,但就这会儿偏偏特别想说。罗星一反常态地沉默听着,时不时抽抽鼻子,哑着嗓子笑两声。
抹着艳红唇釉的美丽空姐过来催了两次,眼神是训练有素的友善和严厉。
这下真的不得不挂了。
苏鹤子轻声:“不说了,我飞了。”
“毕业快乐,苏鹤子……毕业快乐!”
那头的罗星抢着大声说,最后一声音都劈了,哭腔无可抑制地迸出来。
直到飞机稳稳进了平流层,苏鹤子塞上耳机,戴上眼罩,尽可能蜷进毯子里窝起来,她的耳边还是回荡着罗星最后嗓子里撕扯出的“毕业快乐”。
闭着眼,在黑暗里逆着太阳运动的轨迹,苏鹤子沉入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