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莉莉：
她是那么的聪慧善良、勇气可嘉，
整个宇宙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我坚信：
有时候在一天尚未正式开始前，
已经有多件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发生了。
——刘易斯·卡罗尔《爱丽丝镜中奇遇记》◣注：《爱丽丝镜中奇遇记》，英国作家刘易斯·卡罗尔于1871年出版的儿童文学作品，是《爱丽丝梦游仙境》的姐妹篇。◢
牛津郡2007年6月6日
自母亲离开人世的那个夜晚后，这是我第一次端详她的脸庞，凝视着母亲，我感觉自己被分解重组了，就在那个瞬间，我的躯体内已是一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
有一种理论说：你只需凝视某个东西，举手投足便能转换为它的模样。只要注视，便能改变宇宙，便能在量子层面变更事物的运转方式，在物理学上，人们称之为“旁观者效应”或“不确定性原理”。当然，不管我们是否在凝视，宇宙都会持之以恒、周而复始地运转下去。但此时此刻，母亲的身影正影影绰绰地投影在墙上，当我注视着她那柔弱的身影时，却无法把这些想法从脑海中摒弃。只是看着影片中的母亲，就改变了我自认为所知道的一切。
几分钟前，母亲告诉我和妹妹：父亲，那个陪伴我成长、深受我爱戴的人，并非我的亲生父亲。是的，我周遭的宇宙从此斗转星移了。而且就在妈妈说出此事的一刹那，我便知道，她说的是事实。我一直都能感觉得到自己在这个家庭里的格格不入，在每一次心跳、每一个侧头之间，在我那双局外人般的湛蓝色眼睛里。
此刻，我别无选择，只能继续看下去，箭在弦上，已不得不发。虽然这么做，便会改变一切。这是简单的物理定律，宇宙的神秘正蕴含在这些亲密而关键的时刻。
我望着这张在过去的8个月里每分每秒都在思念的面孔，此时的感受无法言表。
她正端坐在牛津郡乡下房子的花园里，我就在这所房子里长大。此时此刻，在那吱吱作响的谷仓门外，在同一个花园里，鲜花绽放，姹紫嫣红。她修剪过的玫瑰正在吐露芬芳，她栽种下的杜鹃花依旧含苞待放，可此刻影片中妈妈身处的花园却似乎离我那么遥远。浅灰色的棉裙子轻拂着她裸露的棕色大腿，她已头发花白，眼睛却还是那样熠熠生辉。她坐在那把从厨房拿出来的老椅子上，椅子腿轻微陷入柔软的草里。这个短片定是在爸爸的阴霾散尽之时的那个夏末录制的，因为影片中玫瑰丛正在烂漫欢笑，黑亮的叶子折射着阳光。那个时候，以为爸爸患了肠癌，我们好几周都处于胆战心惊的状态中。这就意味着，早在那个夏末，早在她离世前的许多个月，她便已经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当我意识到这个事实时，一种灼热的疼痛在胸中翻滚。
我捕捉到她的样子，微风将她的头发从脸上吹开，她在说：“虽然我手腕上的手表嘀嘀嗒嗒转个不停，可我还是被困在这里，至少我身上的某个部分被困在这里，我犹如一只蝴蝶，被钉在改变我生活的那一分钟、那一小时、那一天里。”她的眼中含着泪水。
“对于我身边的每个人来说，我似乎都在不停地走路说话，似乎每分每秒都在时间中穿梭，可实际上，我是静止不动的，我的生命是停止的，我一直想着，一直在想着那个举动……那个……选择。”
她用手盖住脸庞好一会儿，或许是要掩盖更多的泪珠，她的喉咙在滚动，但胸膛却很平静。当她的手落回到膝盖上时，她正在微笑。这个微笑我太熟悉了，那是她勇敢的微笑。
“我爱你们，我美丽的女儿。”
她还在我们身边时，几乎每一天都要说这句话。再次听到她如此说来，哪怕是通过徐徐流转的投影机，也是个奇迹，我想要抓住它，把它牢牢握在掌心里。她从椅子上倾身向前，眼睛在透镜里搜寻着什么，我发现自己离她越来越远，而她仿佛在努力伸手想要触摸我。
“我拍摄这段影片作为道别，因为我不知道何时，或是否，有勇气亲口说出来。这是我的道别，还有别的，这也是捎给你的口信，卢娜。”
当她叫我的名字时，我能感觉到她说话时在我脖子边的呼吸。
“事实上，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想让你看到这段影片，也许你永远都看不到，但也许唯有在这里，在此时此刻，以此种方式，我才能向你和皮娅袒露我的另一段生活。在那段生活里，我活在另一个平行时空，与我和你们以及你们的父亲一起的生活并存不悖，那里，时钟的指针永不向前移动。我想……这是我唯一有勇气告诉你的地方。”她摇摇头，眼中闪动着泪花。此时她脑后出现了蜜蜂的幽魂，这些蜜蜂已死去多时，它们在满地的黄花丛中进进出出，在一栋废弃房子的砖块上采集花粉。
“很久以前，我曾经遭遇了一些非常非常糟糕的事情，而反过来，我也做了一些可怕的事情。从那时候起，我肩上便背负了一个鬼魂，不管我去到哪里，不管我看向何处，这个鬼魂一直追着我。我很清楚，终有一天，我再也跑不过它；终有一天，它会追上我；终有一天，它会报复。这一天很快就要来临。如果你正在看这段影片——”妈妈的声音深深地把我吸引住，“——那么它就已经将我……”
她离镜头太近，无法聚焦，我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她的小半边脸。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宛如耳语，“听着，倘若你非常努力地寻找，你会在布鲁克林发现我，那是我这一生从来没有真正离开过的地方，是我长大成人的地方，我无时无刻不在那里，在那栋房子里。你会在那里找到我，还有我为你制作的其他视频影片。卢娜，假如你足够仔细地寻找的话，假如你知道我做的事情后还要去寻找的话……你会明白，它不会放过我。请你……找到我。”
2007年7月7日
过去、现在与未来的区别只不过是一种幻觉。
——阿尔伯特·爱因斯坦◣注：阿尔伯特·爱因斯坦（1879—1955），著名的物理学家，创立狭义相对论和广义相对论等，1921年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