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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1516年12月1日

法国东部城市罗赛姆

约翰尼斯·瑞克林将身子探出马车窗外,咒骂马车夫,吩咐他赶车小心些。他的侄子,17岁的乔纳森也把脑袋伸了出去,却被他拉了回来。乔纳森朝叔叔挤出一个笑脸,又坐回车厢里硬木板的座位上。约翰尼斯·瑞克林,是研究希伯来语的语言学者和旅行教授。每年一度出游的时候,他都喜欢带上侄子乔纳森。乔纳森也很喜欢跟叔叔一同出游,看看斯道特海姆之外的世界。今年,他们的目的地是罗赛姆。这座城市位于法国东部,有不少犹太人在那里聚居。约翰尼斯希望从他们那里探听出关于犹太教法典的有用信息。

约翰尼斯戴好眼镜,气哼哼地说:“这一百公里的路可把我颠坏了。这个马车夫,哼,他分明是成心把马车赶到那些土坑里和石头上的。也许我该放弃这次旅行。”说着话,他笨手笨脚地把刚才还在研究的希伯来手稿一页页拢到一起,塞进一只小黑皮箱里。

“唉,我太老了,做不了这个了。”约翰尼斯抹了抹额头,长叹了一声,然后对乔纳森说:“如果上帝保佑我们,让我们平安到达罗赛姆,我就直接上楼躺下休息。你可以在城里逛逛,但必须在晚饭前赶回来。同意吗?”

“离罗赛姆还有多远,叔叔?”乔纳森问。

约翰尼斯看了看窗外:“哦,再有五六公里就到了。”紧接着他又扯回原题,“晚饭前回来。”

“遵命,晚饭前回来。”

马车夫将车子停在红羽毛旅馆门前时,太阳已经有一半落山了。乔纳森帮助马车夫将装着他们衣物的大旅行箱提到楼上,然后就跑出去探险了。

罗赛姆似乎并没有什么让乔纳森感兴趣的东西。他在街头徜徉了一个小时之后,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城郊。眼前是一条小河,流水淙淙,两侧是陡峭的堤岸。一座石头桥飞跨在水面上,犹如一道彩虹。桥的另一端连着一条弯弯曲曲的乡间道路,直通进前方的一片灌木林,穿过灌木林之后指向一片开阔的草地。乔纳森走上石桥,在桥中央停了下来,双肘支在桥侧,低头向桥下看过去。桥下的水面离石桥大约有三米的距离,河水清澈,可以看见鱼儿的身影,忽而向前,忽而向后。

突然,“扑通”一声,有什么东西掉进水中,鱼儿们被惊得四散而去。开始,乔纳森以为是自己不小心将鹅卵石碰落入水中,但是他低头检查石头扶墙,发现扶墙很坚固,未见有石块松脱。

“扑通!”

这一次,乔纳森看清了是什么东西打破的平静。

一颗小石子从某个地方飞过来。

“扑通!”又是一声响。

在那边——原来是有人在桥下朝河里扔石子。

乔纳森将上半身探出扶墙,向桥下张望,但是视野有限,看不到扔石子的人。于是,他走下石桥,转过矮墙,来到河岸边。他正待举目观瞧,冷不防在湿漉漉的草地上一滑,一头冲下陡峭的河岸,身体在空中划了个圈子,然后屁股朝下落入水中。“扑通!”水花四溅。乔纳森从头到脚都湿了个透。

就在乔纳森失足落水、溅起水花之际,他听到不知从哪儿传来一声短促的惊叫,而当他在河床里爬起身来,抖落灌进耳朵里的水时,那声惊叫又变成了一阵大笑。乔纳森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转目四顾,只见一个人坐在桥下堤岸的一块石头上,正用一只手掩着嘴,另一只手拍打着膝头,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原来是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孩。

“哈,哈,”那个女孩笑得前仰后合,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一边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一边问乔纳森,“对不起。你受伤了吗?”

乔纳森站在河水中央,身上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着水,没有说话。

那个女孩弯着双眉,咬着嘴唇,却还是没能克制住自己,又哈哈大笑起来。

啊,这笑声是多么地清亮、多么地甜美,这是乔纳森听过的最动听的声音。再看她,一头栗色的秀发被一方头巾裹了起来拢在脑后,虽然看得不真切,但是乔纳森敢肯定头巾中裹着的必是一帘卷曲的云瀑。一双乌黑的眼眸,正忽闪忽闪地看着自己。唇边的微笑灿如山花,能将晨曦唤起。一袭长裙,简单朴素,白色的窄围脖扣在咽喉处。脚蹬一双小皮靴,上面粘满泥块。

女孩笑着笑着,突然喷出一声鼻息,她立刻尴尬地小声尖叫了一下,随即化作另一阵哈哈大笑。乔纳森这时才跟着她也大笑起来,一面笑着,一面摇着头,蹚过河水来到岸边她坐着的地方。

“我叫乔纳森·瑞克林。” 乔纳森说着,向女孩伸出手去。

那个女孩擦去笑出的眼泪,将一只手递给乔纳森,微笑着说:“我叫伊丽莎白。”两个少年人握了握手。

握上女孩的手之后,乔纳森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还是湿的,连忙道歉:“哎呀,对不起。”

“没关系。我又不会融化掉。”

女孩俏皮的回答逗得乔纳森又是一阵大笑。只不过这一次,他笑得有些不自然,心中自顾自地纳罕:凡人面对天使该说些什么呢?

* * * * * * * * *

1516年12月21日

罗赛姆

“埃利亚斯,欢迎,欢迎!” 艾丝特·冯·格肖姆斯捉住裹在黑衣里的男人的手臂,将他拉进门来。“进来,外面可冷着呢,快进屋来,随便坐啊。我正要从炉子上把锅拿下来呢。”她说着就急急忙忙进了厨房,一边走一边说道,“你可以趁机欣赏一下我们刚刚装裱好的伊丽莎白的肖像画。”

埃利亚斯·斯科拉医生将医药箱放在脚边,慢条斯理地摘下帽子,然后一个手指接一个手指地脱下手套。他已经多次拜访过这家人了,什么场合都有,对这里的每间屋子都再熟悉不过了。室内的装修使人感觉舒适,不过斯科拉猜测按照约塞尔的家产财力,本来可以装修得更豪华一些。至少在一个月之前,他还是能承受得起的。就在一个月之前,有贼人闯进他家,盗走了他的大部分财产。这样的打击对于绝大多数的家庭而言足以致命了,但是约塞尔·冯·格肖姆斯却不会就此一蹶不振。遭窃之后,他立刻出去工作赚钱,夫人艾丝特继续操持家务,家里家外依旧干净整洁,食物依旧符合犹太教规的洁净条例,而且随时都是这么体面,甚至在清晨这么早的时候也不例外。

斯科拉觉得冯·格肖姆斯夫人必须做到这一点。因为阿尔萨斯半数的犹太人都会经常造访这里,家里随时会有不请自来的访客,或者找约塞尔做法律咨询的人。约塞尔·冯·格肖姆斯是犹太人的调解人、特使和他们在外邦人面前的法律代表。在出城的路上,埃利亚斯经过法庭门前的时候正好看到约塞尔的马车停在那里。不用说,他今天早晨是代表一个犹太族人,正在调解他和一个外邦人之间的纠纷呢。最近,有越来越多的犹太人从德国远道而来,到罗赛姆找他办事。这真令人惊讶。

斯科拉环视屋里自己所熟悉的内部格局。屋子里的摆设布置充满女性的审美情调,但不是他最欣赏的那种格调。他自己的品位明显比这要更加简单朴素。35岁的他,大半生都是在一间没有窗户、狭小拥挤的公寓里度过的。他的患者大多都是穷人,没有现钱,常常以实物作为诊疗费付给他,小鸡啦、鸡蛋啦,偶尔会是手工编织的围巾或手套。自己赚得的每一分钱,他都会储藏起来,储藏方法也是各有不同:一些钱藏在床垫下面,一些钱放在旧茶壶里再埋到树丛中。一句话,斯科拉医生是见不得浪费的。

可惜,约塞尔的女儿伊丽莎白显然继承了她父亲大手大脚的消费习惯,除了有好几身价格不菲的漂亮衣服、一堆珠宝首饰外,还至少有两双鞋。对此斯科拉在自己的分类账本上做了如是标记:“是个缺点,但是不严重,可以被纠正。”他准备两个人一结婚就向伊丽莎白提出解决这个问题。如果去掉那些奢侈多余的装饰,这座房子会是一个不错的住处。假设约塞尔为女儿准备了嫁妆,那么这套房产再加上伊丽莎白的嫁妆,会是一笔相当可观的财富,自己将借此摇身一变,成为一位有钱有势的商人。看来伊丽莎白绝对是个上佳的投资项目。

斯科拉悠然地走进客厅,却在跨过门槛之后立刻停住了脚步。客厅墙上挂着一幅肖像画——伊丽莎白的素描画像,线条简略,似是未完成之作。这幅画不同寻常,斯科拉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他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不可思议、震撼人心的肖像画。他被深深吸引,根本无暇去留意其他的东西。说实话,此刻看任何别的东西都是对眼睛的浪费。哦,瞧她的双眸……

“她很美,是不是?”艾丝特已从厨房里走了出来,有些扬扬得意地对斯科拉说:“我和约塞尔一致认为还是不把这幅画画完的好。这副未完成的草图非常出彩,我们非常喜欢它现在的样子。”但是斯科拉已完全被肖像画吸引住了,两只眼睛呆呆地盯着画中的女孩,对艾丝特的话充耳不闻。艾丝特只好拉了拉他外套的衣袖,以引起他的注意。“那么,我们何以有幸得到您这次登门造访呢?”

经艾丝特这一碰,埃利亚斯·斯科拉医生终于把眼光从画上挪移开来。他摘下宽边礼帽,转向艾丝特,朝她微微一笑:“是社交拜访,艾丝特。伊丽莎白在家吗?”

“事实上,她这几天生病了。不过不严重,你不必担心。她这会儿正在睡觉呢。”

“那我就直奔主题了。你们告诉伊丽莎白了,是吗?”

“告诉伊丽莎白?告诉她什么?”艾丝特回问他,一副不明就里的表情。

斯科拉咳嗽了一声,伸手用力紧了紧衣领:“我们有个协议啊。”

艾丝特闻言轻声笑了起来,将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埃利亚斯,那可不是一笔买卖,而是一桩婚姻。”

斯科拉没理会艾丝特对他的指摘。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语音语调,没好气地问:“约塞尔到底有没有让他的女儿做好嫁给我的准备?”

一听这话,艾丝特立刻变了脸色,笑容全无:“他最近太忙了,埃利亚斯。自从我们的积蓄被偷走以后,他被逼无奈,不得不接更多的案子……”

“这倒是提醒了我,”斯科拉不客气地打断她,“我想约塞尔这样忙碌,主要是给伊丽莎白预备嫁妆吧。”

艾丝特叹了口气,双臂依旧环抱于胸前,“埃利亚斯,陌生人闯进我们家,几乎把我们所有的积蓄都给偷走了。这其中当然包括伊丽莎白的嫁妆。我倒是希望一挥手立时就能把钱都赚回来,但是哪有这样的便宜事儿。赚钱是要花时间的,还得当牛做马辛苦地工作。”

斯科拉竖起食指,止住艾丝特的话头儿:“我是个有耐心的人,艾丝特,但是我必须为伊丽莎白着想,她可等不起。我也不是有钱人。”

“埃利亚斯,你知道约塞尔是个守信用的人。他正在倾尽全力为我们大家攒足够的钱……”

“还有伊丽莎白的嫁妆。”

“当然。你不会失望的,埃利亚斯。约塞尔已经向你许诺了。”

“这么说他已经跟伊丽莎白谈过了。”

艾丝特咽了口唾沫,暂时移开视线,不看斯科拉:“如我所说,现在还没到跟她说的时候。”

“艾丝特!”斯科拉厉声喝止艾丝特,声音大得都出乎他自己的意料。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才继续说,“艾丝特,我舅父雷伯·齐姆勒已经同意了这桩婚事。你也亲口说过这是一桩不错的婚配。”说着他摘下架在鼻梁上的那副椭圆镜片的小眼镜,用手捏着鼻梁,闭上双眼。该死的,头又痛起来了。一时间,两个人陷入尴尬的沉默之中。

艾丝特终于开了口,说:“埃利亚斯,你是个不错的求婚者,只是……”

“只是什么?”斯科拉平静地问,没有张开眼睛。

“只是你不能催得太紧。”听到艾丝特这话,斯科拉就知道她话锋已转,要说的是跟结婚完全相反的话。原来他们是打算要取消婚约啊。从她的眼神,从她不肯正眼看自己的神态上,就能看得出来。骗人的东西!

“你得给我们时间。我们……” 艾丝特还要往下说,却被他打断。

“时间?”他霍地睁开眼睛,瞪着艾丝特,“从约塞尔同意我们结婚到现在已经过了三个月了。你,你们两个,都跟我舅父谈过了。当时你们三个可都点了头,说这是门当户对,天作之合。”脑袋里的痛楚一波一波地奔袭斯科拉的眼睛,痛得他不停地眨眼。他声音颤抖着继续说:“但是现在变成了‘我们会跟伊丽莎白讲的’、‘耐心点儿’、‘再等几天’,都是托词!”

“我跟约塞尔觉得我们应该……”

“不!我绝不会允许自己被这样侮辱。罗塞姆全城的人都知道我要跟伊丽莎白结婚了。”

“我们可没有对人说起过这件事啊,埃利亚斯。”艾丝特说话间特意加重语气强调了“我们”这两个字。

斯科拉身子一僵。她这是在指责他散布他们订婚的消息。他们背叛了他的信任之后居然还有脸这样说?斯科拉恨不得立时就杀了这个婆娘。“不要再说了。我也不再等了。今天你就得跟她说。就是今天,今天晚上。”他气哼哼地戴上手套,动作粗暴,同时一把抓起地上的医药箱。“明天我还会再来。到时候如果你们还没有跟伊丽莎白说,我就自己去跟她说!”他说罢,转身走出门去,翻身上马。

艾丝特跟着追了出来,将手放在马鞍桥上,加重语气说:“埃利亚斯,你听我说。我本来想让约塞尔亲自跟你说的。但是我不能看着事情再这样继续下去。”

斯科拉左手紧紧攥着缰绳,眼睛直视前方,牙关咬得咯咯作响。艾丝特深吸一口气,然后又说道:“埃利亚斯,请你不要因为这事生气。实话告诉你吧,我和约塞尔已经跟伊丽莎白说过了。”

斯科拉没有动。

“而她……到现在还不同意。对不起。这不是你的错。我是说,她这丫头就是生性倔犟了些。但我相信她会回转心意的。”

斯科拉突然一抖缰绳,胯下的马儿会意,一声长嘶,向前冲了出去。艾丝特在毫无准备之下,被马儿闪得向后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埃利亚斯,等等,求你了!”

斯科拉策马直奔罗塞姆。就在刚才,他已打定主意自己来解决这件事了。倔犟的女子就像铁板,是能够被塑造成形的。问题只不过在于要击打它多少下而已。

* * * * * * * * *

1516年12月21日

维滕堡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马丁自从被转到维滕堡大学,五年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在这五年当中,马丁获得了《圣经》神学的博士学位,并且已经在《圣经》神学的研究和教授方面小有名气了。但是,当年他在罗马也没能寻获的平安,在维滕堡还是在跟他玩着捉迷藏,不知所在何处。而且,他越是学得深入,越是增长学识,他的内心就越是不得安宁。

房间里的煤油灯昏暗地燃着,冒出的黑烟袅袅上腾。马丁正伏在案上,埋头苦读圣经的《罗马书》。他一会儿拿起铅笔在经文旁边简略地写上几笔,然后跪下来,祷告祈求神赐下更多的亮光给他;一会儿又站起身踱来踱去,自己跟自己辩论,从刚才的发现当中得出结论。一晃两个多小时就过去了。

这时,马丁发现地板上有一张折叠起来的纸,它的一角还在门缝下边呢。他飞快地打开房门,朝外面左右张望,但是走廊里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也没有。他弯腰捡起那张纸条,慢慢走回桌边。这已经是两个星期之内的第三次了。笔迹、风格也是一样的:紧凑的拉丁文字体,甚至留白都一样,当然,同样是没有落款。这次纸上写的是:“你不只危及到大桥。仔细想想!想想你的修道院!”下面几句话被用墨水涂掉了。然后是:“弗雷德里克恼了。其他人也是。赎罪券是教皇亲自颁布的。别再生事,好好想想吧。”

纸条里面提到的“大桥”是指横跨易北河的那座已经破败不堪的桥。马丁的家乡萨克森地区的法定选举人弗雷德里克王子,是教皇的忠实追随者,他拥有上千副圣骨,打算效仿教皇陛下,向那些愿意付钱去瞻仰圣骨的人发售赎罪券,借此为重修大桥筹集所需的经费。几年前马丁针对赎罪券的价值所提出的质疑如今已得到广泛的响应。他立场鲜明地公开反对教廷将赎罪券商品化的行为,致使他与弗雷德里克王子之间的关系紧张起来,同时还威胁到大桥的修复计划。而且照纸条里的说法,其破坏作用还不仅如此。马丁看罢将纸条揉成一团抛到一边。在纸团落地之前,他的思绪就已经回到《罗马书》的经文上了。

在开始研读《罗马书》之前,马丁花了三年的时间将《诗篇》从头到尾学习了一遍。在研读《诗篇》之前,他通过对《圣经》新约的学习,相信圣灵已经把分辨律法的真正含义和字面意思的能力白白赐给教会。他知道,自己在学习诗篇时体会到的并不是人类独到的洞察力,而是上帝对自己的话语的启示,马丁只不过是上帝启示出的亮光的一个见证人。

《圣经》表明,耶稣基督的教会是上帝和撒旦之间巨大冲突的战场。《诗篇》特别明确地指出,基督为了属他的子民,很快就将再临。马丁鼓舞会众努力做工。在新郎出现的时候,新娘必须预备好自己。要预备好足够的善工来拯救他们,好在愤怒的上帝面前称义。

而现在,在遍寻《罗马书》这篇使徒保罗写给罗马人的书信之后,马丁发现了一条真理,这真理把他的灵魂之火点燃。他慢慢走回书桌旁边,将《罗马书》翻回到第一章,手指指点着搜索到第十七节经文的最后几个字:“义人必因信得生。”他反复读着这句话,又反复读之前的经节以及紧随其后的经节。他已经跟这句话较了几个月的劲了,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漏掉了他没发现。如果义人得生的唯一条件就是信,那么行为又有什么用处呢?如果不通过好行为,罪人如何才能称义呢?这两个问题一直困扰着他。今晚,他终于找到了问题的答案——答案就在两章之后的经文之中:“……蒙上帝的恩典……白白地称义。”蒙上帝的恩典。马丁不禁想起《以弗所书》第二章的第八节和第九节的经文:“你们得救是本乎恩,也因着信。这并不是出于自己,乃是上帝所赐的;也不是出于行为,免得有人自夸。”但是,如果这就是问题的答案,如果自己是对的,那么这就意味着救恩本身是个白白得来的礼物,是恩典。如若果真如此,那么他之前为了赢得救恩所做的一切努力就都付之东流了;他被教导的有关救恩的所有道理就都是错的了。想到这里,马丁不禁浑身发抖。但这战抖不是因为受不了冬至过后房间里面的寒冷,也不是因为耐不住熬夜而引发的疲乏困倦,而是出于对上帝的敬畏。因为他意识到:有关上帝的恩典的真理将会,也必将改变一切。

马丁转向墙边的小小祭坛,跪下来低身下拜,在胸前画了个十字。然后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墙上悬挂的木制十字架,盯着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的脸,盯着他的双眼。此时的马丁渴望听到从上面来的声音。因为他需要一个证据,证明他在《罗马书》第三章里面的发现是对的。如今他所走的这条路,跟多年前上帝用闪电将他击倒在地,呼吁他进入修道院时走的那条路一样孤独,一样荒凉不见人迹。在他的小房间里面,他竖起耳朵聆听着,等待有雷声响起,期盼有闪电发生,到头来只有满脑子几分钟之前他读过的《圣经》当中的话语。

《圣经》。这还用说吗?马丁一下子意识到自己已经得到了他要的答案。上帝已经对他说过话了。只不过,上帝不是神秘兮兮地透过梦境启示他,也不是用一声惊雷点醒他,而是借着他自己的话语——《圣经》上的话语,清清楚楚地回答了他。答案就在《圣经》当中!马丁有一种预感,他会在《圣经》当中找到寻求已久、求之不得的平安。在《圣经》当中,在上帝的话语当中,他会找到真理,看到真相。

马丁低下头,闭上眼睛,祈求上帝给他力量,使他能做更多的祷告。“天父啊,在撒玛利亚的水井旁边,我主耶稣虽然腹中饥饿,他却拒绝了食物。也曾疲乏,却拒绝了休息,一次喂饱了众人,其中单单男子就有五千人。主啊,求你用属天的粮食喂饱我,使我不再渴求地上的食物;求你赐给我属天的平安,使我得着属天的安息,不再渴求肉体所需的睡眠。”说到这里马丁努力集中思想,然后继续祷告说,“天父,你的话语是我的指导,是我的山寨,是我脚前的灯。你的名是坚固的高台。哦,主耶和华,我昔在、今在、永在的父神,求你用你话语所发出的光照亮我的道路。天父,求你保守我远离过犯,禁止我口说邪言。让我口中所出的,尽都是你的真理、你的恩典,并且都是在你的灵的感动之下。奉我救主耶稣基督的圣名祈求,阿门。”

祷告完毕,马丁缓缓站起身来,双手用力搓了搓自己的脸,好让自己清醒些,然后回到桌旁坐下,将《圣经》翻到《罗马书》第三章,提起鹅毛笔来,用拉丁文写下今夜的最后一条笔记,也就是在他最后一次被打断之前已经开始书写的那句话:ergo sola gratia justificat(唯独因信称义)。

* * * * * * * * *

夜深人静。月光如洗。树木、草地、山丘都披上了一身清冷。两个骑行的身影出现在月色之中,正是乔纳森·瑞克林和几星期之前他在河边遇到的褐发美女伊丽莎白。两人骑马疾驰而过开阔的田野,闪进高大树木的庇护之中。一条溪水在月光下波光粼粼,顺着小径潺潺地奔流向前。两个人在一片林间的空地上停了下来。这片空地是他们在几天之前的一个晚上幽会时发现的。他们在树林的边缘向外面的开阔地悄悄张望,侧耳倾听。附近没有人。两个人这才下马,将缰绳拴在一根树干上,缓步走进月光照耀下的圆形空地,手牵着手。

来到这片林间空地的中央,他们抬头仰望周围环绕的大树,树冠之间是漫天闪烁的星斗。他们四目相对。乔纳森看到伊丽莎白的眼中有跳跃的星光。他把手伸进衣服口袋,掏出早就等着要送给她的礼物:“闭上眼睛。”

伊丽莎白困惑不解地看着乔纳森,唇角带笑:“你这是干什么?”

“闭上你的眼睛!”

女孩依言闭上双眼,长长的睫毛在月光映照的脸颊上扑闪着。乔纳森克制住想立刻吻她的冲动,将一条有着紫水晶挂坠的项链举起在她的面前。项链从他的指间坠下,捉住了月光,变成一条光链。

“现在睁开眼睛吧。”

伊丽莎白睁开眼睛,顿觉眼前一亮,惊讶地抬起手掩住自己的嘴:“哦,乔纳森,你不该……”

“我必须得这样做,为了你。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伊丽莎白。让我拜见你的父亲,向你求婚吧。”

“哦,我也希望如此。”伊丽莎白柔声说,“明天吧。”伊丽莎白的美目深深地吸引住了乔纳森,让他无法集中思考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他转到她的身后,将链子环在她的脖颈上,然后调整项链的位置,使水晶项链坠儿恰好位于正中。

“好了。”乔纳森说着吻了眼前人的鬓角。一阵微风拂过,他们四周的草地起了波澜。拴在旁边的一匹马嘶鸣了一声。

“明天我就要走了。”乔纳森提醒伊丽莎白。

女孩儿没说话,却转过身来,面对着他,将双臂环绕在他的腰际。男孩看着她,发现她脸上的泪珠。

“怎么了?为什么你现在不能告诉我?”

“嘘——”她轻嘘着,轻轻吻了他的嘴唇。

两个人手拉着手,穿过树林的阴影,来到一个瀑布面前。月光下,溪水从闪着光亮的黑色岩石上倾泻而下,形成一道银白色的水帘。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是一起沉浸在夜色之中。他们站在水边,牵着手,任由飞溅的水花冰凉凉地落在脸上。乔纳森将手放在伊丽莎白的肩头,扳过她的身子,朝向自己。

他低声细语,温柔如这夜色:“伊丽莎白,我爱你。”

她抬起头来看着他,然后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乔纳森……”

“伊丽莎白,”乔纳森打断她,“我现在认真地告诉你,你是谁,你的家人如何,这都不要紧,我会永远爱你。你看,我已经跟你说过我的家人了。”

“乔纳森……”

“我跟你说了我是怎么在铜矿里面工作,塌方的事,说了我的母亲,还有……我甚至告诉你那个怪物!”乔纳森微笑着说。伊丽莎白也笑了。“所以,无论是因为什么样的原因你不能告诉我你的家人,都不会比有个怪物继父更糟糕吧。”伊丽莎白听了又是一笑,然后转过脸去,为自己哭鼻子感到发窘。

乔纳森不忍看到她哭泣。他伸出手握住她的手,温柔地说:“这是我们在一起的最后一夜了。你还不能跟我说吗?”

“不行。他们都不知道我出来了。我跟妈妈说我病了,要休息……”她吸了口气,自己点了点头,仿佛刚刚对什么事下了决心,“在我向他们提起你之前有一件事我必须做。我们走吧。”她说着,擦了擦眼泪,微笑。他们拉着手走回到拴马的地方,上了马,在夜色中朝有着灯光的城里面驰去。

城里的几家酒馆仍在营业,但大街小巷已经空寂无人了。道边拴着几匹马,停着几辆空马车。透着灯光的酒馆里不时传出阵阵哄笑声,隐约可以望见里面的人影,几个人倚在柱子上,昏黄的墙壁衬托出他们的身影,他们在此打发着夜的寂寥。乔纳森拨转马头离开酒馆,在泥泞的街道另一侧一家商店门前勒住了马。伊丽莎白催马赶上来,把手放在乔纳森的胳膊上:“乔纳森。”她刚开口,就有什么东西分散了她的注意力。她扭头向乔纳森身后的黑暗处望去。

“怎么了?”乔纳森问道。

“没什么,”她小声地说,“我好像看见了一个人。我肯定……”

乔纳森也向后看去。他们骑行时站在那里的那个人不见了。乔纳森猜,也许他是去了酒馆或者走远了。“那里没有人啊。”他说,然后转过头来面对伊丽莎白。她仍然盯着那里,虽然是在月光下,乔纳森还是看出她的脸色变得苍白了。“你害怕了?”他握住了她的手。

她回过头来,好像有些窘迫,勉强笑了一下:“没什么。我只是害怕那些黑影。”她伸出另一只手放在乔纳森的手上,说,“乔纳森,你一定要答应不跟着我。”

“伊丽莎白,求你了。让我和你的父亲谈谈吧,我会让他理解的。”

她俯身过去,把手指放在乔纳森的嘴唇上。

“答应我。”她温柔地坚持着。

“我答应你,我不会跟着你。”

她飞快地吻了他一下:“明天你就会知道了。明天上午10点左右在石桥旁等我。”她的脚在马肚子上一磕,马小跑起来,渐行渐远,消失在夜色里。

乔纳森强忍住随她而去的念头,掉转马头离开,满脑子想的都是为什么伊丽莎白不让他见她的家人。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能让他们分开呢?乔纳森策马前行,斜刺里却出来一个人,从酒馆旁边的巷子里走到街上,正挡在乔纳森的马前。“吁——小心!”乔纳森大吃一惊,使劲往旁边一拽缰绳,正好与那个人擦身而过。

但是这个家伙一点也不躲闪,对乔纳森和他的马视而不见。他踉踉跄跄的,头上的宽边礼帽几乎要掉下去了,手里一个小小的黑色箱子掉在了泥泞的大街上。乔纳森对这个骨瘦如柴的人摇摇头,看着他摇晃着站稳身子。他站了一会儿,发愣地看着烂泥里的箱子,然后抬起头来瞪着乔纳森,仿佛他的倒霉事是乔纳森造成的似的。他弯腰去拿箱子,目光仍紧紧锁住乔纳森。他慢慢地蜷起手指握住箱子的提手,猛地向上一拽,乔纳森听到箱子里有金属相碰的叮当声。

钥匙伸进锁孔转动了一下。埃利亚斯·斯科拉医生把脏兮兮的箱子放在脚下,用肩膀拱开了门。他抓住门上那个小小的银铃不使其发出声音。“不能惊动任何人,”他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喃喃地说,“绝不能引起别人注意。”

他拿起箱子走进去,悄无声息地关上门。他靠着门上,摘下眼镜,揉揉眼睛。这一夜太漫长了。首先是伊丽莎白拒绝他的求婚,其次是他的病人死于难产,然后他又看到伊丽莎白和那个男孩在一起幽会。他在酒馆借酒浇愁。但是不管他喝多少酒,也无法驱走那些幻影,也无法平息萦绕在心头的尖叫声。

“求求你了。”他对着黑暗咕哝着说,好像那些黑影会可怜他,让他重新获得力量的源泉——那本十年前被偷走的星相书。如果那几个女巫没有偷走他的书,他早就得到伊丽莎白了,还要让她的小情人命归黄泉。他战栗着长吸了一口气,嗅到空气中有某种气息……先是微弱的,然后强壮起来,几乎要在他周身凝固了。那本书的气息。书可能没有了,但是书的力量仍在。至少他还能想起来——那力量在他里面活着,呼吸着,让他血脉贲张。他阴险地笑了。他感觉到那股力量逐渐蔓延到他的全身,让他冷静下来,对他说话:“该行动了。我们仍记得那个配方。那本书并没有完全丢失,是不是,埃利亚斯?”

他伸手摸索着,慢慢向前走,直到碰到了柜台。酒的后劲让他微微趔趄了一下。他摸到柜台的尽头,转到里面,拉开一个小抽屉,摸到一支小蜡烛,点燃了。房间一下子亮了,烛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乱摸着找那个黄铜烛台。

“蠢丫头。”他嘟囔着,把蜡烛举到一个大柜子跟前,大柜子里是一行摞一行的长条形小木格,格子外面的标签已经模糊不清了,但是斯科拉大抵还记得每个木格里装的是什么。他拉住木格上的黄铜拉环,依次拉开木格,凑过去闻闻,一一辨认里面的药物,终于找到了他需要的东西——颠茄。

他拿出三片颠茄叶子,又从柜台下找到研钵和捣杵,吹去研钵里的尘土,把叶子放进研钵,慢慢地研磨起来。之后,他把粉末倒在一个金属托盘里,然后又从身后的架子上拿过一个药瓶,把药粉刮进去。之后,他往药瓶里倒了酒,直至半满,又用塞子塞住药瓶,使劲摇晃了一分钟。斯科拉一手举着蜡烛,一手举着药瓶,看到药粉已经完全溶解了,深红色的液体里看不到一丁点漂浮的药末。酒是很好的溶剂,还可以增强颠茄的镇静效果。他又一次打开药瓶,用酒装满后放在一边。

斯科拉邪恶地笑了。明天早上伊丽莎白就会沉睡不醒,而她的小情人会焦急地等待她,疑虑重重,他那颗愚蠢的心会一点点破碎,然后绝望地返回遥远的南方的家,从此他们再也不会相见。而伊丽莎白就是自己的了。他往一个广口杯里倒了三指高的酒,举杯祝贺他的邪恶阴谋:“他到时候会恨你的,我的宝贝儿。为了我们,干杯。”他一口气喝光了酒,摘下眼镜,闭上眼睛,重重地向后倒在椅子上,头靠着那些木格子。现在舒服了。他幻想着伊丽莎白身穿薄纱,衣袂飘飘,光彩照人地站在面前,然后就昏昏沉沉地入睡了。

第二天一早,斯科拉就骑马出城了。清晨的阳光晃得他睁不开眼睛。他勒住缰绳,让马缓步前行,此刻他不敢有任何过度的动作,因为昨夜的饮酒让他头痛欲裂。

七点半他到了距罗赛姆的外围边界有二公里的格肖姆斯家。他慢慢爬下马背,走到门前,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敲门。要办的事情可不那么容易。

门很快开了,露出艾丝特的脸。斯科拉希望约塞尔这次在家。“怎么,埃利亚斯,我……早上好。”艾丝特说,她的神情有些不安,一只手还放在半开的门上。

“我可以进来吗?”斯科拉问道。他以为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可怜兮兮的。艾丝特马上把门打开,好像因为让客人在寒风中久等而感到抱歉。

“当然了,请进。”她礼貌地说。

斯科拉笔直地站在门里,闭上眼睛,竭力压制住太阳穴突突的疼痛。

“约塞尔在家吗,艾丝特?”他低声问道。

“不在,他明天或者后天才会回来。怎么,出什么事了吗?”

斯科拉清了清喉咙,扭头看着别处,沉默了片刻,说:“有两件事。首先,我要向您道歉。”

“埃利亚斯,不要这样。我知道当时你很难过……”

“不,没有任何理由可以为我的行为开脱。上帝一直在教导我要有耐心。如果上帝对我无限的耐心给予一个赏赐的话,那就是您的女儿。我请求您的原谅。”

“一切都已经过去了。”艾丝特微笑着说。

“谢谢,”斯科拉说,暗喜他表演的这出“认错”的戏结束了。“您说过伊丽莎白不太舒服?”

“噢,我肯定她会没事的。她说她头疼,而且……”

“对了,”他打断了艾丝特,伸手从衣服的内兜里掏出一个小玻璃药瓶,“不过,我们再怎么小心也不为过,我带来一些药,可以帮助她休息。她很快就又会活蹦乱跳的了。”

“你真是个好人,埃利亚斯,”艾丝特说着伸出手去,“你这样做真是慷慨大方。”

斯科拉拿着药瓶的手缩了回来。“一共三马克,艾丝特,”他说,“你什么时间付钱都行。明天也可以,当然,如果你今天下午去城里的话……”

“恐怕钱包在约塞尔手上。”

“我知道了。”斯科拉说,勉强掩饰了他的厌恶。所有的人,甚至是富人,也总是找理由不付钱。“如果连未来的岳母都不相信,还会相信谁呢?”斯科拉硬挤出一丝笑容说。“我去看看伊丽莎白。”他擦过艾丝特,踏上去伊丽莎白房间的楼梯。

“她还睡着呢。”艾丝特小声说。

“我会轻轻地叫醒她。”斯科拉已经走到了楼梯的尽头,打开了伊丽莎白的房门。他可以看到伊丽莎白的褐色头发散在厚厚的枕头上。他凝视着伊丽莎白可爱的形体,得到她的欲望随着每一次呼吸而变得更加强烈。她的嘴唇饱满,略略张开。一条项链绕在她细长美丽的脖颈上,项链下端是一个紫色水晶坠。又是一件奢侈物,斯科拉想。可耻的浪费。

“埃利亚斯。”艾丝特已经走到斯科拉旁边,低声地说。

“艾丝特,”斯科拉表示抗议,“看在上帝的份儿上,我是她的医生。”

“你也将成为她的丈夫。但是我还是她的母亲。”艾丝特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把他拉出伊丽莎白的房间,拽着他走下楼梯。

“艾丝特,说真的。”斯科拉不服气。

“我会把药给她的,医生。你还是去看其他的病人吧,去吧,去吧!”

“听我说,”斯科拉作势要走,“我一离开就让她服下这药。”

“放心吧,医生,”艾丝特把斯科拉推到门边。斯科拉紧张起来。他用手抵住了门,转过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艾丝特,竭力控制住自己的声音。

“让她立刻服药,这很重要。”

“我明白,”艾丝特说,“我马上就做。再见,埃利亚斯。”斯科拉发现自己已经出了门,背靠在门上。上马的时候听到艾丝特轻轻插上了门闩,他猛地一抖缰绳,瘦削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微笑。

斯科拉到来时伊丽莎白本已穿着停当,正准备去见乔纳森,不料她的出逃计划被斯科拉打断了。斯科拉要娶她为妻的计划让她十分厌恶。她反抗过了,但是父亲一点也听不进去,几个月前就与斯科拉商量好了结婚事宜。约塞尔·冯·格肖姆斯是个非常固执的人,他的话一旦说出口,那就是板上钉钉,绝不收回。名医娶名律师的女儿为妻,这是理所当然的。此事已定,再无回旋余地。

但是这也改变不了伊丽莎白对乔纳森的感情。她爱他,并且知道他也爱她。她不能再瞒下去了。爱就意味着诚实地告诉乔纳森,她是犹太人,已经订婚了。如果他因此而恨她,那么长痛不如短痛。但是如果他仍然爱她,那么即使与他私奔,她也在所不惜。她已经想好了。父亲很可能会不再认她这个女儿了,母亲也许会站在她这边,但也是于事无补。她将不再有家了。

乔纳森很快就会到桥边等她。她得想办法尽快出门,在不引起怀疑的情况下去见他。不料这时斯科拉来了。她飞快地脱掉衣服,踢开昨天晚上准备好的包袱,穿上睡衣,躺在床上。

斯科拉刚离开,艾丝特就来到女儿的房间,哄她喝下药瓶里的药。

“妈妈,我没有病,”伊丽莎白不肯喝。

“你躺了一整夜了,”艾丝特说,“来,喝吧。埃利亚斯说喝了对你有好处,快一点咽下就不会觉得太苦。”她拔下瓶塞,把药瓶递给伊丽莎白。

苦辣的液体顺着伊丽莎白的喉咙流下去,她苦得脸都皱起来了。“噢,苦死我了!”她咳嗽起来。

“好了,”艾丝特说,“这下好了。现在我要去城里办点事,晚饭前回来。”她俯身吻了伊丽莎白一下,很快起身离开了。伊丽莎白等着,听到前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后,一把掀开被子,跑到窗前,看到妈妈正向罗赛姆的方向走去。她马上转身回到床前,但是刚走两步,就感觉天旋地转,才摸到床上,就昏睡过去。

* * * * * * * * *

在罗赛姆城的另一边,乔纳森离开叔叔约翰尼斯的客房,一路纵马飞奔,穿过城区来到罗赛姆东南郊野的一条河边,上了一座桥。这是他与伊丽莎白第一次见面的地方。此时河水已经高过几个星期前的水位了。在这里,他要再一次向她求婚。

向罗赛姆延伸的田间道路蜿蜒曲折,道路两旁各有一排树木。乔纳森眺望着,终于见到远处腾起一团不大的烟尘,看来有一人一骑往这边赶过来了,来速不慢,但距离尚远。乔纳森露出了笑容。此刻正是上午10点钟左右。他确信来的不是别人,必定是伊丽莎白。

马蹄踏起的一溜烟尘越来越近,马儿由飞奔变成小跑,想必是马上的人勒了缰绳。到了离乔纳森45米远的一处弯道,马儿更加放慢速度,变成了走。那里有一片树丛,恰好遮住了马上之人的身形。乔纳森一见看不到来人的模样,急忙站起来,跨上马背。居高望去,他看见对面马背上端坐的,是一个戴着宽边黑色礼帽的男人,自己并不认识。不是伊丽莎白。那个男人催马缓缓来到桥头,没有跟乔纳森说话,径直就过了桥。一旁的乔纳森觉得他有些面熟。

那个人胯下坐骑的马鞍后面挂了一只黑色的袋子,随着马的行进,袋子里面传出阵阵金属与金属的磕碰之声,由于隔着一层袋子,那撞击声变得闷闷的不够清脆。乔纳森只顾着瞪大眼睛在远处的一个个转弯的地方搜寻着伊丽莎白的身影,没有注意到石桥上“咯噔咯噔”的马蹄声,也没有注意到那只袋子里发出的响声。见看不到一个人影儿,乔纳森只好又坐下来,继续等着。

“她一定会来的。”乔纳森一边焦急地等着,一边自言自语。这时,他听到身后有响动,就扭过头去看。只见刚才过了桥的那个陌生男子已经下了马,正站在桥上,探头越过桥的护墙向桥下的水中张望。他并没有转头看乔纳森,却隔着水面对他说起话来。

“她不会来了。你知道。”他的声音干涩。

“什么?”乔纳森转过身看着这个陌生人,而他依旧盯着桥下的河水,没有看他。乔纳森打量了一下那个人,终于认了出来。他就是昨天晚上自己在街上看到的那个人。

“伊丽莎白。她不会来了。事实上,是她让我来告诉你的。”

“我不明白。你怎么会……”

“这再简单不过了。伊丽莎白下周就要和我结婚了。他父亲和我很早以前就达成共识,认为我们俩是最般配的一对儿。而且……”

不等那人把话说完,乔纳森就急急地打断了他:“不!伊丽莎白和我……”

“伊丽莎白和你?你,我的小家伙,只不过是她一时的消遣,一次分神,仅此而已。伊丽莎白不想让你尴尬,所以她让我来捎话儿给你,说她祝福你未来的婚姻幸福美满。要不我怎么会知道要来这里跟你见面呢?她这么做都是因为不想伤害你。如果你不介意,我还有事要做。告辞了。”说完他就翻身上马,看都没看乔纳森一眼,径自扬长而去。

这一番话可给了乔纳森当头一棒。他傻在当地,一句话都说不出,眼睁睁地瞅着那人黑色的背影朝罗赛姆的方向驰去。

那人策马转过一个弯道就消失不见了,仿佛连余下的世界都带走了,只留下乔纳森孤零零一个人,连灵魂都被掏空了。

终于,乔纳森收回目光,落在蜿蜒的道路及其延绵不尽的行道树上。现在,他不再等待伊丽莎白的到来了。她根本就不会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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