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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1525年3月15日

魏恩斯贝格附近,托马斯·盖尔家外

查克雷·罗尔巴克抱着胳膊倚在树上,注视着面前年轻女子的眼睛,搜肠刮肚也想不出什么话题。他扭头望着不远处托马斯·盖尔家透着灯光的窗子,试图整理一下思绪,但是没有用。月光将他的注意力又拽回到女子的身上。还有一周多他们就要结婚了。

莫拉·盖尔虽然只有18岁,但是从成熟的角度来看,并不比三十多岁的女人逊色。当然并不是她的成熟削弱了查克雷的语言表达能力。他几乎比她大8岁,但是和三年前他在伯廷根见到她时一样,他仍为她的美感到震惊。在她面前,他和任何男生见到漂亮女孩一样,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他现在所能做的就是凝视着她,并尽量显得若有所思。她那金黄色柔软的鬈发一直垂到纤细的腰部。她的头顶仅能够到查克雷的下巴,但是他不会傻到把自己的身高当成是一种优势。她只要眉毛轻轻一扬,或者用她那美得难以形容的蓝眼睛一瞥,就会让他心甘情愿地顺服她。他不知道与她结婚后,对她的爱会达到怎样的程度,但是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这一点。

查克雷希望婚后莫拉的父亲搬到伯廷根与他们同住,但老头倔犟地拒绝了。此刻,在莫拉面前,他正努力对这件事维持坚决的态度。最后他终于冒出一句话:“他会习惯的,就是这样。”查克雷坚定地说,但他心里却不这么肯定。他知道接下来该是什么了。对弈。经过一年的恋爱,两人之间的口头对弈渐入化境。现在该她走棋了。

莫拉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对,这是第一步,总是触摸在先。她看着他的眼睛。不公平的优势。但是他毫无办法。“查克雷,你不了解爸爸。他不会离开这里的。”

“那么这就是他的决定了。”查克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时机不对,查克雷。要改变措辞。“莫拉,他爱这里,爱这片土地,我能理解。我也明白像你父亲那样骄傲的人决不愿为他的女婿工作,而且还是在伯廷根的一家酒馆里。”

“但是他说你可以来这里……”

“可我不是农夫,”查克雷打断他的话说,“我连犁哪头朝上都分不清,再说我也不会在余生都辛苦做工,只是为了喂饱托夫勒。酒馆一周赚的钱比你父亲十年见到的还多。那会是我们的钱,没有人能拿走。”

“你知道我不在乎钱,”莫拉说,“你觉得怎么好,就怎么办吧。你高兴我就高兴。”

莫拉靠近查克雷,查克雷笑了。这是真的吗?他快赢了。对这场对弈,他至少已经胜券在握了。将军!她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查克雷,我只是爱他。”莫拉温柔地说,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出乎意料的一步棋。“他应该得到一些幸福了,托夫勒对他做了那么多坏事,妈妈去年又去世了,而且……”

“嘘,嘘,”查克雷轻声说,吻了吻她的头顶,“我知道。”他抱住她,微笑着说。他被她难住了。“这样吧,我们再考虑一周。也许我可以找到让他感兴趣的东西。我不敢保证,但是我会努力试一试。”

她抬头看着他,眼泪顺着她的脸颊,从指缝中流下来。“查克雷·罗尔巴克,”她微笑着说,“你是个好心人,我对你的爱无法用语言表达。”

他又把她拉到身边,为她擦去她脸上的泪水。“你觉得,”他抚摸着她的头发,温存地说,“哪天你给我做最好吃的那种草莓馅饼怎么样?”

她笑起来,开玩笑地轻轻打了他一拳,然后拉过他的胳膊绕在自己的脖子上。“那你下周要来。”她柔声细语地说。她的双唇向他吻过去。

1525年3月20日

魏恩斯贝格,路德维格·冯·赫尔芬斯坦的城堡附近

斯科拉往上推了推他那椭圆形的小眼镜,眼镜架在他的尖鼻头上方,几乎要碰到他的眼球。他的视力越来越差,即使戴着眼镜,他也要时时眯起眼睛才能看清。右眼的镜片几年前就破碎了,让他所见的世界更加扭曲。他的左眼已患上白内障,几乎透明的黄色眼珠蒙上一层浑浊的薄翳。总之,他的秘密探查行动变得更加困难了。

他尽量让自己休息得舒服一些。他伸展四肢躺在一棵榆树的粗壮的树枝上,像一条大蛇盘踞在绿叶之间。赫尔芬斯坦城堡的锯齿状围墙离他至少有十米。从他在城堡后面的榆树上的有利位置,他可以窥望围墙里面的梯形花园,查看城堡周遭的动静。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小鸟在环绕着花园的树上唧唧喳喳地叫着。有时赫尔芬斯坦会和夫人还有儿子在花园的喷泉旁边吃早餐。斯科拉知道这一点,因为他已经观察他们将近一周了,注意到他们的一些习惯。在黄昏或者晚上,他曾绕着城堡来回地走,窥视着二楼的起居室和卧室的窗户。在仆人们住的地方,朝东的第三扇窗户引起他的猜想,因为他曾在那里见到过伊丽莎白,或者是他想象成伊丽莎白的一个人。

十天前他到魏恩斯贝格的时候,当地有个商贩的妻子告诉他,伯爵家四年前新收了一个女仆,是外地人。斯科拉给这个妇人和她丈夫看伊丽莎白的画像,但是他们认不出来。他们确实听到过这个女仆的名字,但是不记得了,“伊丽莎白·冯·格肖姆斯”听起来好像不大对。他们只是在城里见过她一面。斯科拉为什么要找她呢?他们想知道。但是斯科拉不回答。他们太好奇,太爱打听别人的事了。

几个月前起,斯科拉不再对人们说伊丽莎白是他的妻子了,因为这么说好像会把人们吓跑。伊丽莎白是他失踪的女儿,他擦着眼睛,对人们这样说。多年前一群流浪的吉普赛人把她偷走了,不找到她他就决不停止。他试图用很多的手势、叹息和哭泣增强这个故事的真实性,但常常会把一些听众吓着。几个女人惊慌地说着抱歉,匆匆走开,还有一个人甚至晕倒在大街上。

到魏恩斯贝格后不久,他就在树林里建了宿营地,在那里谋算如何接近伊丽莎白。最后他终于想到一个自以为万无一失的计划。那天早上他早早起来,几个月来第一次梳了梳他的胡须和稀疏的头发,然后使劲搓洗脸颊和双手,直到把它们搓红了。与其说是让自己显得干净些,不如说是感到干净些。

他掏出装在外套口袋里的一小片镜子照了照自己。镜子背面的水银几乎都磨光了,随之磨去的还有镜子里的让人不舒服的真容。“嗯,”他摸着胡须思忖,“很好。”他用一块油腻的破布把镜子包好,小心地放回口袋里。

他并不在意在伊丽莎白面前是什么形象。一旦把她从她的保护人那里弄出来,他就动手杀了她。几周前,在他又一次梦见伊丽莎白嘲笑他后,他就作了这个决定。公正的惩罚。这就是伊丽莎白所需要的。但是他首先要接近伊丽莎白,而做到这一点他得看起来比较像样。他拽了拽长外套,动身去赫尔芬斯坦的城堡,去说服这位有钱有势的伯爵相信伊丽莎白是他的女儿。

他付给一个马车夫一枚铜币,乘他的车去城堡大门。他希望乘车而不是步行到这儿会给卫兵们留下好一点的印象。马车渐渐停下来,斯科拉的目光扫过围墙上头。他可以看到卫兵们的头顶,他们正沿着另一侧的矮护墙列队前进。他下了马车,向塔楼走去,那里是城堡正门的入口处。他一只手扶着帽子,喊道:“埃利亚斯·斯科拉医生求见赫尔芬斯坦伯爵。”他一边喊,一边透过破碎的镜片眯着眼睛看。

其中一个卫兵停下脚步,转头看他。他叫上另一名卫兵,两人一起盯着斯科拉,一言不发。

斯科拉的心怦怦地跳起来。伊丽莎白就在那些门的后面,他敢肯定,因为他已经闻到了她的气息。“埃利亚斯·斯科拉医生,”他又说了一遍,但是他的声音变成一种不自然的尖叫,他马上清了清喉咙,接着说,“求见……”

他的话说了一半就闭嘴了。卫兵们在对他哈哈大笑。

“先生们,请原谅,”他放低声音说,“我想见一见赫尔芬斯坦伯爵。”

其中一名卫兵说:“出示你的请帖,老头。”

斯科拉往上推了推眼镜:“我是个医生。我从很远的地方来……见他,”他竭力压制住怒气说,“我保证不会花他很长时间。我只是想请求他……”

“嘿!听不懂我的话吗?”那名卫兵把手在嘴边掬成杯状,大声喊道,“我说,‘出示你的请帖,老头!’”

卫兵们哈哈大笑着转身离开了,好像把斯科拉当成了傻瓜,不屑对他做出哪怕是出于礼貌的简单回答。斯科拉咬紧了牙关。他们为什么这样无礼地拒绝他?为什么?伊丽莎白!当然是因为她。他向大门啐了一口唾沫,愤愤地走开了。

伊丽莎白,这个小荡妇,不知怎么哄得伯爵家人的喜爱。她一定是用花言巧语骗得她的新主人来对付他。哦!她一定对他们说了不少关于他的坏话,所以那些卫兵才嘲笑他。肯定是在她的指使下卫兵们才那么轻蔑地拒绝他,把他像杂种狗一样赶走。“伊丽莎白,”斯科拉一边往大街上走,一边咕哝着说,“你得学学怎么尊重别人。我会教你的,我的宝贝。没错,我不会手软的,你这个被宠坏的小女孩。我会让你尊重我的!”斯科拉自言自语地说着,他把手放在额头上,在街道中间站了一会儿。他的头疼得似乎要爆开了。“必须好好想想,”他紧闭着眼睛,试图抑制住头痛,“必须好好想想,好好计划一下。”

他把眼睛眯成一条缝,走到街边躲避阳光,然后从另一条有树荫遮蔽的路返回城堡后面的树林。他向四周看看,确定没有人看见他,然后才爬上了那棵榆树,坐在上面注意着周围的动静。他俯卧在树枝上,躲藏在阴凉、昏暗的树荫里,头疼慢慢减轻了。他仔细地听着、等待着,重新考虑如何对付伊丽莎白,如何惩罚赫尔芬斯坦一家,让他们为嘲笑他付出代价。有太多人不公平地伤害了他,太多人需要受到惩罚。

傍晚时分,斯科拉离开城堡去散步。他出了魏恩斯贝格的城门,慢慢地走着,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整理着思绪,试图让大脑的热度降下来。

他朝着伯廷根的方向走了一公里,过一座小桥的时候,他发现溪水边有一条小路,弯弯曲曲地通向树林里。他走下小桥,沿着稍稍倾斜的堤岸,小心翼翼地挪到小路旁。大半个太阳已经落山了,散步的时间不多了。但是眼前的景色吸引了他。也许这次远足可以帮助他想出接近伊丽莎白的办法。

斯科拉猜测这片土地或许属于赫尔芬斯坦手下的某个贵族。赫尔芬斯坦拥有魏恩斯贝格,但是他手下的一些骑士从世居此地的农民手中购买或夺取了周围的地产。这些新地主或者杀死那些农民,或者把他们赶出家园,或者命令他们继续在那里耕种。斯科拉曾听说过那些人的残忍。他不确定眼前的土地属于哪一个骑士,但他在这里应该是安全的。只要他不在这里打猎、捕鱼或拿走什么,从这里经过是合法的。

溪水潺潺流过岩石,水面渐渐变宽,在离小桥大约一公里的地方汇入一条河流。斯科拉眺望了一下,决定再往前走几分钟。他沿着河岸慢慢往上爬。在他沿着小溪散步的途中,小溪两岸的地势渐渐增高。现在河岸几乎有六米高了。他在铺满落叶的小路上有些挣扎着往上爬,不小心滑倒了,膝盖重重地磕在一块石头上。他骂骂咧咧地站起来。爬上河岸后,他发现再有二三十米就到了树林的尽头。

金色的余晖洒在树林之间的空地上,他发现那里有人在移动。他沿着较高的河沿儿匍匐前行,在树木的遮挡下,慢慢靠近,想看个究竟。现在离树林尽头有十多米了。他一点一点地移到一棵粗大的树后偷窥,那个农民就在眼前。

一个年轻的女子。金黄的头发。她俯身捡起了什么,然后紧张地迅速起身,看看四周,又俯下身去——就像一只在时刻警惕着猎人的小鹿。她面朝着林中的空地,但是一直保持在树林边界的附近。斯科拉猜她是为了及时躲藏起来。她看起来很惊恐。

一个邪恶的念头出现在他脑中。

他不再隐藏行踪,大步向那片空地走过去。女孩猛地转身,睁大了眼睛,盯着他从背阴处走过来。

“你!”他咆哮着,“在我的地盘上干什么?”

女孩的脸一下子变白了。她半跪半趴地伏在地上。非法侵入别人地界可被处死。她的篮子掉在地上,野草莓散落了一地。斯科拉眯眼看着自己的目标,推了推眼镜。

“先生,请您饶恕我。我没有伤害您的意思,这里有很多……”

“你叫什么名字?”斯科拉问,他的声音尖厉刺耳。

“莫拉,主人。”她颤抖着回答。

“你要知道偷别人的东西是犯法的。”斯科拉冰冷地说。

女孩抽泣起来:“我只是想做一个馅饼,就一个馅饼,主人。”

“用我的草莓做的馅饼。”斯科拉一边说,一边环视了一下四周,确定真正的地主不在这里。

“不是为我做的,主人,”女孩仍跪在地上,“是为我的丈夫——哦,我的未婚夫。为我们的婚礼做的。哦,请饶恕我吧。”她的头伏在冰冷的地上,眼泪打湿了土壤。为了偷野果而被投进监狱,这种想法显然把她吓坏了。

斯科拉心里谋划着一个新的计划。

“你知道我是谁吗,姑娘?你知道你是在偷谁的东西吗?”他继续竭力保持着冷酷的语气问道。

“我没有忘记,托夫勒大人,”她说,“先生,求求您饶了我吧。”

托夫勒!赫尔芬斯坦手下最令人胆战心惊的骑士。一个邪恶的人。根据各种消息,他会对偷窃的人处以极其严厉的惩罚,尤其是对一个漂亮的少女。这正是魏恩斯贝格农民叛乱所需要的导火线。正是赫尔芬斯坦应得的惩罚。斯科拉没有说话。他太享受目前这一刻了,不想用话语破坏它。那个女孩不出声地跪着,头抵在地上。

“那个男孩叫什么名字?”斯科拉问道,他的声音不那么刺耳了。

“先生,哪个男孩?”

“你要嫁的那个。他叫什么?”

“查克雷,先生。姓罗尔巴克。”

“他是个很不错的小伙吗?”

她抽泣了几声,才说:“他是最好的,先生。他在伯廷根有一家酒馆,主人。”

“对,”斯科拉说,“我去过那儿。他是个脾气火暴的人。我有一次看见他把别人的脑袋都打开花了。”

“他是个好人,主人。我们快结婚了。”

“没错,你说过了。什么时候?”

“还有五天,主人。”

“你得到允许了吗?”

女孩犹豫了一下,又哭了起来:“哦,求求你了,先生。先生,请原谅我吧。只是几颗草莓,请别拿走这些草莓。”

斯科拉暗自笑了:“当然不会了。我想都没想过要这么做。其实,我有一份结婚礼物要送给你。”

“先生?”

“明天。你还可以来这里采草莓。不,我命令你来。还在这个时间。”

“主人?”

“嗯,这么一点点草莓你做不了多少馅饼的,不是吗?”他轻轻踢了踢篮子,说道。他的声音变得几乎友好起来。“那么明天还来?”

“你不会判我的罪吗,主人?”她怀着希望声音颤抖地问。

“我不能给一个没见过的人定罪,是吗?”他低头看着女孩说,“我还不能说我见过你——至少没有熟悉到在我的地方认出你来。”

女孩又犹豫了一下,然后伸出手臂握住了斯科拉的鞋后跟,吻他的脚。“谢谢您,托夫勒大人。谢谢您。上帝保佑您,先生。我再也不会偷您的东西了,先生。再也不会了。我保证。”

斯科拉弯腰抓起一把草莓。“你当然不会了,”他说着,咬掉草莓的蒂,吐出去,“在我离开之前不准站起来。我不想再见到你。我离开后你就可以走了。”

“遵命,主人。”她趴在地上,双手抱头,好像不让这个仁慈之人在随意的一瞥之下见到自己。

斯科拉转身进入树林,一边吃着草莓,一边朝河的下游走去。他得意得都要笑起来了。

魏恩斯贝格的酒馆欢迎各行各业的人,农民、贵族、伯爵、骑士、牧师、市民都可来此饮酒。虽然大多数顾客进门时对各自的社会地位还很敏感,但几个小时后,魏恩斯贝格的黑啤酒开始发挥作用,等级之分便自然消失了。平日在大街上见了面绝不会打招呼的人,在这里却能在一起呼朋唤友,胡扯乱侃。简而言之,这就是斯科拉所需要的平等的气氛,以便实施他的计划。

斯科拉在天黑后不久就到了酒馆,每夜到这个时候酒馆的座位已被占去一大半,乱哄哄的。里面烟雾缭绕,空气浑浊不堪。灰色的烟雾从大约二十几支长烟斗里冒出来,每支烟斗都像一个小型的烟囱。人们的嘴唇翕动着,用低沉、含混的声音交谈着,用白天听到的闲话为那些老生常谈添油加醋。

斯科拉站在门口,眯着眼睛透过挑衅的烟雾向里张望。他在桌子之间穿梭着,一一辨认人们的面孔,寻找他需要的那个人。他向一群骑士围坐的桌子走去。

“你想要什么,犹太人?”他背后响起一个声音。

斯科拉转身面对酒馆老板。一个肌肉强壮的人站在他面前,至少比他高出十多厘米。

“我是埃利亚斯·斯科拉医生,”他说着把黑色的药箱稍微往上提了提,来证明他的身份,“我来这里办事。我在找托夫勒大人,我想可能会在这里找到他。”

一名骑士转头盯着斯科拉。他是个身材瘦削的人,他的脸就像一块伤疤累累的花岗岩。他的嘴唇上长着极黑的、如野草一般的胡须,从两边的嘴角垂下来。他的鼻梁很直,鼻子好像一个放大的、倒立的“V”字,两道浓密的眉毛就在倒V字的顶端连在一起,使他无论何时看起来都像是皱着眉头。他的眼睛是深褐色,超大的瞳孔使他可以看到暗处的每一个敌人。如果说这个人有一点仁慈或温柔之心,那显然是天方夜谭。

“告诉我,”他说,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沙哑,“一个犹太医生能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可不信奉割礼,如果你想说这类事情的话。”其他人都哈哈笑起来,他们看着斯科拉,等他回答。

“我有给您的消息。恐怕是不好的消息,从人的自然反应来说。先生,请允许我与您私下谈一谈。”斯科拉极力做出奴颜婢膝的模样。

这激起了托夫勒的好奇心,但是他并没有变得烦恼或焦急。斯科拉知道为什么。在赫尔芬斯坦伯爵手下的70名骑士中,托夫勒是最残忍的一个。他带头袭击劫掠,任意屠杀农民。他是个光棍,没有人敢趁他不在的时候骚扰他的领地。多年来,他作为无恶不作的恶棍和玩弄女人的好色之徒的名声已经传遍了这个地区的所有村子。不管托夫勒及其同党在哪里发现胆敢违抗他们的人,不管那个人是和其他人在一起,还是独自一人,托夫勒都会毫不留情地把他们除掉。他会无缘无故地动手杀人,而且眼睛都不眨一下。农民到了他的领地都绕着走,好像他的领地是受了诅咒的。事实上那片土地确实被诅咒过千万次了。

“过来。”他说着,从椅子上站起来,细长的双腿迈着大步走到空空的壁炉跟前。虽然这是一次半私人性质的谈话,他仍一只脚支撑着身体,另一只脚松松地踏在壁炉前的地面上,摆出恶棍的派头。他几乎和斯科拉一样高,但是却设法做出低头看他的样子。“说吧。”

“我知道有个农民偷您的东西。”

托夫勒逼视着斯科拉的眼睛。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在我失去耐心之前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我看到一个女人,在老镇桥东边您的领地上偷食物。在河边的一块土地上采草莓。”

“我知道那块地,离大路挺远的。你是怎么看见她的?”

斯科拉早就想好了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我在散步,阁下。傍晚我出去散步。我听到了她的笑声,心想事情不对,就爬上河岸,藏在附近偷听。”

托夫勒眯起了眼睛。斯科拉不能让他问更多的问题,因为他自己就犯了错,踏进了托夫勒的领地。他赶快接着讲下去。

“她和几个小偷在一起,吹嘘说她偷您的东西已经有好几天了,虽然他们怕得要死,但是她说明天她还要来。她说您永远不会抓到她,说您太……呃……”斯科拉故作犹豫,装出对将要说出口的话感到尴尬的样子。然后他压低了声音,几乎耳语似的说,“她对您的男人气概很不屑。”

托夫勒抑制住了呼吸。他的目光如锥子一样死死地盯着斯科拉。当他开口说话时,他的声音听起来非常平淡,斯科拉没有想到会这样。“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个,老头?你想要钱?”

斯科拉装出一副受到伤害同时又很厌恶的表情,好像这样说太辱没他了。“不,不,阁下,”他坦白地说,“我只是讨厌那些腐蚀我们国家的寄生虫。”他低眉顺眼地用一种发颤的声音说,“在南方的战争中,农民们把我的孩子和妻子砍成了碎片。这群禽兽。”他抬起头来看着托夫勒,“我要让他们血债血偿,先生。”托夫勒脸上的表情仍没有变。斯科拉不知道他是否相信自己的话。但是下一步棋该他走了。

“你说那个婊子明天还要去?”

“明天傍晚。”

“我要去看看。”

斯科拉点点头。他笑了,刚要说话,但是托夫勒接着说:“你也要去。如果这是个圈套,或者那个村姑没去,我会怎样对付她,也会怎样对付你。我只用这个。”他拍了拍剑柄。

斯科拉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托夫勒的脸上露出狰狞的笑:“下午3点来桥边见我。要是你敢不来,我直接去找你,而且我会找到你的,医生。”他说完又回到那群朋友那里。

斯科拉转身离开酒馆。他一只手抓着药箱,另一只手紧紧地攥成拳头。他必须停止颤抖。

* * * * * * * * *

次日傍晚

低垂的白色云团懒洋洋地飘浮在树尖上头,好像伸手就能够到。这是一片被树木环绕的寂静的草地。鸟儿止住了歌声。一阵轻轻的晚风,如丝绸一般柔滑,从长草中拂过,掀起了站在黑马旁边几个看客的黑色斗篷。躺在地上的女孩不再哭喊“救命”。她的头被打破了,歪向一边,脸上血迹斑斑的,眼睛盯着身边草地上的柳条篮子,还有那些散落在柔软的黑色土壤上的草莓。斯科拉拍着身边那匹马的脖子,看着他的同伴们对她施暴,看着她慢慢转过头,目光搜寻着,然后定格在天空,好像发现了什么。斯科拉抬头望了一眼,只看到低垂的云团,好像伸手就能够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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