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打算明天就走?”
“计划全被人看穿,就只能束手就擒。”栖和无奈,他的脑子再好使,也斗不过全族。“原本利用族人之间的对立关系搏得一个空隙。如今,这个空隙被大族长填满。”
“没有后招么?”
“我的目的本来就是安全到达巢桑,现在也算是达成目标了。”
“被人识破‘请’过去,会不会等到了巢桑他们在做什么?”
“不会。既然大族长知道此事,就得由他或者他的代理者出面摆平。”
“总之是不会再有人来捣乱的,对吧?”
“嗯。”
“本来我还想跟妍儿道个别呢,想也是来不及了。”因衣从床头枕头后面取出几个青竹叶做的蜻蜓、鸭子等小玩意儿,托在手掌上,“早知道就一起给凌亦,让他转交了。”他把竹叶小动物一个个摆在桌子上,围成一个圈,“我才知道,他们俩虽然是亲兄妹,平日却不能在一个桌子上吃饭,真是丧绝人寰。”
栖和无言地拍拍因衣的后脑勺,走到门口叫人准备热水,却发现原来在门口值守的两个小厮都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院子外面行人脚步匆匆,一个个照路的灯笼从面前匆匆路过。
“怎么了?”因衣靠着门框,心里痒痒的。
“去问问。”栖和主人一般地命令其中一个小厮。不久他便回报说,是静良公主夜惊哭喊,请人找住在附近的竹一先生过去。
寻常事。用钱婆子的话说,这个年纪的孩子魂魄尚未与肉身定稳,经常会被外力惊扰。而在因衣看来,不过是小孩脏腑娇嫩,神气怯弱,每因卒闻异声、惊见异物,及一些疾病等原因,而使心神散乱、夜不能寐,而致夜啼夜惊。
“以妍儿这个年纪,夜惊应该很少发生。不过嘛,小公主娇生惯养的,身体素质总不比寻常百姓家的幼儿。”因衣煞有介事地向两个小厮普及知识。小厮们虽都长得与栖和一般高,却都听得愣愣的,点头如捣蒜,佩服异常。
不过,他们回房间转身的一刹那,栖和的眼角余光似乎捕捉到一个房顶的虚影,在皎洁的月光下迅速闪过。
“阿寅哥哥?”
“没事。”
结果,妍儿夜惊的事,竟没有那么快平息。待到因衣他们都换上寝衣准备熄灯,小厮忽然通报,说是竹一先生的药童来找因衣。
“怎么啦?”因衣披着外套,一头长发垂在胸前,药童失神了片刻,被栖和一巴掌打醒过来。
“先生请您去一趟。”
“我?”
“公主殿下夜惊,原因似乎不简单。”
“先生都没办法,我能怎么办?”
药童偷瞥了栖和一眼,“先生说,也请卫小哥一同去。”
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穿戴整齐,拎起药箱,跟着药童一起,去到静良公主的金翎殿。
还未到殿前,就听见女童的嘶声哭叫,剧烈的发声使得稚嫩的嗓子有些嘶哑,却没能挡住妍儿的惊哭。
殿前,一众婢女乌泱泱跪了一地,就连平日照顾妍儿的几个嬷嬷也在殿外瑟瑟发抖。凌亦的侍卫随从一字排开,驻守在殿外回廊下,个个面色铁青。阿函陪着竹一先生在门口焦急徘徊,看见药童归来,立刻迎上来。
“竹一先生。”因衣的礼行了一半,被竹一挡住,“先去看看公主。”
“哦,好——”
除开妍儿的哭声,院子里一片死寂,栖和慢了一步,抬头看向没有云朵遮拦的晃晃明月,然后视线慢慢移向高大的寝殿屋顶、偏殿屋顶等等。他觉得刚才并不是幻觉,有什么东西在屋顶上一窜而过,只是速度太快,没能被他捕捉到罢了。
会是什么?
王府格局坐北朝南,历来是整个酆都城风水最盛之地,周围不可能有污秽之物能惊扰到里面的人才对。
他缓缓路过趴伏在地不敢抬头出声的婢女们,检视着她们单薄恐惧的背脊,眉头微微一蹙。
“翠柳是哪个?”
没人抬头,只是有两个背影在听见“翠柳”二字的时候比旁人反应更强烈一些。栖和挑出其中一个婢女。
“翠柳——已经不在这儿了。”婢女胆怯地回答。她不敢抬头,也不知道栖和是什么来头,只听询问她的声音冷静而威严,以为是王爷身边的人,所以不敢怠慢。
“送出去了?”
婢女微微点头,“今日中午刚过,她和另外几个姐妹被一同带走,去了哪里,奴婢就不知道了。”
栖和心中有了个猜想,面不改色地转身步入金翎殿,哭声稍稍减弱,但并非公主的惊吓被削减,而是她实在喊不动了。
晋王与因衣在床边一起安慰公主,因衣将一块薄纱覆盖在公主手腕,再放上手指诊脉。不一会儿,他站起来,和竹一凑到一起说话。竹一不住地摇头点头,连叹两声之后,看见栖和。
讨论范围扩大到三人,“脉象正常,只是惊哭不止,先生刚施过针,一点效果都没有。”因衣简单讲明情况,“对了,先生让阿寅哥哥一起来,是有什么用意?”
竹一挠挠光秃秃的前额,压低了声音,“卫小哥总是与你形影不离,这事儿一时半会儿结不了,与其他在沉香阁等得焦急,不如将他一起叫来。”
栖和淡淡抬眼,识相。
“可——老夫实在是没辙了。”
“不如吃几副药看看?”
“前几日就在吃了。到今日,已是第三日。”竹一摊开手,意思是非但没好,还越闹越凶。
栖和听罢,转向一旁看着年长、地位也高许多的绿衣婢女,端正地一礼,道,“敢问姑娘,你们这儿有个叫翠柳的婢女,是否向来与公主不服?”
那女子听罢微微一惊,“你怎么知道?”
“今日翠柳与其他几名婢女被送出王府,是否是公主的命令?”
“是。”女子狐疑地皱着秀眉,“你是——”
“虽是猜想,不过确认一下更好。”栖和上前半步,与女子低语几句,女子虽是奴仆,却经过严格训练,不动声色地叫来两个女孩儿,吩咐了她们几句。女孩似乎如临大敌,相伴离开寝殿。
“阿寅哥哥,你想到什么了?”
“还不肯定。”说完,他便也出门去了。
竹一靠过来,“这下还有什么法子?”
因衣用力抿抿嘴,“有个土办法,就是——”他环顾四周,“在这儿不能用。”
“不管什么法子说来听听。”将妹妹留给乳母,凌亦走近了说道,“只要不有损妍儿的身体,都可以试试。”
因衣用力挠着后颈,“嗯——这个法子,我见山居堂的钱婆婆用过一次。”
山居堂的钱婆子——凌亦好像知道他要说什么,默默看向别处。
“钱婆子说,小儿夜惊啼哭,是被什么东西惊扰到魂魄,最好的办法就是找凶悍的婆子,在屋子里骂大街,骂得越凶越好。这法子,有失王府体面吧?”
凌亦瞪了他一眼,“还不如不说。”
“总之,先让公主安静睡下才是。”因衣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
此时,刚被支出去的两个小婢女回来了,与绿衣的婢女耳语几句,还塞给她一个小小的布包,绿衣婢女神色一变,立刻走上前来,朝众人曲了曲膝。
“殿下,方才奴婢命人搜过翠柳床铺,她们——搜到了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绿衣的婢女拿出刚才收到的布包,里面是一簇干草样的东西。
竹一拿起干草,“朱砂草。连叶带花,很完整。”
“朱砂草?”
“长在路边随处可见的草药,能抗毒解毒、驱瘟除疫。嗯——没什么问题啊。”
绿衣的婢女看向凌亦,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什么。
栖和慢悠悠在她身后说道,“你说的是药用,若以干草燃熏,则有另一种用途。”
“你神出鬼没的干什么?!”凌亦被他忽然出现吓得不轻,偷偷抚着胸口。
“燃熏是什么说法?”
栖和抬起左手,只见他手上抓着个黑白分明的小兽,正在“咻咻”地喘气,绿油油的小眼珠子到处乱看。栖和抓着的部位,似乎,是小兽的鼻子。
“这是什么?!”
栖和在小兽脑门的位置劈了一掌,小兽立刻安静了。
“有朱砂么?”
凌亦命人取来朱砂。
栖和以手指沾了蘸朱砂,在小兽脑门被劈的位置画了个不知道是什么的符号,然后放在地板上。刚一接触到地面,小兽两眼圆睁,“咻咻”地围着栖和的脚蹦跳了两圈,跑出门外,找了根柱子爬上去,一下就没影了。
“不解释一下?”凌亦看着栖和,问道。
“梦貘。”栖和拍拍手上的灰,“被人下了药。”
因衣一拍手,立刻明白了。
“什么意思?”
“梦貘呗,就是那种以梦为食的神兽。”
“嗯,所以呢?”
“梦貘每晚徘徊在屋顶,寻找人的睡梦吃掉。有传说梦貘专食噩梦,亦能将吃下去的梦转为现实。估计,刚才那只就是梦貘吧?”
“那朱砂草又是怎么回事?”
“貘闻到朱砂草燃烧的味道会性情大变,只吞噬美梦,或者将吃掉的噩梦随意输入给他人。所以——”
凌亦心中了然,“这是那个叫翠柳的婢女干的?”
绿衣的婢女“扑通”一下跪倒在地,请罪道,“是奴婢管教不严,没有察觉翠柳的用心。请殿下责罚。”
凌亦坐了下来,居高临下地道,“先把话说清楚。”
“是。”婢女附身贴地,“公主殿下年幼,不忍责罚奴仆,待奴婢们都是极好的。可这个翠柳自诩清高,以前是官宦人家出身,不听管教也罢了。前些日子她与殿下身边的小厮亲近,被公主知道,罚了几次,然而今日翠柳她,竟趁着公主午睡,擅借给因衣公子带路的由头,去往殿下书房附近。幸而被阿函哥哥拦下,交由公主发落。公主命人将翠柳赶出府去,没成想——那个不只廉耻的,竟这样害公主。奴婢作为公主身边的领头婢女,并未尽职尽责,让翠柳闯下如此大祸,请殿下责罚。”
“翠柳现被送去何处?”
“找了人牙,被领走了。”
阿函道,“殿下,现在这个时辰,人应该还未被带远,不如,将人追回,好好审问。”
“不用,交代那个人牙,卖给阴劣些的人家便是。”
“是。”
“还有。”一旁乳母过来告诉凌亦,说妍儿已经停止哭泣,睡着了。他点点头,看向伏在地面的领头婢女,“治下不严,确实有过,但是,此事并非你本意,自领二十板子去吧。”
婢女的声音在微微颤抖,虽然还是要被打,却要比逐出王府发卖别家要好很多。
凌亦查看了下妹妹的情况,让人熄掉灯,与众人轻声离开寝殿。
“这次多谢你。”他对栖和说,“若非你察觉到梦貘此物,妍儿恐怕要哭闹到天亮。”
栖和不置可否。因衣却知道,他这是在拿梦貘抵消那匹王府最贵的马。
“危险会来自各种意想不到的地方。”栖和不知道是在对谁说,“不仅自己,身边的每一个人,都要万分小心。”
“这个我知道。”凌亦说。
三人在路口分开,凌亦依旧众星捧月似的,栖和与因衣相较下来就显得孤单很多了。
“因衣,你也一样。”
“我?”
“静良公主虽然贵为公主,但是无法制服仆下,反遭仆下伤害,因为她过于心软。”
“都赶出去了,怎么叫心软?”
“严厉,要从最初的不安定开始。”
“哦——你是觉得,我会对别人太好,会被人反咬一口?”
“嗯。”
“我以后先问过你以后再对人好。行了吧?”
栖和轻轻叹气,揉揉因衣的脑袋,有些事,得自己吃了苦头才会警醒,才会注意,现在哪怕提醒一千遍一万遍,他都不会有实质的感受,也不会自发地生出多少防人之心。
也许,不该心软的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