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还是沙漠……不,是荒芜的大地。地面寸草不生,灰黄色的泥土裸露在外,被风卷起。
天,还是地……分辩不清。天是泥土的颜色,地飞舞着团团的烟雾。
身后有人。
影子。看不见脸。
他认识。
不是敌人。
………………
天色微明,青冷的光穿过窗栏,照亮屋子。隐约可见桌椅油灯,还有摆了满桌的药材和书。许多草绳从房梁垂下,捆扎着正待脱水的药草。应该看不见的。因衣木木地望着黑乎乎的房顶。
身边的人翻了个身,是凌亦。
自从那天被狐狸咬伤,一连昏迷了七天七夜,凌亦就一刻都没有离开过。不知不觉,这间西边的屋子成了他和因衣的住处。
因衣坐起身,明明不久前身穿单衣还觉得寒凉,现在不到中午就会觉得闷热。鸟儿鸣叫,忽远忽近。如果仔细的话,还能听见早起的村民,结伴去梯田干活边走边聊天。
打了个哈欠,他轻手轻脚地爬下床,新的一天开始了。
“因衣。”院子里,羽岚在打坐。听见轻巧的脚步,他回过头来,看看天色,一群雀子在头顶叫起来。
“羽岚伯伯,您今日起得好早。”因衣忍不住又打了个哈欠。
“天热起来,醒得早。水已经注满了。”
“嗯。多谢。早饭吃抄手吧?昨日我留了一点肉糜,就是抄手皮子得赶紧做了。”
“那我和面。”羽岚站起来,拍拍衣裾。
“最近少爷总睡你房里,没给你添麻烦?”
因衣摇头,“没想到,我那睡相已算是差的。”
“少爷从小绑着手脚睡觉,自不会胡乱动。”
“啊?那得睡得多难受?”
“没办法,那儿的规矩就是得从婴儿时就做起来的。”羽岚指指房顶,想起来也是心疼。
“我原以为,他能睡大床,想怎么滚就怎么滚呢。”
“站得越高,束缚就越多。有些人看着自由,其实就像是被蜘蛛抓住的虫子,勒住喉咙,绑缚手脚,动弹不得。”
“看来还是当老百姓的好。”
“你不羡慕?”
因衣用力搅拌抄手馅子,沾了一点尝尝味道,“来找师父看病的有钱人也不是没有。有的很低调不张扬,有的却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家有钱似的。他们有些也会像你们这样住一段时日。可是,谁都没有像他那样能吃苦。师父说过,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凌亦还小我一岁,本来日子过得舒舒服服,一下子要在这里粗茶淡饭,竟然一点抱怨也没有。我想象得到,他以前的日子,应该十分不好过。不然不会连这种最起码的生活差异都能忍。”
“我不知道他具体都经历过什么,但能让一个过着锦衣玉食的孩子这么能忍,那一定是比吃糠咽菜更加难受的。”
羽岚赞同,“少爷原没有知心人。你能这样理解他的难处,我羽岚在此谢过了。”说罢,他抬起双手,向因衣行了一礼。
“别啊。”因衣脸蛋微红,“你是长辈,这样会折我的寿的。”
“有你师父在,他可是敢从阎王殿抢人的。”
“那也就是一说。没有那么玄乎。”
面皮子擀薄,切成四方的小片,撒上面粉防粘。用筷子挑一点肉馅,放在皮子中间,大拇指和食指合起皮子用力一捏,小鱼一样的抄手就做好了。煮一锅水,点入猪油、香油,舀两勺鲜红的辣子,撒上葱花和盐,便是简单的汤料。小鱼抄手入锅煮到沸腾,跟着接冷水,等水再次翻滚,让小鱼抄手上下翻腾的时候捞出锅,滑入已经分好了的汤碗里。
“吃早饭啦!”
两大两小四个人围坐在案桌边,吃得热火朝天。漫听着屋外渐渐热闹起来,桃园村已然苏醒。
“今日要去镇子上,碗就为师来刷吧。你们都收拾一下,别误了时辰。”
“哎。”因衣答应道。
“你小子头一回去镇子,可别离开他们半步,走丢了就不好了。”出发前,成岳山对凌亦说。
“多大的城市我都见过,一个镇子而已。”
“那敢问小少爷,那些城市,你用哪只脚逛过?”
“……”凌亦非常不满地怒视着老头子,又无力反驳。出了宫,他有车坐,出了王府,也不是坐车就是骑马。
成岳山得意的捋须,“镇子虽然不大,到底是车来马往的,捂紧钱袋子,小心脚丫子,不会错的!”
“好啦,师父你就会说这些有的没的。自己连镇子东南西北都分不清,还有脸说他。”因衣拉着凌亦的手,帮腔。
“臭小子,你站哪头的?”
羽岚上好了鞍子,把两个孩子抱上马背,自己也翻身上马。临走前,凌亦回头朝成岳山做了个鬼脸。
“这马走得好慢,是不是养了这些天,吃胖了?”凌亦不满地踢着马镫。给孩子骑的马要明显比羽岚的马娇小,是专门为小孩儿培育的品种。
“我们这样骑马,会不会太显眼?”因衣第一次上马背,紧张得背脊都僵了。
“我打探过,稍稍富裕的人家都有这样的马,且挑的是平常花色,马鞍也事先摘了显眼的装饰,看不出来。我看你们村里也有养马。真有人问就说是向村里借的。”羽岚的长剑都留在家里了,“因衣,要不你同我一起吧?”
“啊?额……好。”
“哎,你坐得好好的,怎么了?”
“我……我怕。”
“没出息,不就骑个马么?”凌亦独自占了一匹马,得意地驱马小跑起来。
到达镇子,刚好赶上关城门。三人找了个房间放下行李,吃了晚饭,第二天,才开始正式行程。
翌日一早,因衣一边领路,一边给另二人介绍,这是水云轩,卖字画的;那是彩云口,卖布匹的;这是米田铺,卖糖饼果子的;还有肉铺,菜铺,针线铺,铁匠铺,棺材铺……最重要的,是药铺。
济生堂是镇子上唯一的药铺,店堂一分为二,一半卖药材,一半开诊做医馆。成岳山和济生堂掌柜很熟,有些去桃园村求医的外乡人,有一半是从他那儿介绍去的。
掌柜是个年过六寻,却鹤发童颜的慈祥老者,腰挺腿直,一头没有杂色的白发梳起个光溜溜的发髻,用一根油光水亮的木头簪子定住,同样白色的胡子雪似的飘然下垂,青衣白衫,若脚下飘几朵云,说他是个求仙的道者,也没有人不相信。
见到这位掌柜,三人暗暗与那桃园村的老头子对比:这才是名医的样子啊!
因衣行了个礼,“田爷爷,又来叨扰了。”
田掌柜一见来者是因衣,马上呵呵笑起来,“客气客气。怎么就你一个人,那老不死的怎么没来?”
“也不是我独自来的。”因衣让出半步,“这不是有于伯伯,还有阿亦陪着么?”
“哦?生面孔。”
“嗯。来我们村求医的。他们说没来过镇子,就一起了。”
“好,好。”田掌柜挨个打量了二人一眼,笑着请他们进屋,“先坐下喝杯粗茶,你师父要的东西,都准备好了。”
“是。”
都是些药材。山里没有的,只能从药铺里买。成、田二人交好,每年定时去取药。而介绍给成岳山医治的病患,他们的药多由济生堂提供。
羽岚不解,为什么明明有大夫坐诊,还要介绍给成岳山?那么舍近求远?
田掌柜也不避讳,两手一摊,“咱们这儿山穷水贫的,那些个……”他指指堂内坐诊的大夫,“看些小毛小病还好些,遇上疑难杂症,就不灵了。不过呢,成岳山近年骨头也懒了,往年的病历往我们这儿一送,让我们自己看着办。”
说着,因衣从怀里摸出一本先装书来,交给田掌柜。
“也是,他可是有本事的。”田掌柜接过病历翻了翻,“也不能因为咱们这儿的大夫手艺不好老去麻烦他。这不,还派了个现场指正的。”这说的就是因衣。
“也没有啦……”
“你也别谦虚。所谓名师出高徒,外加因衣天资极高,别看这小小年纪,在我们这儿坐堂都是屈才。”
“额……不是这样的……”
“不夸你了。正好来得巧,有个病人,你给一起参谋参谋吧?”
听说有病人,因衣立刻来了精神,连连点头。连凌亦和羽岚都不记得招呼,跟着田掌柜就跑了。
病人大约三十左右,生得五大三粗,叫嚷着左腹疼痛,可是济生堂的大夫小厮围了一圈,也没有办法。主要是,此人去岁六月时来过,是同样的毛病,当时给开了药,也好了几日。但入冬前又犯病,又来,同样的药,吃了也好了。如今……
两个坐堂的大夫见掌柜引着因衣过来,目光虽然颇为不服,可是依旧隐忍不发。大约是以前被他“砸过场子”,知道他有手段,可自尊心受不了。
因衣快速翻看过病历,让男人躺平,在腹部这里摸摸,那里按按,一边检查一边问话,男人虽然不耐烦,却不好对个小孩子发火,一一对答。最后,他搭着男人的手腕,细细切了脉,又扒开男人的嘴,仔细查验一番。
“还有最后一点想求证一下,大叔莫怪,我只扎一针瞧瞧。”说罢,因衣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结铺平,里面是全套的银针。
“你这小娃娃,刚才按得老子生疼,这会儿还要扎针?!”男人忍不住了。
因衣咧嘴一笑,全然一副天真无邪的可爱模样,“大叔,得罪了。”话落针落,还没等男人“啊”的一声喊全了,银针已经被因衣抽了回来,凑在鼻子前嗅了嗅。
“大叔放心,不是大事。”
男人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被田掌柜给按住了,“先听他说完。”
“唔……大叔最初犯病,是去岁深秋,对吧?”
“是啊。”
“大叔家住落雷村,对吧?”
“刚才不是答过?”
“是了。”因衣点头,小大人似的坐正,“落雷村素来多柿子,村子紧邻芦花湖,湖里多蟹。看大叔的手指和腿脚,应是湖上的蟹民。”
“这……你怎么知道。”
因衣不答,继续说道,“大叔喜欢吃柿子,又是蟹民,两厢一撞,久成疾病。总之,先前大夫开的药没错,只是劝大叔不要再吃柿子,或者食蟹,二者禁一,再加上几副汤药下肚,应该就不会再发病了。”
男人不确定地望向掌柜,“真……有用?”
田掌柜露出一个慈祥可信的微笑,点点头。
“可是,老子现在肚子还疼呢。”
“若大叔信得过,我再施几针。不过只是暂时有用,等力道过去,不吃药还是会疼。”
“也好,老子现在疼得难受得紧,先熬过这一阵再说。”
“那好。”
男人再次躺平,这次不再发难,乖乖让因衣扎了几针。小厮去抓个药的功夫,男人已经愁云消散,付过药费,用力拍拍因衣的肩膀以示感谢,便离去了。
因衣被震得脑子疼,揉揉肩膀,发现坐堂的大夫都在等他公布答案。
“经年的毛病,柿子与蟹同食会积食,其实,是消化不了,日子久了,聚成硬块在腹中。秋天天凉,人体气息收敛,就会疼。”
“可如今天气已暖,怎么偏就这个时候疼起来?”一个大夫插嘴。
“我没说天热的时候就不会疼啊。”因衣道,“我也不明白,大约是春天开湖,湖水尚未回暖,所以旧疾复发吧?”
“倘若那人再来,又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