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年以来,父皇力排众议,顶着群臣的压力,坚持己见。而现如今当年的太子开始用自己的实力征服群臣,正当群臣开始认可他的决议时,他却毅然地将这位毫无罪过的太子废除,没有一丝迟疑,没有一丝不舍,就这样让自己二十五年的坚持成为了一个笑话。嗯,我实在难以理解啊。”
黄姓老者低着头,一言不发。朝中为官四十多年,有些事情又怎会不清楚,听王宁讲到这里时,心中便已经明白了个七七八八。但他并未出声,他明白,帝王之心,神秘莫测。想不透不是坏事,想透了反而是灾祸。更何况此时的王宁与其说是在与他商议,更不如说是倾诉会更加合适。作为合格的倾听者,闭口不言才是最好的作为。
“作为一名决策者,当他的决策有悖于常理时,要么是心智紊乱,要么是别有用心。排除了前者,那么剩下的能讲得通的就是后者了。”
“能说得通的解释就是,这个太子从始自终都不是那个皇帝所中意的继承人,这个太子存在的意义只是为真正的皇位继承人承担未知的危险。推出一个并不满意的皇子站在台前,让他承受着野心家的算计,阴谋家的策划,在猛虎恶狼的獠牙中拼命保全自己。
同时,当场下心思各异的观众们被吸引时,真正所看中的皇位继承人可以放心的隐藏在幕后发展自己的实力,当这位真正的皇位继承人足够强大时,就可以光明正大的站在台前,将野心家,阴谋家一网打尽,然后接受着大家的欢呼和拥戴,只剩下那个可怜而又可笑的家伙。这个可笑的家伙就像一把大伞,替幼苗遮挡着来自外界的风风雨雨。只是,当幼苗成长为参天大树后,这把被风雨摧残后的大伞,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父皇果真是深谙此道啊,让一个不中意的弱小皇子去吸引那些野心家的注意,逼那些躲在暗处的家伙现身,而后再集中精力培养一个强大的皇位继承人,等到时机成熟后将那些现身明处的虎狼之徒一网打尽,再让真正的继承人即位,而曾经那位可笑的太子可以真正意义‘功成身退’了。”
“这些年以来,整整二十五年,我的剑,我的弓,从来没有离开过我身边一刻,哪怕是用饭,沐浴,入寝,都会把它们放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确保我能在一个呼吸的时间将宝剑出鞘对敌,强弓能随时拉开弓弦。我的皇弟时常问我,这一身的剑术,骑射是如何练就的,为何如此精堪。我只能用笑掩过,我能怎么说呢?难道告诉他们,什么时候你自己亲手斩杀,射杀的刺客跟一个沙场宿将在战场上杀的敌人一样多时,你们也会如此?说来我挺羡慕这些皇弟们的……”
“说来父皇考虑倒也周全,真正的皇位继承人渐渐成长,羽翼丰满;野心家们也开始现身明处,他心目中的这场立储大戏就要圆满地落下帷幕了,可惜……”
“可惜这个计划却有一个多余的存在,他在阴谋的风暴中存活了下来,那些足以使人崩溃的折磨反而让他变得更为强大。他的实力开始折服其他人。千骑闯龙荒,浴血北荒关,寒灾赈饥民,铡刀整朝纲。大家都很高兴,因为龙霄帝国将迎来一位雄主;父皇并不高兴,因为他心目中的雄主绝无可能是我。”
王宁平静地说着,语气没有丝毫波动,犹如在讲着另外一个人的故事。王宁端起桌上的茶杯,轻启杯盖,看着杯中的香茗。没有热气溢出,看来茶有些凉了,但是还有一些香气。王宁没有多管,轻轻嗅了一下,闭上眼睛,轻轻缀了一口,似乎在感受着茶的清香,又好像在平复内心的激动。
“我曾以为这一切都是父皇对我的考验,为的是磨砺我,鞭策我。我却从未想到,那天,我看见的……直到现在,我都希望只是一场梦境而非现实。”王宁阖上双目,那一年,父皇身患重疾,自己为了照顾父皇,搬入宫中的空房内,每日早起,亲侍汤药,未曾废离。为了帮助父皇早日康复,自己每天都会为父皇按摩穴位,就连为父皇换下衣物的事情都亲自来做。父皇身体稍有好转后,便喜欢在庭园中闲逛。自己便亲自充当侍卫的角色,持剑护卫左右。
回想当时,自己真的很纯粹,就是希望能陪一陪自己的父亲,希望父亲能早些康复,真是令人怀念啊。只可惜,如果当初自己没有发现那封密函,那这一切将是自己人生中最温馨的回忆。
那天同往常没有多大差别,只是父皇在散步回来后,有些疲乏,便回房休息,将换下的衣物交给下人,而自己也同往常一般在一边陪同。看着父皇慢慢睡去之后,挥手让下人离开,带上门。自己也从怀中掏出一部古籍,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一开始时,自己还时不时地拿起一旁在热水盆里浸着的毛巾为父皇轻轻拭去额上的细汗;后来渐渐被书里的内容所吸引,慢慢沉浸于其中。
原本晴朗的天空不知何时开始聚集了大量的阴云,一丝凉风拂过,雨滴被凉风载着,飘向大地。一滴雨水打在了脸上,自己才从书中的世界中回到现实。看着不知什么时候被吹开的窗户,自己急忙赶去关上。回到窗边,看到被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父皇在梦中踢开,似乎有什么东西掉在床下。暗骂自己的马虎大意,赶快上前,替父皇将被子盖了回去。看到地上的东西似乎是从被窝里掉落出来的。
弯下腰捡了起来,看清以后差点失手扔了出去。是龙袍。这么重要的龙袍,就这样一直塞在被窝里。回想起来,在父皇患病的这些日子里,自己从未看到有人碰过换下的龙袍。就连有人顺口询问都被当即斥责,险些被拉出去当庭杖毙。记得自己上前说情,还被父皇指着鼻子骂了好久,怎么难听怎么骂的那种。
正准备将龙袍重新放回去时,忽然发现袍内有一处地方的棉絮似乎有了破损,露出了什么东西。一时间的好奇心使自己抛去了一些顾虑,好奇地将里面的东西轻轻取出,发现是一张叠的整齐,而且非常小的一片纸,不足两指宽。有点意思,是藏宝图吗?带着一丝未泯的童心,没有考虑那么多,顺手将其拆开,里面并不是什么藏宝图,没有标注什么路线,记号之类奇奇怪怪的东西。只有十二个字:如遇不测,立诛太子,王轩为尊。
已经记不清当时的自己在想些什么,愤怒?伤心?憎恶?不甘?只是回想起自己沿着纸条的折痕将其叠回原样,塞入破损的棉絮之中,轻轻放回父皇的被窝里。自己并没有离去,在那里拿着书坐了整整一个小时,就那样坐着,看着躺在床上的父皇,好像发呆一样,就静静地看了一个小时。直到父皇醒来才请辞告退。
回到自己的房中,没有崩溃大哭,更没有摔打器物发泄怒火,只是很平静地洗漱了一番,用了些茶水,就去入寝了。这一觉睡得很香,做了一个好梦,梦见自己和父亲母亲在庭院中饮茶攀谈,和皇弟们在校场上弯弓骑射。
这是在他被立为太子后睡过最舒服,最好的觉。
梦醒了,一切照常,向父皇请早安,侍奉汤药,陪他散步,更换衣物,就像什么都未曾发生过那样。
想到这里,王宁睁开双眼,眼神呆滞的捧起茶杯,看着时不时漾起波纹的清茶,不知何时起,自己就非常喜欢喝茶。那样看到的清美模样,那道嗅到的清香气息,那喝入口中的清甜,能够让自己忘却烦恼。茶已经凉透了,但王宁依旧喝着,看着,嗅着,喝着。一盏茶慢慢被喝尽了,还在盯着茶杯出神。
黄姓老者有些害怕王宁的怒火,却更惧怕这样的平静。黄姓老者不由张口道:“后来呢?”
“后来?他失败了,我成功了,有什么悬念吗?如果成功的是我的父皇,您觉得我还有可能坐在这里一边喝茶,一边与您谈笑风生吗?”王宁回过了神,没有发怒,反而开了一个小玩笑,虽然并不怎么好笑。
“谈笑风生?”黄姓老者看这完全与谈笑风生扯不上半点关系的交谈,有些不知所言。
“黄老,您若无事,可否先回,吾想歇息了。”
“子长,别怪老夫多言,那郭昭心术不正,日后极有可能会生出异心,还望小心一二。”
“不是可能生出异心,而是已经生出了异心,看他刚刚与我商谈时,那一副恨不得把我一剑杀了的样子。他以为自己那一点小心思隐藏得有多好?无非就是以为我现如今没有多少兵马,认为我不得不倚仗于他麾下十万禁军,自以为捏住我的命门,想要借此来把控朝廷大局。真是笑话,只有当狗的本领还妄想有化龙的命,真是可笑。真把自己那堆中看不中用的家伙当成宝了。”
王宁站起身,道:“黄老您不必担心,我自有打算。”
黄姓老者点了点头,转身离开议事厅,到门口时,忽然问道:“子长,你还记恨先皇吗?”
王宁沉默了一下,背过身,看着空空如也的茶杯,道:“无谓恨与不恨,他欠我的东西,我已经让他还清了;属于我的东西,我也已经拿到了。一生恩怨一生了,今世之情来世续,不过如此”
“那……二皇子呢?”
“他跟我一样,都是局中人。储位之争,本就是一场游戏,一场以性命和江山作为筹码的博弈。参与其中的人,各自心知肚明,胜负如何,各凭本事,有什么恨或不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