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吧，”陈暮寒疲惫地道：“关于古格王的神秘宝藏，那本古书里究竟还说了些什么？”
没有立刻发动车子，孟叶看向他，似乎在判断眼前这个初来乍到的内地人，是不是真的这么快就接受了这广袤高原的种种不可思议之处。
“经书就在拉萨。”
“我可以借给你看。”
良久，孟叶道。
……
“什么？”
“死人站起来了？”
面对多布杰和何大法医大惊失色的脸，陈暮寒无奈地摊了摊手。
“没办法，我陈暮寒这个人最大的优点，（注：除了帅之外）就是为人真诚坦率，童叟无欺。不像某人——”眼角瞟了一眼旁边默默喝酥油茶的孟叶，“一回来就装聋作哑，说什么只是例行勘察现场，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孟叶哥——”
“算了，”何法医抬手拦住急于求证的多布杰，道：“这小子要是不想说，你再怎么问都没有用。”
推开面前的茶碗，何法医十指交叠支在桌子上，认真地盯着陈暮寒的眼睛，就像是老练的猎人在审视笼子里的猎物：“可是你小子刚才所说的话，我怎么觉得，连每一个标点符号都非常值得商榷呢？”
陈暮寒闻言连连摆手道：“信不信是你们的事，但我不能昧着良心说瞎话。更何况，他手上的伤就是证据。”
眼下的情况是，累死累活了一整晚，早上只想好好喝口热茶的陈暮寒，一上来就遭到了另外两个精神亢奋的同事的轮番轰炸。
话题的重心再次被成功地转移到了孟叶身上，何法医想了想，隔着桌子朝闷头喝茶的人伸出手来。
“让我看看。”
孟叶抬了抬眼，道：“看什么？”
“伤。”
沉默了一下，孟叶道：“你不是只会看死人吗。”
何法医深吸了一口气，闭了闭眼才正色道：“我是学医的，临时改行做的法医，OK？”
“你们汉族有句话，说‘人而无恒，不可以作巫医。’”孟叶淡淡地道：“看来你的专业素养，也非常值得商榷。”
何法医一脸惊讶地道：“你小子居然还读过《论语》？”随即意识到自己的思路又被莫名其妙地带偏了，刚要重新找回重点，孟叶已经喝完了茶，坐直身子道：“不用看了，我手上的伤是昨晚摸黑爬山的时候，不小心被岩石划到的。”
“噗——”
陈暮寒一口热茶差点喷到他脸上，就像见了鬼一样地盯着孟叶，孟叶则警觉地朝旁边侧了侧身，慢慢摸到椅背上的外衣，显然又准备走人。
“算了，”何法医见状挥了挥手道：“你不想说，我也不会强人所难。这样吧，刚好相反，我何无声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注：话痨），要不要我给在座的各位分享一下，昨天晚上我解剖那四具尸体的最新发现？”
多布杰立刻兴奋地道：“何主任你已经查清楚那四个人的死因了？”
冷眼看到孟叶又重新在座位上坐下，何法医慢条斯理地扫视了一下众人，确认成功地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这才道：“你们确定，不介意我用这个话题作为今天的‘饭后甜点’？”
陈暮寒看着盘子里吃了一半的肉包子，皱了皱眉头。孟叶则抱着双臂，不耐烦地道：“有话快说。”
何法医轻咳一声，刚要开口，却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一样，好奇地重新打量两人道：“你们居然还有闲情去逛街？”
“什么意思？”陈暮寒看了看孟叶，发现对方也不明所以。
何法医指了指孟叶道：“帽子换了，上边还黏着价签呢。”
孟叶闻言把帽子摘下来，一看才发现，原来是以前的那顶丢在了地下佛殿里没带出来，路上刚买的这顶因为太匆忙，所以价签还没来得及摘。
看着孟叶低头撕价签，何法医长身而起，越过桌子将上半身撑在他面前，摸着下巴研究道：“明明是很别致的一张脸，却整天用帽子遮着，你不觉得这是在暴殄天物吗？”
在场所有人的视线，一时间都不约而同地投向孟叶。
不可否认，孟叶的长相很有特点，既不同于汉族人，甚至也不完全像是藏族人。眼尾细长，鼻梁挺直，是典型的藏民族特征，但是肤色却比大多数的汉族人还要白，完全没有被强紫外线摧残过的痕迹。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汉藏混血？陈暮寒暗叹：怪不得要一天到晚用帽子遮起来，这张脸在人群里太有辨识度了，去宣传部门还行，搞刑侦的话，分分钟在拉萨街头成为中外游客“长枪短炮”的焦点！
孟叶抬起头，冷冷地看向何法医。
“阿杰，”他道：“今天晚上我和你换房间。”
足足过了好几秒钟，多布杰才反应过来，喜出望外地道：“孟叶哥，上边已经同意我和陈哥留下来，继续参与调查这个案子了？”
……
“具体情况是这样的——”
何法医清了清嗓子道：“在其中三名死者的身上，都发现了多处金属锐器造成的贯穿伤，直接死亡原因是机械性损伤导致的失血性休克。与此同时，三名死者的全身组织还有非常严重的中毒反应，据我推断，毒素的来源应该就是遗留在死者身上的铁质箭镞，但具体他们中的是什么毒，我还需要将样本送回鉴定中心进行毒理分析才能知道。”
“说白了，那三名窃贼是在闯入地下佛殿后，触发了机关被毒箭射死的，”陈暮寒道：“看来这地宫的建造者，一上来就想要置人于死地，根本就没打算留任何活口。”
何法医点点头道：“以上这些情况，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最有趣的却是第四个人的死法——这个人既不是被射死的，也不是被毒死的，而是病死的！”
“病死的？”
其他三人不约而同的道。
“没错，”何法医道：“第四名死者的真正死因，是西藏当地的一种非常常见的传染病——包虫病。”
包虫幼虫是一种肉眼无法察觉的寄生虫，往往寄生在狗、羊等动物身上，通过与人直接接触、或通过被污染的食物、河水、甚至空气进入人的身体。几乎所有的人体器官都可能成为包虫幼虫的温床，其中尤以肝为主。肝包虫的潜伏期长达5至30年，由于感染初期并无异样反应，等到这些幼虫壮大形成囊泡，开始压迫周围的器官，病情已进入中晚期。
“这种寄生虫的学名叫作棘球绦虫，青海、西藏、四川西部等牧区是肝包虫的高发区，因其高感染率和高致死率，包虫病又有‘虫癌’之称，其中70%的泡型包虫病患者会在5年内死亡，10年内的死亡率高达92%。”何法医解释道。
陈暮寒想起在来阿里的路上，沿途会不时看到房屋上刷着类似“净化水源，远离包虫”的宣传标语，当时就猜测“包虫”可能是一种传染病，但没想到这东西居然会这么厉害！
何法医道：“包虫病发展到了中晚期，最明显的症状就是腹部隆起。我曾经亲眼目睹过一名包虫病患者的天葬仪式，那是一名34岁的藏族妇女，她同村的哥哥和表妹据说也是死于这种病。临死前的几个月，她腹部高高隆起仿佛怀孕，家里人为她请来僧人念经，试图缓解疼痛，但她却希望让自己早点死去。按照当地习俗，她死后被安排天葬，可是在天葬台上，当天葬师将她的肚子剖开时，一个人头大的圆球从里面滚落出来，后来经过化验才得知，那是一个已经膨胀失控的包虫囊肿。”
多布杰不可思议地道：“何主任你是说，在这个案子里有一名嫌疑人是‘虫癌’晚期患者？”
“不错。”
陈暮寒苦笑：都病入膏肓了还不远万里来条件艰苦的阿里行窃，够励志！
“但怪就怪在，据医院方面反映，这第四名嫌犯在被送到医院的当天夜里，并没有明显的腹部隆起的症状。”何法医道：“可是到了第二天凌晨，主治医生却发现，嫌犯的腹腔在临死前的四五个小时之内，快速肿胀到了几乎篮球一般大小。”
何法医沉吟道：“我昨天晚上解剖第四名死者的尸体时，发现他所受的外伤都在体表，不足以致命，而所中的毒也在到达医院后得到了有效的控制。随后我对死者进行了腹部解剖，却发现死者腹腔内存有大量积液，而死者的肝部则呈异常肿大状。尸检的详细情况我已经发到内部工作群了，你们可以打开来看看。”
陈暮寒打开手机，发现内部工作群里果然有一条最新消息——
检验对象：“古格银眼案”涉案嫌疑人第一次尸检
尸体编号：04
检验时间：5月16日21点
检验地点：札达县县医院
略过了前面的“衣着检验”、“尸表检验”，陈暮寒直接翻阅到了报告的“解剖检验”部分：
“死者腹腔有大量积液，肝脏表面发现块状隆起，颜色呈浅灰色，形圆光滑，坚韧而有弹性感，碰触有明显液波感及震颤感。肝脏切面有无数小囊泡集合，呈海绵状，囊泡内发现大量棘球绦虫虫卵及已孵化的幼虫六钩蚴，为豆腐渣样的蚴体碎屑，周围无明显的包膜，与宿主的肝脏组织分界不清，目测为泡型肝包虫病晚期。死因初步判断为‘多房型包虫病’所引起的肝组织变性坏死，死者的内脏组织切片已经冷冻保存，有待送回法医鉴定中心进行进一步检验。”
后面附有尸检的照片，只见金属托盘里放着一枚已经被剖成两半的人类肝脏。明显不同于正常的脏器，这枚肝脏的切面上密密麻麻布满了手指粗细的孔洞，而孔里面全是灰白色圆球状的虫卵，以及已经死亡的包虫幼虫，整个肝脏就像是一个被蛀得千疮百孔的筛子！
“呕——”
陈暮寒捂住嘴，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其他人看完照片后，脸上的表情也各有各的精彩。
何法医悠闲地摇晃着二郎腿，道：“怎么样，各位要不要先到外面吐上十分钟，等回来咱们再重新点菜？”
陈暮寒一时说不出话来，心想这姓何的自始至终面不改色心不跳，真不知道这个人是内心太强大，还是根本就没心没肺！
“何主任，”多布杰强忍着不适道：“包虫病我比较了解，一般病情不会发展得这么快，到了晚期病人根本不能下床走路，更别说千里迢迢开车来古格盗窃文物了。”
何法医点点头道：“这正是本案的蹊跷之处，嫌犯从症状发展初期到晚期，仅仅经过了不到六个小时的时间，这在寄生虫病理学上，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所以阿杰——”他看向多布杰道：“今天你就开车，送我和尸检样本回拉萨进行进一步检验。”
多布杰一愣，不情不愿地道：“可是、可是我还想留下来继续查案……”
何法医不由分说地道：“不用‘可是’了，送尸检样本回鉴定中心也是查案。”当下拍板儿道：“在这儿属我职称最高，就这么定了！”
上午十点，札达县医院门口。
多布杰一趟一趟地，忙着往车子的后备箱里搬冷藏箱。
“人生没有不散的筵席，我们就此别过吧。”
天气晴好，何法医微笑着朝陈暮寒伸出手来，陈暮寒扶了扶鼻梁上的墨镜，一面伸手和对方礼貌地握了握，一面好奇地道：“怎么会有这么多样本？”
“心、肺、肝、肾……哦对了，还有脑。”何法医一笑道：“解剖尸体是我的个人爱好，我从来不放过跟案件有关、或者无关的任何细节。”
陈暮寒在心里汗了一下，这时多布杰朝这边招呼道：“何主任你再过来确认一遍，东西齐了我们就可以出发了。”
“没办法，天黑之前必须赶到萨嘎，不然就错过住宿了。”何法医无奈地叹了口气，拍了拍他和孟叶的肩道：“两位小朋友要是想我的话就给我发微信，咱们已经互加好友了，欢迎常来我的朋友圈逛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