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嗳,杨阿訇,你不能因为亲戚关系这么没梁梁子(标准)地抬举我。我在一棵树是读过几年书,那是个啥水平,敢进回文会!那不叫我滥竽充数吗?”
“嗳,你莫跌嗒(谦虚)了!你难道不知?咱回族人家读书的有几!就你那水平,全县还挑不出两巴掌。叫你进会,不是做官,不给薪水,要兴办学校,为全县回族文化的发展出钱出力哩,你以为会员是白当的。”
“好事么,出钱出力应当,应当。唉,杨阿訇,学校一个个办起来了,娃娃们进了学堂,你那阿訇教谁去?”
“看你操的那炭枣子(小煤核)心,娃娃们学点经文,懂得******的生活规矩、******的基本常识就可以了,能叫他们都去做阿訇吗?学经文 是解决信仰问题,学科学,学文化,关系到解决回族人的文化素质问题,是提升民族整体素质的大事。你看近两年,在苏联帮助下,发展多快,什么良种繁育,人工授精、嫁接传粉,新名堂多得很。马会长把伊、塔兜了一圈,那听都没听过的玩艺,他能说上一大串,什么配种站、种子站、气象站、防疫站、农机站……听说那康拜音了不得!哗哗哗一茬子过去,把几百亩麦子就卷光了,麦粒子就装进了口袋。那最差劲的马拉收割机,一趟子过去,几十亩就放翻了。那都是新科技,新机器。咱不叫娃娃们学科学文化,将来咋掌握新科技,永远扶二牛抬杠?永远甩大镰刀?伊犁那边的试验场多得是,胶轮拖拉机、链轨拖拉机,马会长他都见识过,着实先进!”
马明成听天书一般,愣怔了须臾,信服地说:“看来咱的传统农业、畜牧业太落后了。人家不光康拜音厉害,那坦克、装甲车更厉害,呼噜噜地就开过头屯河去。哎,扯哪里去了!你阿訇都想得开,我马明成就更没麻达了,叫娃们快去上学吧。唉,我得赶黑搂(蹦达)回去,老婆等着吃药哩。”“那公判大会你不参加?寺里有住的地方。”杨阿訇遗憾地问。“这等大事,咋能不参加呢?明后个再来。”马明成与杨阿訇告了别,上马扬鞭而去。月挂树梢头时,焦躁不安的女人才把马明成盼回家里。女人担心地询问:
“咋回事吗?光抓个药麽,往日日头不挂山就回来了,今日个咋耽延到这般时候?把人心慌意乱的。”
马明成便将千年等一回的审县长大会表述一遍,把女人听得稀奇古怪,津津有味的她竟忘却一切忧伤和烦恼。马明成见状甚感欣慰,便提高嗓音接上补充:“那公审大会刚收场,官员尚未下台,猛然蹦上一位剪短发的时尚女性,把抗日宣传了一番。”“打住打住,臊架死了!再时髦的女人,能把不让男人睡觉的事当众宣传吗?还一番哩,半句也不行。”
边吃边讲的马明成怎麽也憋不住,“扑哧”一下,将绿豆稀饭喷了个满天星,降落下来,给女人挂彩不少。啼笑皆非的他放下饭碗,说:“傻婆娘哎,那日本远在万里之外,挨着朝鲜,近几十年发达了,厉害了,到处侵略,先夺我东三省,那东北军就是抗击日本败了后,从苏联过来的。人家宣传的是抗击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你想哪里去了?”
“哎呦!原来这麽回事。你又没说起过,只记得前些年,人家不让你睡觉时,你扭住人家的双手,气哼哼地直嚷:‘松婆娘,你敢抗日?’这不就记牢了麽。”
马明成乐得前仰后合,拊掌道:
“驳得妙,补(充解释)得好,再来一个要不要?从前你老汉一提个话头,你就烦得要命,直吵:“快去去去,一傍个擤鼻子去!莫谈天下大事。就只记下那‘抗日’。”
女人羞怩无状地说:“你就会哪壶不开提哪壶。哎,亡国奴可不是好当的,听说见男人就杀,见女人就奸,除非你是丑八怪。唉,能抗过日本侵略吗?”“按理说,能抗过。为啥叫它小日本?它的地盘没有甘肃省大,更不敢跟咱新疆比;人口和咱四川省差不多,它能有多少兵源?只要有英明的领导,全国各族人民一条心,齐心合力,不愁打不垮它。只是那蒋委员长不知咋想的?把几十万大军撤回关内,一仗不打,一枪不放,把东三省拱手让给小日本,叫它立住了脚,否则,它远涉重洋,咋个侵略?哎,老婆子,现在该把‘抗日’分清了吧?”女人软软地踢了丈夫一下,羞涩地说:“拐松”。立马收了碗筷去。
第三天,上午十一时许,“新疆特种刑事法庭”在徐公馆召开公判大会。会场愈发拥挤不堪。
马明成鸡叫起身,一点儿没耽误时辰。当他挤进会场时,和马延年不期而遇。马延年拉住他的手,抱歉地说:“对不住得很,哈尔曼把你进山寻小丫头的事说了,我把事儿没忘,可至今还没打听出个眉目。你知道,南山大得很,我现今羊房子少了,人手也少了,耳目也就少了。不过你放心,只要我马延年在,我一定帮你这个忙,儿女嘛,是父母的心头肉,我是做父亲的人,我懂,我尽心尽力就是了。不过哩,现在世道太平了,比原先好打听了。哎,你是专门来参加大会的?”“可不。公审大会是让我赶上的,为了给老婆抓药。这公判大会么,是处心(存心)要参加的。”“咋的,徐文彬拾掇你了?”“那倒还没挨上,你没去过,我那地方偏夹洼里,幸运得很,一时半会儿给逛掉了。你想,那徐文彬才上任八个月,就搜刮得四乡不宁,鸡飞狗跳,若不是那个许太河告,大家都硬着头皮忍下去,这会儿,一棵树也就寝食难安了。我是的的确确佩服那个年轻人,一个老百姓能把县太爷告倒。听了他有理有据的公诉,头头是道,证据确凿,人证物证齐全,是非赢不可。但一想这官官相护是有史以来难治的顽症,尚有点担心,非来看个究竟。再说了,你看那赃官的德性,明明理尽词穷,还死不认输,目空一切,说出那不沾弦(边)的话,我非看看他是个啥下场,新政府是不是动真格。”
马延年拍拍马明成的手,说:“你哪里知道,徐文彬省里有靠山,要不,他敢目中无法无天?可他哪里知道,那位农民代表是个有城府的读书人,他在省里也有人,他找到报社,把徐文彬的犯罪事实一反映,立马得到社长和总编王立文的同情与支持,不久,关于徐文彬的时政通讯、短评、民歌顺口溜次第见报,引起各界普遍关注。许太河还将报纸寄回景化县,四处张贴,引人注目,城乡一片轰动啊!”
“呃,原来报上刊登的诗、文都出自年轻人之手,不简单!”
“不简单还在后头哩,他被桂芬长官训斥一顿后,仍不甘心,又理直气壮地去面见李榕主席。李主席左右为难,才推给盛督办。盛督办一开始也说忙,不想掺和;后来见徐文彬劣迹斑斑,很有代表性,为了新政府新政策的有力推行,决定让保安局插手,雷厉风行,速结此案,才成立临时特种法庭。你知道张局长,也就是那个年轻有为的张庭长是什么人吗?”
“我是个户老大(乡巴佬),哪会知道!”“他是从苏联留学回国的,听说是共产党。”“怪不得对老百姓这般亲热,和那些旧官僚全然不同,一来就上手,三下五除二,把姓徐的就逮溜(抓)起来,撂翻了,真叫雷厉风行。”马延年补充说:“确实雷厉风行。张局长他们一不循规蹈矩,进县衙打招呼;二不像旧官僚端上架子唬人诈人、勒索财物,收礼吃请,他们把汽车直接开进徐公馆,立马宣布命令抓人,并抄没赃款赃物,据说装满了二十六只大皮箱,由特庭人员一一分别登记造册,专人保管。其中还搜查出徐文彬的新罪证。”
“啥!公诉还有落掉的?”马明成惊讶地慨叹。“你道是啥证据?莫说许太河一个农民代表不知晓,就连盛督办他也未必知道。”“欧呦呦,啥稀奇古怪的玩艺?”“第一件,是徐文彬亲拟的电稿三份,他假借雀尔沟千户长乌拉孜拜的名义,向省、督两府指控许太河冒充代表,要挟、诬告等等;另一件,更不得了,从卧室搜出一份向上行贿送礼名单。徐文彬被告发后,派他的舅老爷王曰佐等人携巨款及礼物赶到省城,分别向省府、督府要员行贿送礼。第一个收礼的就是那个桂芬,要不然,他为什么要两面三刀地压制许太河呢?得了好处,官官相护嘛。听说光行贿款项就高达省币两千六百多万两!”“乖乖!把人吓得都跌过去了。拿搜刮来的民脂民膏行贿,哼,算他大方,算他大气!唉,背靠大树好乘凉么,怪不得那驴松憋胀得很么,脖筋扭得象似转了几转子,恁是不服输,眼睛长到头顶上去了,把特种法庭没当一回事!”马明成惊得长嘘短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