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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我们都是怪孩子

我们都是怪孩子文|三水

靠近文|球遒

飞蛾文|顾望

未来文|亦辰

我们都是怪孩子

文|三水

那段时间里,我找不到可以说真心话的人。原本我就是一个不怎么爱说话的人,用当下挺流行的一个词来说,就是“闷骚”。在别人眼里,我或许就是一个淡漠而失败的人吧。我常常躲在房门的夹角里,想把这一角的空间从别人的世界分割,然后我在这狭隘的空间里蜷曲、死亡。

起初还能和身边的人交流,有人愿意来找我说话,即便我的表情不够丰富,达不到别人说完之后预期的效果。后来我开始厌恶和人对话,怀揣着一种“你们都很幼稚”的念头,把自己锁在心里。以至于当我初二之后,我就再也找不到人说话了。

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在期末考试上失利,先前的骄傲与成熟,一下子都没了。暑假过得很辛苦,每天早上起来都要先观察一下父母的脸色才敢去做自己的事情。我很怕他们,我也很怕外面的人,我总觉得他们会因此而瞧不起我。也的确,爸爸妈妈一整个暑假都没有给我好脸色看,我只觉得自己的地位变得很低,尊严开始丢失。有时候爸妈和别人聊起子女,他们总是尽可能地岔开话题,仿佛我的存在只是给他们的交流带去一片雷区。我开始睡不着觉,或是陷入无尽的、黑洞洞的梦魇,仿佛再也活不过来。

洛,就是在这个时候来到我的世界里的。我对她说心里话,我在周围可触及的用以记录的东西上都留下了她的痕迹,就像是怕把她丢了一样——

洛,你睡得好吗?真可怜,我又失眠了,我都快忘记是什么时候有了这个坏毛病。人总是会忘记自己第一次做某件事的样子对吗?所以新鲜感总是随着生命不断流失。难得有认识我的人取笑我太消极了。可是我觉得吧,面对消极如果只想着逃避,那才是真的消极。我很想平静地面对消极,就像我正在努力地用平和的心境来面对大约五分钟后升起的太阳,你也不想看到一个很颓废、很忧伤的我吧……

她是那个最了解我的陌生人。我和她说我的悲伤,说我的抑郁,说我的幻想。她就像另一个世界里的我,用和我一样平淡的态度来面对我的牢骚。我能感受到她感受到了我的感受,就像她能想象出我所想象的悲伤与欢愉。

1

我是在十五岁的夏天,无意间和洛在QQ上互相加为好友。

原以为是同学罢了,便随意地问候了一句。她问我:“为什么但凡是在QQ上遇见的人,总是会先询问对方是谁呢?”说实话我还从来没考虑过这个问题,这样的问题充满哲理,却又显得无聊。

我过了好久也没有想出问题的答案,也许本来就没有答案,也许这只是洛当初随口编撰的一个开场白,却开始让我思考起缘分这东西。然而洛却说这世界上从来就没有缘分,只有命中注定——命中注定会遇上某一个人,与他经历一段时光,最后像个天使一样离开。

她很喜欢“天使”这个词。她说每个人都是彼此生命里的天使,坏人是黑天使,好人是白天使,他们伴随着彼此走完命中注定要走过的一段旅程,也许陪伴就是天使的职责吧。这是种很单纯可爱的思考方式,比起我的故作成熟诚恳得多,比起我自认为的思维缜密简单却细腻得多。

我与现实格格不入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我总觉得自己不被人在乎。曾经,即便有朋友,也只会在生命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最后消失不见。被在乎,在我眼里显得如此奢侈。所以我会在生活中戴上假面,我要做出一副很被人在乎的样子,一副与人相处融洽的样子。我觉得自己的内心是矛盾的,明明很厌世,却依旧恬不知耻地去讨好这个世界。我一直都很想活下去,单纯地活下去,没有任何理由地活下去。所以我要和外面的人融合,否则我就没法活。那个暑假里,我尽可能地向父母挤出笑容,这是种卑微的讨好。人们常说父母都喜欢孩子的笑容,我想这笑容里也包括虚假的笑容吧。他们宁可去喜欢虚假的笑容,也不愿去面对悲怆的泪水,我因此而渐渐明白为什么越来越多的人会被锻炼得表里不一。而在外面的人面前,我就要装出一副很弱小的样子,仿佛是在勾取他人的同情心。所以我一直都用这两张假面来与这个世界融合,同时分离。

当我把这些话说给洛听后,我问她是不是觉得我的灵魂很混浊。她说不是,她只是觉得我很怪。怪,我觉得这里面并没有贬义的意思,反而很贴切,这种贴切适合任何一个平淡无奇的人。每个人相对于另一个人都显得怪异,我说:“洛,你对于我而言也很怪异。”她回答我:“可是我很善良,而你不是。”

“为什么?”

她说:“因为……虚伪的眼泪会伤害别人,而虚伪的笑容会伤害自己。”

所以每当我把自己与这个世界分离与融合的时候,我就不可避免地伤害了自己和别人。我苦笑着,原来我一直都是这样一个残忍的人。她又说:“其实我觉得你更多的可能是伤害了自己,因为你对别人的伤害他们或许不知道,可对自己的伤害,是切切实实的心痛呀,我不希望你这样。”

“不希望?”

“因为感同身受,对于外面的世界来说,我们俩也很怪,不是吗?”

“所以,‘感同身受’还能换个词吗?”

她回答:“在乎。”

“嘿,你为什么叫‘洛’呢?”

“只是我觉得挺好听的一个字。”

我查了很多字典,所有的字典里只有“洛水”这一个解释。

“你是不是以为我是洛水河神?”

“我得承认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的确想到了《洛神赋》。”

“那么你不是个文艺青年,就是个学艺术的。”

“两者都是。”

“你很棒呢。”她的称赞发自内心,因为没必要与一个陌生人说谎。

“可是我并不幸福。”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外面的人很坏,而外面的人觉得我很讨厌。所以他们都无视我,他们都喜欢一种很滑稽的成长方式,把那些坏的东西塞进骨子里,变得很奇怪,也很恐怖。他们说这是成长,所以我很害怕成长,但是我又无时无刻不在成长,只有在我自己的世界里,时间才能停止,只有这样我才能安静下来。可是这样的话,他们会嘲笑我的,然后把我当作异类,明明是他们比较可悲才对,而我被可悲的人看作可悲,这才是真正的可悲吧。”

“其实你活得很累,对吗?”

“嗯,因为外面的世界很吵。就好像总有人会来问你这次考试的成绩,问你是不是喜欢上哪个女生了,总有老师向家长告状。也有人明明考试比你考得好,却还要故意来问你的成绩;也有人考得再好也要和你说自己考得很差。甚至是人与人之间时时刻刻都在算计,用虚假博取同情。这些都是无声的,可是我总觉得自己可以听到那些浮躁的声音,震耳欲聋。”

“他们是不是还觉得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

“不是他们,是所有人,所有人都觉得这是对的,即便我自己觉得这是错的,却也把假面当作借口,把错的当对的去做。所以我是如此地讨厌自己。”

“有人说,真正的幸福不是永远的安逸,而是在苦难与折磨中寻求到的希望。”

“美好的东西似乎离我都很远。”

“你可以把不美好的东西看作美好,这也是种幸福。”

“能够倾诉,就是最美好的。”

“你再和我说些压抑你很久的话吧。”

“你如果愿意听的话,我还有好多话,可以用很长的时间来说给你听。”

“虽然听你说的这些,觉得你是个很颓废的人,但我想,你应该也是个很有梦想的人吧。”

“梦想什么的,可能说不上吧。我没什么朋友,所以也没人会来和我交流梦想的内涵。我只知道自己喜欢做什么。就像你之前就猜到的,我喜欢画画,也喜欢写文章。只是这两样东西,似乎并不能让我招人待见。我是从初一的时候开始喜欢写文章的,以前甚至有点儿讨厌,因为每次考试都要写文章,明明什么都想不出来,却非要写一些很假很无聊的东西不可。人总是讨厌别人强迫自己干的事情,这很丢面子。后来,当我习惯于一个人静心地闭锁起来时,我才发现我心里藏了很多东西,都等着一个恰到好处的方式来宣泄。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很卑劣,就像书上说的,写作应该是一种寄托情怀的美好的事情,而我更多地把自己的种种抱怨写进了自己的文章之中。所以语文老师总说我的文章让人看不懂,像是在无病呻吟。其实我哪里是在无病呻吟呢,我只是把自己想写的东西写出来呀,就像每次考试的作文要求一样,要写出真情实感,我如此苛刻地完成了写作的要求,最后却拿了一个很低的作文分数,这何尝不是一种可笑。然而那些写作文时瞎编乱造的人,却因为语言华丽而取得了骄人的分数。你说,这是不是一种现实与情感之间的矛盾呢?可是我不在乎,我渐渐地无所谓,因为那些在这个世界里理所当然的错事,永远不会出现在我自己的世界里,我一直努力地保持着这个世界里的纯洁,就像用真空泵抽完了最后一丝空气,世界干净到窒息。”

“你的世界很纯粹。”

“我只有在这里面才尝到了幸福的味道。”

“有梦想的人才会幸福,而你的梦想,就是一直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对吧?”

“被你这么一说,我好像的确是幸福的。”

“而且还是美好的。你应该听说过四叶草吧,人们总是觉得找到了四叶草就是幸运,可是却很少有人能保持这份幸运,因为失去给养的四叶草终究是会枯萎的。”

“我的幸福是你找到的,可是这份幸福你却无法守护。”

“那么,我们都尽量,好吗?”

“可以吗?”

“一个人的咖啡,加了再多的糖也是苦涩的吧,如同一个人的世界,再假装温暖,也是寂寞的。我想陪着你,一个怪孩子的寂寞世界,加上另一个怪孩子的寂寞世界,就会变成两个怪孩子的幸福世界了吧。”

我无法再交谈下去,我再次把自己关进那个闭锁的心里,内心溢满泪水却到不了泪腺,压抑在胸口。

关掉已经黑屏了的电脑,我感觉到洛似乎就在我的身边。当我做某一件事的时候,我开始想象是否洛也在和我做同样的事情。

窗外的夜色影影绰绰,我想象着我们会在这样的夜晚、这样的路边遇见,然后你从口袋里取出一把与我口袋里相同的钥匙,凭空打开一扇门,我走进去,等待着你来牵起我的手,可你摇了摇头,把门关上、反锁,然后离去……

2

曾经有一段时间,洛消失了很久。

那是一年的末尾,我找不到任何与洛相关的东西。她的QQ空间里,似乎永远只有我这一位访友。只要她的头像一熄灭,无论是我的世界还是外面的世界里,她似乎都从未存在过。

在我上了初三以后,学习的氛围变得紧张起来。父亲与我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要是考上一所好的高中,我的腰板儿也挺直了,干活儿也有力气了。”与我相处更多的是母亲,相处得更多,争吵得也就更多。我的成绩徘徊在中游,不好不坏,但似乎永远没有出头之日。比起那些注定要被班主任放弃的学生,我似乎活得更加艰辛——顺其自然地让分数掉下去,会不甘心;而发愤图强地去拼搏,却觉得一切既显得徒劳又那么盲目。

我觉得我的假面逐渐破碎,开始以一张终日不见光的阴冷面容去面对这个世界。我只是徒然地活着,扭捏地、造作地活着,像极了雨天过后爬上水泥墙的青虫。我依旧喜欢画画、喜欢看书、喜欢写作,也更喜欢和洛聊天,即使她灰暗的头像再也没有回复过我,可我依旧把所有想说的话告诉她——

学校开了运动会,有一千五百米的项目。没什么人敢去跑,他们都很怕,有参赛经验的人都知道跑完之后那种可怕的感觉,而没有跑过的,可能从来都不想体会这种感觉。就在比赛要开始检录的时候,突然有人把一块号码布扔到我的身上,对我说,你去跑一千五。那并不是通知我,更不是与我商量的口吻,而是一种命令。我并没有像另一个和我有同样遭遇的人一样,叽叽喳喳地讨饶,我的两张假面都不允许我做出这样的姿态。结果是,他不用去跑了,而我只能硬着头皮上,因为每个项目只要有一个人去参加,就能拿到团体分数。这是我所预料到的。我自嘲:你活该啊。

一千五百米对于我来说,或许太过漫长,要绕着操场跑三圈半。和我同一组的对手长得都比我高大结实,很多都有了腹肌,肩膀也很宽。我开始紧张,先前的无所谓早已被吓退。那张还没有破碎的假面又开始嘲笑起我来,我在心里对它说,笑吧笑吧,嘲笑我吧。

结果是很明显的,我掉在了队伍的最后面。跑完了之后,我几乎虚脱,强撑着走回了自己班级所在的位置,那种想吐却碍于颜面憋着的感觉很糟糕。没有人来扶着大汗淋漓的我,他们像嫌恶一条野狗一样和我保持距离。有人来对我说,没关系,重在参与。我知道这也只是客套话,我什么都知道,我总是这样自作聪明,也自作多情。可是,真的好累啊。洛,你在听吗?

母亲收走了我所有的藏书,也不允许我再画画,说这样会耽误我学习。我能做什么呢?我唯有哭。有人说,当你习惯在别人的背后流泪,这说明你长大了。可是,明明我如此讨厌长大。很不幸,我的哭泣不小心被父亲撞见,他似乎十分反感我这副懦弱的样子,他说,写字、画画这种都是没出息的,读不出书的人才会去干这种事,你就算是为了我的腰板儿也要考一个好点的高中!听到没有?哭什么哭!我不能言语,我不知道是在为自己怯懦地不敢与父亲争辩而羞愧,还是为父亲的拙劣思想而苦恼。后来,母亲把我的画也拿走了,扔进了垃圾桶,把我存在U盘里的文章都删除,似乎是想在我心中斩草除根。可是这怎么可能呢?他们从来都没有走进过我的心中。

3

时间一天天过去,好像什么也没有改变,但当你回头看,每件事情都改变了。就在中考前的两三个月,我被诊断出得了抑郁症,只能休学。我并不配合医生的治疗,我也讨厌吃药什么的,每次有医生进来,我就蜷缩进房间的一角,我撕扯着床单,我推开医生的白大褂,从这边的角落退守到那边的角落,就像汤姆和杰瑞一样滑稽。我觉得那些药丸会顺着我的咽喉融进我的心脏,然后粗暴地敲开我心中的门,像个暴徒在里面肆虐。每一次,总是会闹到医生无奈地走出去为止。

有时候我们祈求上帝,只是因为面对现实时的绝望,这是人性的悲哀,不是吗?

入院以后,父母也只能尽量地迁就我,他们给我买来了新的画板,让我在医院里画画;也把笔记本电脑带到了医院里,可以给我用来写作。可是无论怎么画、怎么写,我的作品里始终都透露着一种晦涩的茫然无助感,那股绝望的泉水,慢慢喷涌,溢满我的心脏,更像是黑色的汽油。

圣诞节快到的时候,洛更新了空间说说:Be what you want to be,not what others want to see—成为你想成为的人,而不是别人想让你成为的人。

她回来了,像个天使一样回来。我对她说:“我不知道你是否还会像个天使一样离去,可就算是再一次离开,就算重来一遍,我宁愿思念也要选择同样的路。因为遇见你,让我的人生有了那么多可以回忆的东西,即便没有结局,我还是想要遇见你。你说,这是命中注定吗?”

我又和她说了好多的话,说出了我的境况,她唯有向我表示叹息。当我问及她为何要离开的时候,她说,一个很好的朋友走了,仅此而已。我没有再问下去,我知道这里面是另一个怪孩子的悲伤往事,因为感同身受,所以明白有些事情是不希望任何人来剖析的。可是她让我看到的执拗,那么单纯,一个朋友,仅此而已,直白的语言,却饱含深情。我不能做到像她那样简洁明了,我怎样才能做到?

可我还是很欣喜地告诉她,我又能画画和写作了。她说:“荣耀就是坚持自己的信仰并始终如一,你真棒!”让人看出真心的夸赞,扣人心弦。

我也告诉她,初三的时候,像我这样的人,却也谈了一场恋爱。持续的时间很短,只有五十几天。后来的分手,是最最悲伤的事情。我也像个正常的少年一样,被抛弃、被背叛,悲伤、怀念、愤恨、无奈,仿佛跌进深渊。

她说:“喂,你还相信爱情吗?即使在经历了痛苦以后,即使被背叛,即使被欺骗过,即使被很冷漠地对待过?”我踌躇了好久,才说:“我相信啊,因为相信的话,会比较幸福。”

4

休学一年以后,我重回校园。那是个闷热的夏天,我去了一所文化课很糟糕,但是有美术特长班的学校,校园很小,但是别致中略带艺术气息。洛去了市重点,和我的学校隔得不远,但差距似乎很大。她再也没有离开过我,直到现在。即便她很少上线,很少发表说说,我也知道,她会一直陪着我,因为我相信命中注定。

我渐渐地尝试着去和别人交朋友,倾听别人的心事,即使有些人满心疮痍、混沌不堪,我也愿意去听,因为真正的纯洁,应该是包容和理解,这似乎也是洛教给我的。

我认识了一个女孩,她对我说,她初二的时候得过抑郁症,后来休学,在书店里打打工、看看书、旅行,最重要的是有一个她不认识的男孩子一直陪着她,鼓励着她,她最终开始配合治疗,痊愈之后决定去追随这个男孩子,即便这只是一个看似渺茫的信念,却有着无限单纯,多么美丽,仿佛是人性的礼赞。

我没有告诉她,当我面对着医生手中那些药物的时候,心中充满悲戚,可我愿意去尝试,也许那些药物并没有什么作用,真正起作用的,是服下这些药的勇气,那样以后的生活也就有了走出自己世界的期许。

所以,我在高一的第一次运动会上毅然决然地在一千五百米的栏目上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眼睛注视着洛发来的一条信息——每一段青春都会苍老,但我希望记忆里的你一直都好,脚踏实地走好每一天。每一个现在,都是我们以后的记忆。和你一起当怪孩子的日子,很特别,像中了黑魔法一样。嘿,要永远记得这段记忆啊,要当作秘密一样保存,成为永恒。

我们固执地与世间的所有为敌,因为我们还相信命中注定。

沉甸甸的感觉像是要睡觉,多久没在太阳升起前闭上眼睛了。

所以,如今的我,也只能用这拙劣的文字,夹带着太多矫揉造作、无病呻吟的言语,去纪念我们的回忆。

靠近

文|球遒

火车九点十五分准时到站,九点二十分准时发车。临行前,我最后望了一眼这座城市,是曾经与你一起快乐过的地方。

似乎现在的年轻人总喜欢用旅游来宣泄情感,其实说白了也不过是一种逃避。没办法,有时候逃避是忘记过去的最好办法,我这样想,你是不是依旧觉得我很矫情呢?我记得你以前经常这样骂我。我依旧没有变过,从遇见你,到现在。

从一个江南小城出发,目的地是北方的青岛,那里有海,我这辈子都还没有见到过海。同行的是表姐和她的几个女同学,她们结束了高考,我结束了中考。很显然,我们是两个年龄段的人,几乎没有什么共同语言。可是出发前还有人羡慕我,说我和四个女生一起旅游,是走了桃花运。我苦笑,谁知道,在我心里始终住着你,桃花运和狗屎运又有什么区别。

按照长辈的教诲,这一夜在火车上都不能睡觉,怕有人偷东西。开始的时候,我还以为他们是《天下无贼》看多了,上了火车我才发现,电影里头一点都不夸张,拥挤、肮脏、嘈杂、纷乱,这时节并不是人流最多的时候,我都有点不敢想象春运的情形了。

你肯定是没法想象这样的场景的,你太干净、太恬淡、太美好,如果出现在这里,我肯定会觉得世界开始分崩离析了。我记得你和我说过,暑假就要去巴厘岛。我想,现在的你,应该在那里舒服地享受假期吧,真好……

夜很深了,窗外黑得纯粹,火车应该是行驶在没有路灯的乡间吧。我看了看手机地图,长江已过,江南已远。表姐看我已经困倦了,让我先睡。桌子对面坐着一家三口,桌子上全是他们吃的零食,我找不到可以趴下睡觉的地方,无奈,只能靠在窗边。列车行进,震动得厉害,额头总是与玻璃窗碰撞,疼痛难耐。我开始怨恨这个糟粕一般的世界了。只能说原本就意志消沉的人总是习惯把事情往坏处想,我也就不可避免地想到我们分手时的那段时日了。你最后淡入我眼中的画面,是那时放晚学结伴走出校门时的样子,淡颜色的棉质外套,粉红色少女气息的书包,白皙的脸颊上两三点青春痘,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你,始终都像八十年代言情小说里的女主角,行走在冬末的道旁树之间,是多么纯情的一幅画面。玻璃上熙攘的光斑开始映衬出你的模样,我不敢眨眼,我知道,一旦视野清晰了,你的面容,也会像波光一样,碎了,就像你当初在QQ上用几个冰冷的文字把所有爱情中的美好打碎了一样。

那时还是春天的前奏,如今都已经到夏末了。

火车又走过了不少旅程,我难以入眠。表姐见我一直在扭动着身躯,柔声对我说:“靠在我的肩上吧。”于是,就仿佛秤砣找到了托盘一般,那些看似毫无分量的思绪,却压迫着我的神经,终于在另一个女孩子的肩头倾倒完毕。我最终还是哭了。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呵呵,笑话,我怎么可能记错,我清晰地记得与你第一次相见的每一个细节。我记得你是穿了一件很朴素的旧外套,没有其他同行人光鲜亮丽,总是跟在众人的身后默默行走,安安静静的,脸上铺展开少许的笑意,仿佛冬阳一般,暖人心脾。这是一场朋友的十六岁生日宴,一下午在街上逛了很长时间,直到临近出租车交接班的时间,这种时候好不容易才能拦下一辆的士。最后只剩下了我、你,还有另外几个男生。我打趣着你:“你刚才不走,现在只能和男生挤一辆车了。”你回答我:“等下我和你一辆车吧。”我也是这时候才开始关注起你来,毕竟把你放在一群男女之中,你并不起眼。后来我才知道,你的美好,需要静静地观赏,我也只能用“恬淡”这个词汇来形容你。

我故意让几个男生先坐了一辆的士前往生日宴地点,最后留下了连同我和你在内的三个人。运气不错,不久后,又一辆的士在不远处停下来。我和另外一个男生招呼着去拦车,跑了一段距离才发现你没跟上来,我往后看,你手上拎着礼物,吃力地向前跑。我不知是怎么了,迟钝又自然地跑到你的身边,帮你拿起了礼物,转身走向的士。我想,如果我当时能再冷静一点的话,我应该再看看你的表情才对。我礼貌地把的士前座让给了你,我猜你应该也不好意思和一个陌生的男孩坐在一起。

后来,我向朋友要来了你的联系方式,借着聊天工具,我尝试着和你聊天,尝试着用笨拙的语言向你吐露心声。那些最简单质朴的话语,让我觉得青春仿佛露出了一角崭新的页码。那段时日我的思想像是穿越了雪山江河的水分子,距离海洋很远,但无时无刻不在靠近。

北方的朝阳全然没有夏季的威武,车窗外的景物开始依稀可见,列车在黑暗中颠簸一夜,也总算是迎来了光明的一天。我不记得这一夜睡了多久,总是断断续续地陷入几段梦魇,中间不知是谁不断打鼾,让我的困倦变成烦躁。乘务员开始兜售一些东西,卖早餐的、卖报纸的、卖饰品的,一夜的寂静又开始过渡到嘈杂。我用沉寂应对着周遭的纷乱,我用回忆面对旁人的嬉笑。

早间没法洗漱,嘴里变得十分干涩,我举起瓶子喝了口水,抬眼却望见了窗外已是北方的光景。这里的树木很结实,就像东北壮汉一样。很多石头山堆叠在一起,露出突兀的白色矿物质感。我这时候才发现,原来火车行进得如此之快,很多美丽的东西总是来不及拍照就在眼前匆匆流走。我们总以为伸手就能得到想要的一切,事实上,我们什么也抓不住,无论是我对你的喜欢,或者是你曾经对我的喜欢,都像是列车外的风景,快速流转,在视线中拉扯成无数的掉帧光影。我把手贴在玻璃窗上,这些美丽的画面,仿佛流水,划过我的指尖。

同行的人开始抱怨之前没有买卧铺,但是我看着过道上这么多买了站票的人,觉得还是挺幸运的。列车开始停靠在一些小站上,间隔不久,可以趁着这个时候下车买些什么。人潮拥挤,许多人开始肆无忌惮地跑下列车。停靠时间太短,人们总是想着尽快下车采买些东西,全然忽视了已经到站的乘客。他们不断奔跑在人群之中,匆匆淹没在我所遇见的众多形态各异的印象之中。这么纷乱拥挤的画面,你应该也是不陌生的吧。

那还是初三为了应付体育中考进行着跑步训练的时候。冬天的夕阳总是这么早就来了,恰到好处地把太阳的余晖送给奔跑着的人。我在四班,你在一班,这之间隔了不少人。就在前一天晚上,我还发了短信说看我能不能在跑步训练的时候追上你。我一直期待着体育老师发出最后一圈冲刺的指令,只有那样,我才能完全释放自我,去追寻你的脚步。我追到了,我追到了你,也追到了你的心。那时候,我才体会到了奔跑的美好,阳光下你的笑脸温柔而明媚,仿佛芳草之上静静纷飞的蒲公英。

你比画着手势,表示对我很无奈。我记得那天追上你之后,我并没有在你的身边停留很长的时间,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往前冲,想让你记住我奔跑的样子,我想告诉你,我在为你而努力着。我难得跑出了一身的汗,却觉得异常洒脱。我以为我一直向着你的方向肆无忌惮地跑着就行了,我以为自己的天真可以维持一段爱情。只是我们行进在人生的铁轨上,难免会遇到变道。

如果我能提前知道在现行轨道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分岔的话,我一定会花上所有的力气来与你一同面对抉择。直到现在,我依旧自私地高估着自己,想象那条没有我与你同行的轨道上,你该如何去把持方向呢?只是,最终迷失了方向的人,应该是我吧。

火车即将驶入济南站,也是我们的终点站。列车一直迂回行驶了很长一段距离才慢吞吞地到了济南。我起身,可能是因为坐得太久,站起来的一瞬间,突然觉得一阵恶心,低头调整体内的平衡,那一刻,我眼中不知为何又有了些许泪意,但我忍住了。爱哭的男孩子,你肯定也不喜欢吧,就像我也讨厌这趟列车。分手以后,我一直都努力着成为一个我意识里你喜欢的男孩。我以前还挺女性化的,留着长指甲,续着长刘海儿,就连写字,老师也经常说我的字歪歪扭扭不像男孩子写的字。后来,我剪掉了指甲,剪短了刘海儿,也努力地把字写得端正。你的毛笔字写得很好看呀,我一瞬间有了些不想输给你的想法。可是,这仿佛也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罢了罢了,我总是这样安慰着自己,可是在安静下来的时候,你稀松平常的笑脸又再次出现在我的脑海,就像《盗梦空间》里的莱昂纳多一样,总是不能预料所爱之人在潜意识里的出现。

到了济南,转乘动车前往青岛。旅游旺季,乘坐动车的人自然不少,只有压抑着心中的怨艾来排队买票。队伍很长,很像当初学校里排队买饭的场景。几条长长的人龙用尽了各种怪异的姿态摇摆着,我与表姐拉住了龙尾巴,离挂在墙头的电扇也最远。我还是这么没出息地想起了你,没办法,我始终潜藏了一颗孩童般的内心,太脆弱。人们总是说爱情表现在一些小事上,你肯定忘记哪件小事最让我感动了。

那是午餐的时间,食堂就像描述里那样拥挤。我偷偷排队到了你的身后,我知道你是低调的人,当着你几个朋友的面,我也不好意思表现出我是你男朋友的样子,只是在她们流动的眼神中笑了笑。你没有回头看我,但我想,你那么聪明,从你朋友的表情里也能看出些端倪吧。后来你毫无征兆地就离开了打菜的队伍,回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两双筷子,递给了我一双。我礼貌地说了声“谢谢”,你什么也没说,转身排到了另外一条队伍里,可是你骗不了我,我在你转过脸去的那一刻就看到了你嘴角的笑意。

那时候的你,一定也十分喜欢我吧?即便你从未对我说过“我爱你”这三个字,但是最最单纯的喜欢,也足以让我觉得幸福了。

晚上回家我用手机发信息给你:你知道吗?你递给我筷子的时候,我心里很感动。你回我:你太容易感动了,在这样的小事上。我觉得你这应该是在夸我吧,因为我心里那么高兴。

一开始,我总是不相信时间长了,感情就会淡了这种说法。我还以为爱情会像陈年的酒一般,时间越长越香醇。我最终还是迎来了你的分手信,开始的时候我还不知道原因,我甚至以为你只是在和我开玩笑。等我意识到这不是玩笑时,我才开始疯狂地去你空间里留言,最后把你惹得烦了,你发来一句:我从来没有爱过你。直到现在,我再次想起这句话依旧是毛骨悚然。我不知道你说的是气话,还是真心话。如果是气话,让我无奈;如果是真心话,让我伤心。

犹记得告白的时候,我说:“做我的女朋友吧,让我试着照顾你。”我没做到自己的承诺,毕竟要照顾某个人,在我们这个年龄来看,依旧是那么艰难。在还没有分手的时候,每当和朋友聊起你,我总是十分骄傲拥有你作为我的女朋友。开始有更多的人知道我与你的关系,开始有更多的人羡慕我们,我以为这样很好,那时候全然没有顾及你是否介意让别人知道我们的爱情。如果当时我的头脑还有一丝的理智没有被爱情冲昏的话,我也不会考虑不到你了。我想,这或许是你要离开我的原因吧。你喜欢简简单单、平平淡淡的恋爱,不需要太多人注视着,和你的恬淡一样。如果我早一点领悟到这些,那些过往的曾经,说不定就不会像海沙一般散成细小的灰尘了。

晚间的沙滩上,我们几个人开始各自回忆起自己的罗曼史,朝着海浪呼喊出那个最爱的人的名字,想把分贝提升到盖过海浪的高度,声嘶力竭地呐喊,仿佛宣泄曾经的感情。

沙滩上的人少了,看看表,临近十点。舍不得离开海滩,决定留些回忆。她们说要在沙滩上写上所爱之人的名字,也许那是想忘记却忘不掉的几个字,那就让海水冲刷掉吧。我写完,借着闪光灯留影,这时候才发现,写上你名字的地方离海岸线太远,海水不能冲上来。那一刻,我以为我肯定是忘不了你了。

“我爱你”这三个字,我最终只能对着浪潮说,对着返程的铁轨说了。

返程,我忆起这天是你的生日,便托了另一朋友把我在海滩上所写的你名字的照片发给你,并且注上“生日快乐”。我没让他告诉你是我送的祝福,你猜得到或猜不到,并没有多大关系了。

车窗外渐渐隐没在黑夜的景物,开始缓慢流经我的视线,一切仿佛触手可及。我猜,你应该也已经从巴厘岛回来了吧,那么返程,我再一次向你无限靠近,多么美的遐想。

手机忽然响起,点开朋友发来的图片,是张聊天记录的截图。你和他说:谢谢那个谁还记得我的生日。

我心里回答:无限延伸的漫漫人生铁轨,我与回忆一直都在。

飞蛾

文|顾望

正式升高三的那天,也即距高考仅有279天的日子。学校东楼的旧喇叭异常响亮,礼炮一顿一续,一如2015年的九月,于是发觉,两个年头就这样过去了,记忆却没有成长过。

钱锺书在《围城》里写,文人最喜欢有人死,可以有题目做哀悼的文章。我不喜欢有谁死,我只期待遇上一些值得写成文章的人。

“我喜欢飞蛾扑火。”

初中那会儿,对高中满怀期待,认定它会像我读过的青春小说那样绚烂。我着实在学校见过许多爱情,但都乏善可陈。这的确是我见过的最奇特的恋爱模式了——七天就把七年之痒过完,而后陷入一种似中年夫妻的互相算计中。倘使他们全然模仿老夫老妻的相处,倒也是好的,该庆贺他们那么早就能安定下来,有岁月静好的意味。然而,这仅是一种表面浮以平淡、内里却掂量着何时换下一个对象的爱情。换了又换,久而久之便得了个“情场圣手”的称号。还好没有小说家去写这样的故事,不然虔诚的读者定会对爱情失望透顶,以至于整段人生都和“丧”沾边。

“吴晏晏那件衬衣上的图案好像飞蛾啊!”

两年前,我人品爆发,以校考第一名的成绩进入“理实班”。我们班多得是疯子、天才、高人,个个头顶光环,但正态分布告诉我们,一堆萤火虫之间总有几只飞蛾。尘土之上,该闪光的闪光,在人家心上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没光环加身的自然就得被淹没,这类平凡人但凡话再少点,那全班都不会有谁注意到他的存在。

吴晏晏的长相令人犯脸盲症,话更是少得可怜,以至于她高一时的事迹,我至今都想不起一件值得落笔的。据说她还是从乡下考过来的,原本就贫苦的家庭再支付陪读的费用,自然更加艰难。印象稍深刻的是,吴晏晏没有父亲。高二分班后,她去到次一级的理科班,不同我们在一个楼层了,此后我对她的印象就愈加淡薄,近乎忘却了这号人物。

风暴的初现是在高二升高三的暑假,与其说是暑假,毋宁说是夹在两个学期之间的小学期。正值一年中最闷热的日子,我们从靠近车水马龙的高二教学楼搬到林荫深处的高三楼。它真的就叫高三楼,不似高一、高二的教学楼,有一个“知行”或“知远”的名字,这大概是因为它独特的设计,一间办公室搭配一间教室,紧挨着,依序排列开来。我十分庆幸隔开它们二者的是一堵墙而非某块另作他用的单向玻璃。

办公室的空调每天耗费数十瓦电,教室没有这个吞噬能源的魔鬼,教室有的是桑拿房的氤氲四散。每个课间,铃声一打,走廊上便站满了人,这儿好歹有流动的风,管它热的凉的,到底也比里头舒服些。

几乎每天的大课间,都有一个原属于四楼的女生出现在五楼的连廊上,她不是来找人聊天的,她仅仅缩在一处,不停地朝某个方向顾望,像小偷的动作。可是人脑在热环境里会变得迟钝,很难察觉到此类微小的异样。再者,这个女生又是那样的样貌、那样的身高、那样的穿着,偶尔答应别人一下的嗓音又是那样普通,混迹在嘈杂的人群中,我们的确不会觉得多么突兀。然而,记忆不会受到温度的影响,事发之后,所有人回忆起当日的场景,感受都如出一辙,都颇为诚恳地说到她的出现是多么多么醒目,她的动作是多么多么怪异,她的音色是多么多么惊恐……甚至有人辩论她的微表情是如何如何。想来,人脑的运作可真是玄妙啊。

虽说后来人人都能从潜意识里将彼时平凡无奇的吴晏晏唤醒,但头一个发现这异样的人依然值得被称赞。他必然有双能射出精细紫外线的明眸,才发掘出黯淡之下掩藏的真相;他当然也有大把的荧光剂——在发现异样后迅速撒上,以便其他人也能看见。我在此处大肆赞美他也不要紧的,毕竟没有人知道此人是谁。

初次听闻这件事情是在一个雨天,难能可贵的雨天。我和朋友去四楼上洗手间,经过某个教室门口时撞见了初中时的“八卦小组”,于是凑过去听。内容有些太火爆了,她们也未能列出点证据来,不得不使人怀疑其真实性,她们半信半疑地讲,我们半信半疑地听。这不是关于风云人物的爆料,情节也十分悬乎,此类谈话素来只当作缓解压力的趣闻,并没有人去剥茧抽丝细细考究,过不了几日便隐于八卦群中。

然而不知怎的,这件事忽然在某天如瘟疫爆发似的,大范围在全年级传播开来。版本尽管与我初次听闻的不同,内容大抵是一致的。我相信每个人都会认为这是无稽之谈,但每个人又都津津乐道地谈起来,最终大家达成了共识:吴晏晏的确每天鬼鬼祟祟出现在五楼并朝某个方向不停张望,她的穿着走的是“前现代风”,老土又艳俗,她时常露出一种欣喜——夹在羞涩和放诞之间的怪异的笑,她时常于晚自习后跟着他的脚步下楼梯,她走路时扭来扭去丑陋极了……最后两个我亲自验证过,的确如此。至于前面几个,我能在头脑里把它们构想出来,且与其他描述十分连贯。

受到流言的影响,我开始着力于剥一剥这个颇有趣的茧,能抽一两条丝出来共赏也是好的。于是每个大课间我都站到教室后门外的走廊上,这样离吴晏晏常站的位置近一些,也看得真切些。可渐渐地,我发现她来五楼的次数愈来愈少,她大概是注意到了那些朝她投射去的目光,于是变得收敛起来。好几周过去了,我也未能见到传闻中吴晏晏失张失致的微表情,不知是她变得警惕了抑或传闻仅仅囿于传闻,总之,我觉得她的样子还算正常,并非如人们口中那样离奇可怕。

暗恋这种情节,原不值得在少女们的舌尖萦绕过久,超出一日也属过分了。一方面是暗恋太寻常,随处可见,不甚有趣;另一方面,暗恋者一旦被动暴露,总是伤及自尊的,因此谈论他人的暗恋情愫实属不道德。可吴晏晏不一样,她的暗恋对象太劲爆了,以至于整段暗恋也让人瞠目结舌,值得观者拍手称奇数月之久。

自从吴晏晏的事情大肆传开,大概一个月后,我就亲眼见证了这段校园传奇的落幕。

周六的下午,我们照例休息一个晚上,每个人都迫切地赶回家。我因几件小事耽搁,待到校园空荡荡时才离开。下楼的时候,正碰见吴晏晏迎面上去,我听到年级组长叫她的名字,于是回过头看吴晏晏的表情。分明是略有些严厉的语气,似在呵斥她,她却露出一种欣喜——夹在羞涩和放诞之间的怪异的笑,径直地、加快脚步地朝办公室走去。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吴晏晏诡异的微表情,我感到一阵凉意自后背而生,竟有贯穿楼道之势。显然,事情败露了,不然没哪个老师会找这位平日黯淡无光的女孩谈话。既已败露,吴晏晏无疑是完了,我难以想象她将如何挨过这至关紧要的高三一年,更无法想象她将如何面对她家人的无声埋怨以及不尽的蜚语。思及种种,我料想了最坏的结果,于是看到她平凡惨淡的一生多出来一份悲苦,这辈子都不得好过。更为恐怖的是,我这想象后来竟成了谶语一般,有如鬼魅萦绕着她。

事实上,我在此前的某一天,刻意去四楼找过吴晏晏。我等在教室门外,托人唤她出来,努力地调控自己不自然的表情,想着时隔一年半载后的第一次对话该如何起头,又担心高一那年为数不多的几次交谈是否令她记住了我的身份……十分出乎意料地,吴晏晏竟然先于我一步叫出我的名字,她还挥了一挥缩在校服外套里的手臂,走近了看时我才发觉她的手背上布满褶皱,大夏天的,我还是头一回见这么干燥的手,不由得后背一紧。我从学习情况问起,再说些近来天气多变的话,又抱怨了几句学校新增订的教辅价格虚高,便盘算着问她紧要的问题。这实在难以开口,我思索许久才得出一个尚算得上自然的问法:“嗯呀,高中都过去两年了,你有没有喜欢的人啊?”出于紧张,我此前一直将脸别过去同她对话,这会儿为了凸显我的诚恳,提问时我特意直视着她。吴晏晏听到问题,朝后一退,离我足足一米远,身子微微向里弓着,头低下去用眼白看人,忽而吹至的微风卷起她干枯的碎发,时钟“嘀嗒嘀嗒”敲了不知几秒,她才开口:“没……没有啊,你呢?”“我呀,我也没有啊。”我高估了自己的交际能力,往日都不曾好好经营的关系,此时问对方这样隐私的问题,谁又有义务回答呢?既是无所收获,我也没了兴致继续聊下去,随便再聊几句便回到教室去了。有人说,吴晏晏彻头彻尾完完全全变了个人,我看未必,至少她那与人说话时警惕又带点唯唯诺诺的样子还一如往常。

关于吴晏晏,最后一个得到实证的消息是她消失了,桌子由班主任亲自搬出教室,人和书包则在某个不为人知的时刻离了校园。

没有人会甘心这场闹了数月的风波以如此令人咋舌的方式告终,我们势必要找出她消失的原因。我仔细询问了吴晏晏周遭的几位女生,都只说她有一天早上肿着眼睛来的学校。有一个男生声称吴晏晏有极严重的人格分裂症,他路过办公室时听到老师在谈论。李芸是吴晏晏英语老师兼班主任的女儿,有天放学,我和李芸一起回家,她偷偷告诉我说,她妈妈找吴晏晏谈话,结果吴晏晏兀自止不住地笑起来,诡异又大声。我问她,是否老师圈内已将吴晏晏的暗恋传开?她说是,几乎每个老师都有所耳闻。我去四楼洗手间时又听见“八卦小组”谈论到吴晏晏有天晚上在班级群里发了条“我也想来上课”,而后迅速撤回……我搜集了许多线索,但它们显然彼此相悖,难以组成合理的情节。我于是删改整合了它们,最终得出一个合乎逻辑的结论:吴晏晏的暗恋已成为全体老师眼中不争的事实,她时常没来由地爆笑,说明她患有轻微的心理疾病,年级组长在意面子担心出事,只好不顾吴晏晏的意愿而勒令她退学,不让她参加高考。想出这个说法时,我十分得意于自己处理故事的能力,于是将这个说法讲给同桌刘珊听,我十分后悔选了刘珊当倾诉对象,她是我校著名的传播艺术家。而吴晏晏那消瘦干枯的身影之所以至今都在我眼前挥之不去,正是因为我编给她的结局后来成为流传最广的版本,我对此生出一种深重的罪孽感和愧疚感。

除此之外,我还因此厌恶起一个与之相干的人来。我们的数学老师兼年级组长,三十多岁,男,已婚,育有一个读初中的儿子。吴晏晏的闹剧之所以落得这样一个悲惨的结果,由始至终都与他脱不了干系。他正是这场轰轰烈烈暗恋的男主角,他也是亲手结束这闹剧的裁判,他还是间接导致了我的愧怍的始作俑者。

我对吴晏晏满怀愧疚,其因有三:一来,我在初次听闻吴晏晏事件时就决定将其写成小说,并暗自庆幸终于找到了平凡女孩的素材;二来,我始终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在八卦她的一切,即便我深知吴晏晏喜欢上了她不该喜欢的人,做着明知不可以却无法停止的事情,注定收获一个难堪的结局,我也未曾真正关心过她,反而十分看不起她;三是,我为吴晏晏编造的流言脍炙人口,不知她听到会作何感想。

梅花已然落满南山,于事无补。本着致歉也好、纪念也罢的心意,我如实记录了关于吴晏晏的这场暗恋。可我要写给她另一个结局——

吴晏晏是自己要求离开学校的,她转去了市里的一所中学。在那里,她有很多很多朋友,说话充满自信,不再弓着腰踱步,成绩突飞猛进,晨光投射在她抱着书走过的大道上,她自己的脚下也生出光来。一年后,她考取自己心仪的大学,进世界五百强,升职加薪,一切都顺畅。更重要的是,她嫁与一个深爱她的男人,终生幸福。

飞蛾是这个地球上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生物了。妈妈会告诉小孩子,飞蛾扑出的粉末有毒,不能吞进喉咙里,飞蛾是邪恶的生物。语文老师教我们,“飞蛾扑火”比喻那些不自量力自寻死路的人。可我还听过另一种说法,飞蛾扑火是一曲悲壮的赞歌,赞美了明知山有虎却偏向虎山行的勇气,赞美了平凡人面对理想光芒的奋不顾身。

“可她又没什么理想,她不过是在过她唯我的生活。”

有一只很大很大的飞蛾,一点都不平凡的飞蛾,张开巨大的翅膀,扑灭了那团熊熊燃烧的火焰。而后,那火焰的余烬温暖了飞蛾生生世世。

“没关系,吴晏晏,一生晏晏。”

注:吴晏晏为化名,取自《诗·卫风·氓》:“总角之宴,言笑晏晏。”

未来

文|亦辰

魏莱走在坝头的时候,跳跃着的金色水波把他的倒影拉得很长很长。魏莱出神地望着河面,不知是在看游蛇似的窜动的水光,还是在看水光里高大的自己。

其时我念小学,住在A场家属院。这是些九十年代的新居,五层,没有鲜亮的漆粉或瓷片,统一灰扑扑的。楼梯窄得可怜,大多高低不齐。沿着楼道走,没有透气的小窗,却有T形小洞,布满了整整一面墙,把脸填进那洞里,能瞧见荫荫的杨树叶子——绿绿的一片,或是白乎乎的,沾满新鲜的鸟类排泄物。杨树蹿得很高,栖了不少鸟雀。路过的人常挨鸟粪偷袭,头顶冷不防地浇了一泡鸟粪,换谁也得气得跳脚。我们常在这树下嘲笑魏莱。倒不见得是被他屡屡中弹的霉运逗乐,实在是他跳脚的模样好玩。魏莱那时不过十岁,脏话学得不多,脸憋得通红,两根细眉拧成一团,龇牙咧嘴半晌,才仰天憋出“你妈的”仨字儿。魏莱生得极瘦,晾衣竿子一样,可他生起气来两腮彤红,极像河豚,吹气球似的,活生生把自个儿气粗了两圈儿。这时候我们准要笑他,越是笑,他那两腮越红,眼瞪得越大,有了几分故作姿态的意味。这便惹人厌恶了。

要知道孩子的眼总比大人挑剔。换作而立之年的大人,见了此情此景,定要露出肉粉的牙龈,笑骂一句“浑小子”,而听见这骂声的魏莱,不但不恼,反倒心情愉悦些,能够做出更为夸张的表情,添几分讨好的意味。这时大人笑他模样好玩,我们却是不吃这一套的。我们那时笑魏莱,只因他是个怪人,怪人会做常人会做的事,却总做得别具一格。譬如魏莱骂人永远只有“你妈的”三个字,又譬如魏莱那白皙的腮帮子能在一瞬间红如两片云彩。这些都是天然的笑柄。

魏莱这样的人,拿来笑一笑可以,若当作玩伴,总叫人心里不自在。时下最流行“阴阳”这词儿——细声细气的叫“阴阳”,长得像瓷娃娃的叫“阴阳”,细胳膊细腿儿的也叫“阴阳”,总之一切怪人都可称阴阳。这词儿先在大人嘴里流传开来,后来传进我们嘴里。其实大家都不懂,只晓得照这样的标准,魏莱的确称得上“阴阳”。我那会儿被家里管得紧,一切污言秽语都不准说,说了要挨鸡毛掸子的。所以当这词传得风风火火时,我就晓得它不怎么好,因为在学校里挨欺负的哥们儿也是“阴阳”。魏莱常被骂“阴阳”,于是我便好奇,他细胳膊细腿儿,是否也在学校里挨了欺负。我钻到黑魆魆的楼道里,把脸填进雕花似的小洞,看见魏莱蹲在杨树底下。七月的热浪掀过,叶子明晃晃的,像涂了某种银色防水漆,让鸟糟践过的叶,则像在水里淖过似的,蔫儿蔫儿地垂着,把一半日光漏进树荫里,晒在魏莱白晃晃的肌肤上。他穿了件白汗衫,极薄,阳光溅落脊背,几乎可见他那耸立的胛骨,隔着薄薄的一层棉纤维,在汗水与日光的浸润下,像蝶翼一样微微地抖着。他捏着一根粉笔,微微昂头,好像在看天,又好像在看树。我猜他在等一阵狂风,等惊起的鸟雀把排泄物抛到他头顶的一瞬。只有那一瞬间他才是他,只要他细声细气地惊叫一声,全世界都会不由自主地看向他,只要他憋红了脸,颦蹙着眉,仰天长骂一句“你妈的”,这世界的中心就在他脚下。那时候我觉得他将会是个成功的喜剧演员,于是关于“挨欺负”的种种猜测,都忘到脑后去了。

后来我回想这件事,总觉得那时的想法很有道理,却也称得上是无稽之谈。但他极爱演戏,这是事实。二十一世纪初的孩子把大部分时间花在拍画片儿这件无聊的小事上。所谓画片儿,是一种印了新晋卡通人物的圆形硬卡,五毛钱一包,约有一寸厚。买来的新画片儿拍在地上声音又清又响,如同掰了根脆黄瓜,因而叫它脆板儿。脆板儿经历风吹日晒,在沙砾地、窨井盖儿、水泥汀子上磨过几遭,出了些皱边,从侧面能看出清晰的层理,被叫作老板儿,是拿来做撒手锏的。其时还有一种新玩意儿,叫铁片儿——把啤酒盖的花褶子用锤头碾平,再撕去内侧的白色胶膜,就成了名副其实的铁片儿。铁片儿打在地上,声音清亮,像掉进了山洞里,细听有断断续续的回响。夏天我同魏莱在杨树底下拍画片儿,额上皆有薄薄的一层汗,他拿脆板儿拍我的老板儿,总能输掉一寸来厚的新兵。他急红了脸,鼻尖微红,泪当真在眼眶里打旋儿。夏日金色琼浆滴在他的眼睫毛上,映亮他的眼睛。那是双熠熠生辉的眼睛,就像某种远古的琥珀,在原始的烈日下闪着光。我戏谑地说:“好哇,输了还想要,那你给我找五个铁片儿来换呗。”他于是跳起来,瞬间敛住哭容:“一言为定!”

我在说出这话时就后悔了。我本可以待他哭得梨花带雨,像其他人一样笑他“阴阳”,却偏要给他这么个台阶——要知道夏天的大院从不缺醉鬼,自然也不缺花花绿绿的啤酒盖子。我这么做,反倒卡掉了他精彩绝伦的表演。可是魏莱是个怪人,偏生不懂得这样的道理。

我一连三天没在杨树下碰见魏莱。其实这么说不大确切,夏天会在杨树底下蹲着的只有他一个。这里的七月闷热如同蒸笼,佐之以烈日,火候刚够煎熟一只蛋。杨树荫下满地斑白,还有一团一团的蚂蚁路过,扛着形形色色的、变酸发臭的食物渣滓,简直是微型的移动垃圾场。三天足够垃圾桶里的剩菜腐烂生蝇,魏莱找五枚瓶盖,也足足用了三天。第三天的时候,我从楼上向下望。隔着蓝色的玻璃,一切都像模糊的梦。魏莱从老刘的破院子里跑出来,身后跟着手舞扫帚的老太太。那是老刘,魏莱的“老奶”。我奶告诉我,很早之前,临河的平房里就住着个老刘,这个老刘熬死了老伴,熬跑了女儿,莫名其妙地熬出了个外孙子。外孙子就是魏莱,住在老刘家没爹没妈的魏莱。没爹没妈的魏莱被老刘逮住,抽了几扫帚。他在哭,看着我们家的蓝色窗户,涕泪横流。这一次,他不同大人做戏,他只把戏演给我看。可我非但没被感动,反而更想要大笑,以至于后来知道他挨打全是因偷了煤球房的瓶盖儿时,我忍俊不禁。

魏莱满院找我时,我正坐在高高的水泥隔堤上,手里拎着沙滩凉鞋,嘴里叼着打小卖部买来的荔枝味棒棒糖,晃荡着两条晒成麦色的小腿,等季风将青色河水泼在脚腕子上。

七月的太行山,在漫漫河水尽头留下几重苍青的浅影,日光浮在弯弯绕绕的长青河上,像极了馄饨面里的香油。在灿烂的河面与翠色的垂柳之间,缠着一条卵石小路,路那头,魏莱向我跑来。

他向我挥手,手里五枚铁片儿闪着银光,让我想起日光下的杨树叶子,想起那白乎乎的、被稀泥似的白色排泄物裹着的叶子,想起那叶子下缺了盖子的绿色垃圾桶——填满白色的残羹,在云母片般破碎的阳光下闪着银光。我感到一阵作呕。我看他手脚并用翻过斜坡,踩在水泥大堤上。他说:“陈果,给你。”我接过那五枚铁片儿时,全身细胞都在尖叫,就仿佛老刘的扫帚抽在了我身上。于是我说:“你知道水能托住多重的东西吗?”他摇头。我甩手把铁片儿扔进河里,说:“你看。”

铁片儿在水面上一闪,然后不见了。

“你知道吗,其实河水托不住五个铁片儿,也托不住一个未来。”五年后,他再次提起这件事时,我窘极了。当年长青河水凉得刺骨,魏莱同那五枚铁片儿一道,一闪,就消失不见了。水花溅在我脚腕子上,我才如梦初醒,心知自己犯了错误,但也不肯承认。魏莱在水里游了一遭又一遭,什么也没有捞到。我说:“别捞了,沉下去了。我再给你找几个嘛。”我大概天生不讨喜,说这话时,我语调上扬,纵使魏莱天生比人痴傻“阴阳”,也难免听着刺耳。他凫在水里,游向远处的另一条水泥堤,爬上去,慢慢地走。日光下垂,他的倒影被波动的河面拉得很长很长,河水余波微漾,那影子又被扯得很宽很宽。

魏莱走在水泥堤上时,长青河里也行走着另一个魏莱。那魏莱又高又壮,如今想来,正是他十五岁的模样。他每走一步,发尖儿上的水珠就要跳到他直挺的鼻梁上,沿着脸颊、下巴跌碎在地上。水泥堤上蔓延出一道深棕的水痕,他望了望河面,慢慢地走。浮着蛇形光影的河面恍惚间闪着银色的斑点。我知道,我又做了错事。

我一连三日没有见到魏莱。在杨树下没有魏莱,在卵石路上也不见他的影子。我突然有些想念他了。这种想念后来变成了一种思念,只有我知道的思念。这种思念只生长在杨树下,只生长在长青河里。五年之后我明白了,这种思念在我看见水里的魏莱时,就已经存在了。

我思念的那个魏莱是个十岁的小怪人。那时候魏莱曾说他叫“未来”。十岁的“未来”杵在月亮门前,手里捏着半截粉笔,在水泥墙面上涂涂画画。月亮很圆,镶在圆形拱门那头的黑夜里,锈着红边,活像受潮的铁盘。楼道的防水檐儿上悬着一盏灯,搪瓷的喇叭形罩子,把清冷的节能灯光拢到魏莱身上去。他便装模作样地敲了敲墙上的两个大字。他说:“就是这个‘未来’呀。”大家都笑了。我说:“你写错了,哪里有姓未的啊?”魏莱眨巴着一双眼,努了努嘴,到底什么都没说。他当真是个怪人。

我这样同哥们儿谈起魏莱,谈起三天前的种种,哥们儿反倒不怎么惊讶,他说魏莱就是个“阴阳”人。我说:“什么是阴阳?”他咕咚咕咚灌了口汽水,说:“我怎么知道,别人都这么骂的嘛。”我还是搞不懂,于是又问,他说:“你这问题够‘阴阳’的,喏,像她那种,我妈说就叫‘阴阳’。”我循着他的目光望去,看到在杨树下同别院男生拍画片儿的李菡。她背后抵着一面白粉墙,日光脚步在墙上游走,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热浪将她的轮廓揉出重影。我恍惚半天才知道他说的就是李菡。“嘿,我妈说她家把她当男的养。”他拿手肘抵我。我怔怔地望着李菡,看她寸头上跳跃的银色光点,像我扔进河里的五枚铁片儿一样晃眼。我看着她肥大的卡其色短裤衩与白色的汗衫,发了会儿呆。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热风夹着雨气滚过,她向我们这边偷瞄,隔着十余米的酸臭空气,我看到了一双琥珀色的眼睛。魏莱也有一双这样的眼睛。我突然有点想念魏莱,比任何时候都要想念他。等我缓过神来,再抬头,才发觉下雨了。

结果直到雨季结束,我也没能等到魏莱。倘若不是我手里还捏着他那一寸厚的画片儿,倘若不是我亲眼看他从长青河里爬到水泥坝头,我几乎以为他同五枚铁片儿一道沉到水底去了。但魏莱大抵是个“阴阳”的怪人,来得突然,消失得也突然。我还记得夏季的最后一个晴天,我破天荒跑去老刘那间破院子。我第一次见他时,他就在老刘那间红砖砌的煤球房边站着。老刘家离长青河最近,只隔了一块草地。那时候的魏莱就站在红砖边,斑斓的河面漾了他一身水光,而他脚边就站着一株翠色的草。于是我想到那株草时,连带着想起站在那里的魏莱,白汗衫、卡其色的裤子,我记不清了,但是一定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睛。

我十五岁的时候最后一次见魏莱。他沿着长青河踱来。河边铺了新的卵石路,石墩子间挂了铁链。那是我初中最后一个暑假,他穿一件白T恤,袖上印有某某名牌的商标,于是我知道他近况不错。他说他妈回来了,并且不再走了,于是我知道了他是为他那个疯跑的妈回来的。他说他妈妈要结婚了,于是我知道他终于要有一个父亲了。我只顾点头,目送他的身影钻进红砖房后的小院里。他的影子像面团,拔高了不少,揉宽了不少,就像在蒸笼里滚过一遭。而他闪进小院门的一瞬,又像条河豚,迅速瘪下去,成了一条干瘦的晾衣竿。

中午时分,老刘家门前挤了很多人,接着来了一辆中巴车,卡其色上顶,白色车身,被身材变形的中年人填满。我被拥进去,在聒噪的笑声里感觉不到一丝愉悦。这些大人又说又笑,就像看到了满头鸟屎的十岁的魏莱。而十五岁的魏莱就坐在他们面前,我期待他呵住扰人的噪声,希望他再骂一句“你妈的”,但是他没有。

车在城里绕了几道,稳健地拐进乡间小路。八月的玉米秆遮天,当我再次看清窗外,车已驶进一个村庄,而后停在一间水泥色的村礼堂前。我看到魏莱的母亲,极年轻,文着细眉眼线,笑起来露出龅牙。她穿中式礼服,是那种婚庆公司常用的款式,红得晃眼。中巴里的十几位吵吵闹闹地下车,吵吵闹闹地涌进礼堂。门口的两只喇叭,吵吵闹闹地播着陈词滥调。

我最后也没能见到新人执手。魏莱在婚礼开始前叫住了我,于是我们沿着田垄边的土路跑了两里地,饿到半死,才见一家面馆,店口挂着绿塑胶门帘,上面有厚厚的泥垢,用指甲刮一刮就能抠出几道花纹。我们要了两碗面,在苍蝇的嗡鸣声里,盯着头顶呻吟的电风扇。空气里像是搅了地沟油,腻得我不大想说话。直到魏莱发出了邀请,说是要带我去打鸟。我说我不好这个。“那巧了,”魏莱说,“你记得那棵杨树不?夏天在树下总挨鸟屎,那时候就想打鸟,但是不会。现在有机会这么搞,但又不怎么想去做。”然后他又说长青河,说那水凉得舒服,而这个破村子只有浇田的臭水沟;说以前是怎样怎样地快活,却不提河底的五团银光。我抬头看着风扇三拍扭一下,总觉得我们都忘记了重要的事。

我们在村头告别。村头视野极广,天空黏糊糊的,被几道高压线隔开。魏莱说:“再见。”“嗯,”我说,“再见。”他站着不走,也许已在怀念那棵会抛炸弹的杨树。我站着不走,因为我忘记了重要的事。车上有人叫我,我只好磨磨蹭蹭地钻进中巴里,最后望了一眼土色的小村。魏莱的影子在车窗外越来越细、越来越小,成了他十岁的模样。我突然想起来,我本该问他是否在学校挨过欺负。这问题我惦记了五年,但无论如何,当我想起这档事时,车已游进绿绿黄黄的玉米海,向城里漂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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