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经在孙思邈门前站了一炷香的时间了,却始终抬不起手敲门。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前世师父的话还在耳边。
师父说李洞玄人品不端,身为气宗弟子却偷偷研习旁门左道。
师父说你若出了这万花谷,就再别说自己是万花弟子。
师父说我教了你离经一世,却没会你认人,是为师的错。
师父说你这一去,也救不回来他,也许还要舍了你,你可愿意?
他......离经咬了咬牙,抬手敲了敲门。
“进来。”师父的声音悠悠的传了出来,离经推门进了药房。适应了房内的光线后目光就停留在了桌前提笔写字的人身上。
师父比上一次远远见的那一面年轻了不少。她下嫁给周守缺的时候是正是隆冬,花谷难得一见的大雪封了山路,她以为不会有人来为她送嫁,本就不是嫁给喜欢的人,没人来也是好的,她孤身上轿却在风吹过喜帕的那一下看到了师父和师兄。
那是多大的雪啊,花谷历年没见过的大雪,像在阻拦人来送她。
“师父,我....”还没来得及说完,却见师父抬手示意先别说,便站定等着对面的人将信写完,不自觉眼神就定在了他身上。
桌前的人终于落下最后一笔,吹了吹信上未干的墨,抬头看向离经道:“我想着你可能要站到直接回去,原来还是有勇气敲门的。我以为你不愿意再见我这个师父了。”
“师父,怎么会。”离经挠了挠头赧然一笑:“我断不会不愿见师父,师父对我如同生身父母有再造之恩....”
“打住吧小妮子,为师不知道别人还不知道你的脾性了?”他起身从桌子后面走了出来,身上宽大的褂子一晃一晃的,衣边还粘着不知名的草药屑,活脱脱一个老顽皮的模样:“怎么样,归一对你可还好?”
离经当即入晴天霹雳般愣在原地,归一是守缺的字,除了她以为大概只剩下归一的师父能知道了,当年她满心怨忿只觉得嫁给归一是她这辈子做过最错误的决定,但是到后来等不回来消息的焦急和慌张告诉她,早已习惯了一个人的感觉是真的很难改变。甚至到她最后弥留之际都在后悔,后悔当初没能多喜欢周守缺一点。
离经从未想过会有这一幕出现在她面前,好像冥冥中有什么变数在发生。
“莫要慌张,我从一开始就是你师父,以后也会一直是。”师父捋了一把胡子,笑笑说:“现在你有的选,还和以前走同样的路吗?”
“师父....我想学花间游。”离经颇有些紧张,来的路上下定的决心似乎更加坚定了些:“师父,我想救他。”
“回去找你裴元师兄,就说我叫你去的,他自然明白。”孙思邈摆了摆手,回头折起桌上的信件塞进了自己的袖子:“你也是救你自己,明白吗?”
“是,师父,我这就去。”她连忙应到。
离经告退转身,走出药房。看日头正好偏西,估摸着是未时,离经就径直往花海去。师兄这个时候应该正在教导小孩子们辨识草药,去的话估计正好能遇上。
离经慢悠悠的走在往晴昼海的路上,路边的花谷弟子三三两两的在做自己事情。
是难得的好天气呢,离经心想。
三星望月到晴昼海不过几分钟的路程,但是离经走了很久。上一世闹的花谷不得安宁却不自知,还擅自出谷去寻那无情之人。抛弃这安静祥和去外面找风雨消磨,怕不是鬼迷了心窍。
拐过一个转弯,离经随手摘了路边一根狗尾草叼在嘴里。
“真是离开的有够久了,”离经嚼了两口:“连狗尾巴草都是甜的了,我可能是魔怔了。”
“离经姐姐,师兄喊你快点!”两个小师妹背着药筐路过离经身边,鹅黄色的发带一蹦一跳的像一只路过的扑棱蛾子。
师兄吗…上一世的时候总是很仔细的教她,偏偏她就不耐烦去学那些针灸草药穴位图,一门心思在李洞玄身上。总想着自己嫁入李家以后相夫教子,根本就不会用得上这些无用的东西。一直到最后守缺在她怀里慢慢褪去温度她才明白,有很多事情一开始就是注定了的。
裴元看着慢悠悠走来的离经,拍了拍手上的草屑,回头吩咐小童带着年幼的弟子去学着烹茶。安排后起身走到离经身边,跟上了她的步子。
“你高烧不退,水月她们可以一直在你身边护着。如今能下床了,记得来补上功课。”裴元率先开了口,伸手探了探离经颈间的温度:“虽然你不爱学这些,成天爱说些浑话。但是在这乱世,不是所有人都能一直护着你的。”
“师兄,我从前总是很胡闹,对吗?”离经突然停下脚步,抬头看向裴元:“倘若我现在跟你讲,我想改修习花间游,可还来得及?”
离经算了下年岁,大抵再过三月便是她十四岁生辰。距离那场华山论剑还有四年时间。
四年,足够了。
“师父昨日唤我过去安排了些事情,往后你上午去寻颜公,他会教习你花间游。”裴元突然收住脚步,停在落星湖边,怔怔的望着水里,不知道在看些什么。他折起袖子,又道:“午饭过后休息一刻钟,记得继续来修习离经易道。”
“为何,师兄?”离经不解:“我只想修习花间游,这么乱的世道里,一身医术根本护不住自己,更救不了世人。”
落星湖被花海所围,湖水清澈,在晴昼海万花映照下呈现七彩流离之状。
“你睡着那几日,师父在揽星潭闭关三日,出关就是这么吩咐我的。”裴元转身看向离经:“我不知师父推演出了什么运道,但是他说的总归不会错的。一身医术固然救不了世人,但是可以救你想救之人。多一人,也是好的。”
少女久病刚醒,肤色比从前还要白,看着娇娇小小的一个人,身上却不知道哪来的一股清冷之意。脸上没有一丝笑意,却不像冷漠,也不像蠢笨,更像是有些看破众生的样子。她还是像从前一样站着那里,却少了些病前还有的娇俏和天真,像是一夜之间经历了万世。
“你才刚醒,今日先回去休息吧。”裴元不等离经开口,转身径自离开:“你好好考虑,愿意的话,我明日在此处候你。”
北地的大雁也感觉到了凉意,排成一排,从长空划过,飞向遥远而温暖的南方。
一阵冷风拂过,离经不自主打了个颤。她拢了拢身上的衣服,转身回了住处。
自落星湖回来后,离经就一直站在窗前看着院子里才种下不久的草药出神。
当初水月率花谷弟子去战场上援救天策府,许久回来一趟。回来的第一件事却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师妹以死相逼要嫁于李洞玄,甚至在众人反对下不知廉耻的擅自离谷去纯阳宫,却被心上人拒之门外,差点冻死在凛冬的华山上。
更遑论,她心心念念要嫁的人,还是个背后阴人的小人。
私下兜售纯阳秘笈,偷学别门武学导致体内经脉受损,而后却用尽卑鄙手段在名剑大会上一战成名。
薄荷新芽刚发出来,如今天气愈发冷了,新芽也越长越慢。草丛里不知哪跑来的夜鸣虫响亮而悠长的鸣叫着。
没有那么安静的环境,人反倒不会胡思乱想。
“我就说师姐你肯定不会安安生生休息!”清荷突然从窗前探头,倒是吓得离经一步后退,清荷又说:“师姐,水月师姐让我来看看你,顺便给你送这个!”
清荷抬起手上的食盒,黄花梨的食盒上雕着万花的印记。
“水月师姐说入了深秋就做薄荷蟹肉葱卷吃,如今你是刚好赶上,真是有口福了。”清荷见离经还在出神,便伸出手在她跟前晃了晃:“师姐你理理我,你不认识你的小可爱了吗?师姐我给你看我新盆好不好嘛,师姐你说说话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