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很潮,甚至有些臭,可能是许久没有人回来住,这几天刚有了点的人气,依旧挡不住原先那股长久无人居住的难以言说的气味。
房间里什么都没有,很空,只有一场老木床,发黄发黑的蚊帐悬挂着,地上是不平的土砖地,床旁边还有几个破的泡菜坛子,积着厚厚的黑黑的一层灰,整个房间昏暗的像是窑洞,不见光亮。
模糊的看着床上依稀有个人影,我有点害怕,躲在顾以北的身后,一只手抓着他的手,另一只手用力的抓着顾以北的衣角,跟着他一步步的往床前走。
他停下脚步问:“小七,你要是害怕,就别过去了。”
我摇摇头:“不,我要和你一起。”
他没有说完,继续抓着我的手。
我们两个人站在床旁边,望着床上躺着的男人,盖着一床发灰的棉被,整个脸很瘦,发黄,就像皮包骨的那种消瘦,脸上的皮是耷拉着的。一动不动,双眼无神的睁大着看着头顶的蚊帐,默默的流着泪,哭不出声来,鼻子呼吸不了,全靠嘴巴长得很大,艰难的靠着嘴里还能透过的一口气活着。
原来濒临死亡的人,是这样子的。
我忽然想起了形同枯槁,面如死灰,这八个字。眼前躺着的这个人,和这八个字形容的状态,一模一样。
顾以北站了良久,拉着我的手,默默不语的看着他,没有说话,甚至连眼神交流都没有,顾以北没有看着他的眼睛,只是看着他父亲张着用呼吸的嘴巴。
忽然,顾以北放开我的手,在我身边面朝着床上的那个男人,跪下来,双手撑在地上,用力的磕了一个头,那额头撞击地面的声音,在如今清冷的房间里,很是明显。
顾以北把头埋在双手之间,许久没有抬起头,我看不见他的脸,只是从他颤抖的肩膀看得出来,他在哭,很小心很小心的在哭。
我感觉很难受,喘不过气来,只好别过脸去,不让自己去看他。
我只想着,快些走吧,快些走吧,我想带他离开这,他原本就不该属于这里。
半晌,顾以北站了起来,脸上的泪痕还在,他变得很平静,他说:“今日一别,无论您是去了也好还是活着也好,我们再也不用见了。刚刚我对您磕了一个头,就算是感谢您给了我生命和短短不过8年的父爱。”
“但我永远也不会原谅您,也不会喊您父亲了,因为外婆,当时外婆在我眼前被您气死的那一刻,我就发誓这辈子不会再叫一声父亲。”
“等您到了那边,求得了我外婆的原谅,和她和解。那以后,等我死了,再去找您和解,那时候,我也许还会喊您一声父亲。现在,我真的做不到。”
“外婆他在天上看着呢,我妈也还在家里等我回去,我不能对不起他们。”
他忽然看向我,轻轻的拉起我的手:“她叫林小七,是我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妈以外,我最爱的人,今天她来了,所以我带过来给您看看。”
“我今天来,只是抱着是您给了我生命的原因,才回来。现在,头也磕完了,恩也谢完了,我也该走了。”他说。
然后,顾以北拉起我的手,朝着门口走去。
走到门口,正要开门的时候,身后躺在病床上的顾以北的父亲,不知道从哪来的力气,从床上翻滚落地。
顾以北原地停步,没有回头,我回头看了一眼,他父亲趴在地上,努力的抬起头满含着泪看向他,嘴巴一张一合的,像是要说些什么,可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我有些担心的看向顾以北,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轻轻的在我耳边说:“小七,别回头,离开就要决绝的离开,不要留有任何余地和希望。”
“好,我们走吧。”
我开了门,跟着顾以北一起走出去。
一堆人围过来,纷纷问:“怎么样了?”
顾以北的后妈首先进去,然后惊呼一声:“怎么掉地上了。”然后顾暖的爸爸和婆婆以及顾以北的弟弟跟着冲进去将人扶起来。
我跟着顾以北没有回头,一直往大门外走。
即将要踏出门外的那一刻,顾婆婆领着人奔出来,她的手死死地拽着顾以北的手,不肯放:“你要去哪里?你是顾家的人,你血液里流淌着的是顾家的血,你想要去哪里?”
顾暖在旁边怎么扯,也扯不开。
顾暖:“婆婆,到底为此吧,大家好做人,留点尊严。”
想要尽快逃离这里的我实在受不了了,一把推开顾以北婆婆的手,将顾以北挡在身后,猛地发出一声足以划破整个云端的尖叫,对着屋里人所有人怒吼:“你们真是够了,你们以为顾以北是什么?是物品吗?你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的人。”
“他是我放在心尖上的人,你瞧瞧你们都对他做了什么?从小抛弃他,对他做了那么多恶毒与恶心的事情,但凡他还算是个有心的,还能回来看看你们。如果换了别人,不反过来告你们限制人身自由就不错了。”
“从此后,他不再是顾家人,他以后只是他妈妈的孩子,我们林家的一份子,我父亲我哥哥在外面等,一直在外面等,就是来接他回家的。”
“如若你们还要纠缠,我就要报警了。”
这时,后面的人群里顾媛的声音传来:“报了警事情闹大了,对顾以北这位大明星来说,才是没一点好处吧。”
我寻着声音看过去,她居然举着手机在录像,这个恶毒的女人,恶毒的家庭,就像是毒舌和猛兽,真让人反胃。
顾暖走过去,一把夺过顾媛手里的手机,举在头顶挥着手里的手机质问顾媛:“你在做什么?”
“你换给我,凭什么拿我手机”
“你先告诉我,你在做什么?”
顾媛摊摊手,一副表情很欠揍的样子:“没什么咯,就是录个像而已嘛。”
“录下来做什么?”
“卖给娱乐新闻,赚点钱咯,这可是爆点啊,又是有女朋友又是父亲死了狠心不管的,这要是给了娱乐新闻,肯定能得很大一笔钱。”
我气得发抖,手握成拳头,恨不得冲过去打她一巴掌,旁边的顾以北拉着我的手,没让我动,否则,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冲过去撕烂她的嘴。
顾暖同样气的发抖,扬起手狠狠地一记耳光,打得在场所有人都傻了,顾暖气的红了眼睛,把顾媛镇住了,她捂着被打的脸,看向顾暖。
顾暖把手机砸在地上,手机瞬间被摔烂,她狠狠地踩在脚下,在地上反复碾压:“顾媛,我知道你很早辍学。我从不会看不起没学历的人,我觉得一个人可以不上学,但不能不读书不能不明理,一个人可以没文凭,但不能没文化没教养。”
顾暖把手机踹向墙边,对站在墙边的顾年说:“阿年,把手机捡起来,等会给我扔到阿依河去,让谁也找不到。”
顾年点点头:“知道了,阿姐。”
顾暖又回过头对着她婆婆说:“婆婆,你省省吧,让小北走,否则我今天也要在这里和你们断绝关系了。这个家除了我,顾年,你们还有什么指望,现在小伯父要死了,顾延身体又弱你还指望小婶娘和顾媛这个不争气的死丫头将来为你们养老送终吗?”
“二伯父一家移民国外,不会回来,所以这个家靠的是我和我弟弟顾年,顾年是我教养长大的,他听我的,没有我们,你们准备去死吗?””
一席话很有气势,瞬间这个家里没有人敢说话了。
沉默不语一直看向院子外的顾以北转过身,从兜里掏出一张银行卡:“这张卡里有三十万,钱我会交给阿暖姐保管,密码我也只告诉阿暖姐,这笔钱仅仅只给两位老人和身体孱弱的顾延应急而用。”
“这笔钱也算是我为这个家尽的最后一点情分,更算是我买了我的姓氏顾这个字,从此后,我的顾和你们的顾没有关系,我这个顾是告诉我,做人要有担当,要负责任,要顾家顾道德顾礼义廉耻。”
坐在堂屋正中间位置上从来没有动过也没有说过一个字的顾爷爷忽然站起来,把烟杆子摔在地上,大声的吼了所有人:“走,让他走,我看谁敢拦。”
顾以北把银行卡给了顾暖,便拉着我头也不回的走了。
重庆的天,黑的比其他地方晚。我们从顾家出来的时候,虽已是晚上7点,天却还未完全黑,夕阳刚落下,天际处晕着一团火红的光。
因为是山路,林夏才刚学车一年,还不敢开这样弯曲的山路,所以由经验老道的老林警察开着顾暖的车,往回家的道走。
我和顾以北坐在后面,老林警察专心致志的开着车,林夏坐在副驾驶上玩着手机。
因是傍晚又是深山里,林间晕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气,窗外温度也低了些,吹进来的风像冬天的寒风一样,顾以北一直望着窗外,没有说话,很平和平静,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林夏玩手机玩的有些累了,见车里气氛沉闷,便打开车里的音乐,放了一首《阿依河的夜》。
“山谷的风,吹走了昨日的忧伤,握紧的手,慢慢松开了迷茫…...阿依河的夜,这样的妩媚,摇曳着两颗漂泊的灵魂,阿依河的夜,这样的悠长,遗忘了多少沉醉的梦乡……”
温柔的声音,唱的人心醉,心里流着一股淡淡的忧伤。
忽然,我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我看了一眼,是顾暖发来的短信:小北父亲刚刚去世了。
短短九个字,却有千斤重,压的人喘不过气来。
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这种奇怪的感觉。
顾暖又发来一条短信:很可笑吧,今天是中元节,他偏巧在这天过世了,不知道是不是老天处罚他。
我看向顾以北,慢慢的合上手机,紧紧的抓着他的手。
他回过头对我笑,我该如何对他说呢,他还不知道。
我叫老林警察停下车,停在一个山坡处。
我说:“我有些晕车,想下去河边走走。”
老林警察很关心的问我:“没事吧?”
我朝着林夏和老林警察眨了眨眼睛,表示自己没事,他们很快领会我的意思。
林夏说:“我也有些累了,下车休息一下,顾以北,你陪我妹妹去河边吹吹风,走走,我去那边尿个尿,老林警察看着车。”
走向河边的小路上,长满了许多白色的像雏菊一样的小花木春菊,还有一个特别非主流梦幻的名字,玛格丽特。
玛格丽特的花语是期待爱情,表示暗恋,默默的喜欢。我觉得,这是一条特意为顾以北而盛开的花路。
玛格丽特最神奇的地方在于,可以用来占卜,预测爱情。传说只要念着咒语:他爱我,他不爱我,一朵一朵的摘下他的花瓣,最后一片花瓣所代表的的意思,便就是暗恋的结果。
我摘了一大把,走在前面,一边走一边念着咒语:爱我,不爱我,一边扯着花瓣。顾以北双手插在裤袋里,跟在我的后面,见我做这些奇怪的事情。
第一朵,结果是不爱我。
我委屈的转过身,举着只剩下花杆的玛格丽特对顾以北撅着嘴巴难过的说:“学长,预测了结果,你不爱我。”
顾以北无可奈何,拿起花杆,把它扔到花丛中,站在我的面前拉起我的手放在他的胸口:“信它有什么用,你要信的是我。”
“哦”我点点头。
我和顾以北坐在河边的大石头上,脚底便是阿依河的河水,山里的空气很甜很清,我举着一把花,伸了伸懒腰。
我抱着花,瞧了瞧四周,问顾以北:“你说天快黑了,你说山中有没有鬼。”
顾以北:“你想吓我?可我不怕鬼,小七,等会别把自己吓到了,你一向胆子小,看个《柯南》都能被吓得睡不着。”
我拉了拉他的衣角:“可是,今天是中元鬼节诶,传说这一天,鬼魂都会出来,飘荡在路上。山里这么阴冷,不正是鬼魂的好去处吗?”
他捏了捏我的脸蛋,把我的嘴巴撅成一个鸭子嘴,他说:“如果我是鬼魂,好不容易从地里爬出来,一定想去热闹的街上看看,谁会想来凄冷的山里晃悠。”
我说:“听说中元节这天有习俗,一定要在河里放花灯,祭奠亡魂。顾以北,我们没有花灯,就在水里放花朵,送别今天出来世间走一走的鬼魂吧。”
他没有回答,但也没有反对。
我迅速的塞了一把花过去,放到他手里,把花朵从花杆上摘下来,一朵一朵的小心的放在阿依河的河水里,洁白的玛格丽特花朵顺着河水慢慢往下游而去。
我在心里默默的说,顾以北的父亲,去吧,忘了这一世的孽,去找外婆和解去吧,求得她老人家的原谅,为自己赎罪去吧。
和我一样在往水里放花的顾以北忽然说:“小七,谢谢你。”
我有些奇怪的看向他。
顾以北说:“我知道,他走了,你是带我来河边送他的。”
我的手一松,手里的花全部落进了阿依河里,顺水飘走了。
原来,他冥冥之中,早已感觉到了。
回去的一路上,不停的循环着听着《阿依河的夜》。
我靠在顾以北的怀里,和他一同欣赏着窗外的星星与人间的灯火。
重庆是山城,山与山之间,山连绵着山,那些在山上而居住的人家,到了晚上,亮着灯。山在夜色下,就变成了天空,而家家户户的灯火,就成了星星,不停地在闪烁着,与天上的星星遥相呼应。
特别壮观。
等老林警察把我和顾以北送到顾以北家楼下的时候,已然是深夜十二点。
我陪着顾以北回家,顾阿姨还没有睡,盖着毯子躺在沙发上,看着电视。
见我和顾以北回来了,她准备起身起来给我热饭:“还没吃饭吧孩子们,我去把饭给你们热热。”
顾以北在看见妈妈的那一刻,一直很坚强的他,突然崩溃了,冲过去跪在地上趴在妈妈的怀里泪如雨下,像一个孩子一样。
妈妈在他心底里最柔软的地方。
内心再强大再隐忍坚持的孩子,看见妈妈也会哭的。
因为妈妈就是妈妈,妈妈是比超级英雄还伟大的存在,妈妈是孩子心里崩溃的最后一道防线。
在我们面前一直隐忍着自己情绪的顾以北,在看见妈妈时,放下了所有防备,把最脆弱最受伤的一面,展现在妈妈的面前。
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是,此时的顾以北,在我看来,比以前更成熟更稳重,今天是他最男子汉的一天。
他抵挡承受住了,全部的恶语相向与人间冷情。
到楼下的时候,老林警察和林夏倚靠在车门边上在聊天,看到我下来,纷纷看向我。
老林警察问:“那小子没事吧?”
我摇摇头,一把抱住老林警察,靠在老林警察的肩膀上,像小时候那样撒娇:“爸”
老林警察十分的疑惑,问:“怎么了?”
林夏在一旁开玩笑:“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想伸手要钱了呗。”
我抬起头瞪了瞪他:“说的好像你没问爸要过钱似的。”
我对老林警察说:“爸,您还记得小时候我上幼儿园那会在学校里学了儿歌《世上只有妈妈好》,跑回家问您为什么只有妈妈好没有爸爸好,你抱着我说,有《世上只有爸爸好》这首歌,给我照着《世界只有妈妈好》的歌词给我改唱了一遍爸爸好。”
我:“作为普通的人民群众来说,您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民警察。作为女儿来说,您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
一个瞬间,我看到老林警察红了眼眶,笑了,他刮了刮我的鼻子:“你这丫头从小就古灵精怪,想法奇特。”
林夏立刻凑过来:“爸,那我呢?”
老林警察哼哼两声:“你呀,就是个惹祸精。”他顿了顿,继续道:“不过,和我小时候一样。”
说完,我们三个人都笑了起来。
有的爸爸,也许不会做个好爸爸。
而有的爸爸,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爸爸,他们是超级英雄,非常辛苦,在维持世界秩序的同时,还要用心去扮演好一个好父亲的角色。
我的爸爸就是这样的超级英雄。
我小时候最烦别人问,你觉得妈妈好,还是爸爸好?你最喜欢妈妈还是爸爸?如果你的爸爸妈妈离婚了,你跟谁呀?
每次遇到什么长辈问这个问题,我都是直白的当场怼回去,你爸爸妈妈才会离婚呢?谁说世界上只有妈妈好的,明明是爸爸妈妈都很好,爸爸妈妈我都很爱,要跟他们永远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