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已是十一月二十四,离洛阳还有一千二百多里路,自打遇上那少年,两天下来,只向梁州城外走了三十多里路。林潇算算时间,自己若是一个人,时间绰绰有余。但那少年总是不紧不慢,麻烦事儿还特别多,照他这速度,到洛阳就不知道是何时了。
这会儿是早上,林潇坐在桌边喝茶,想到这些事儿,心里隐隐担忧起来。那少年还没出来,昨晚他哭到那么晚,怕是还没睡好,林潇不禁又叹了口气。
这时,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公子为何叹气啊?”林潇循声望去,见是一个青衣貌美女子,不禁呆住。那女子容颜秀丽、皮肤白皙,头上挽了个髻,插着一根青玉簪,一头丝绸般的秀发披在脑后,正笑盈盈地看着他。林潇见这张脸好似在哪里见过,但一直盯着人家看又不礼貌,便低下头沉思。
那女子吃吃一笑,随即粗声向林潇施礼道:“林兄”。林潇一听这熟悉的声音,立马意识到这女子原来和那少年为同一人。这人古灵精怪,易容术极高,自己已被她骗过好多次,便道:“你怎么又扮上女子了。”那人换回女子细柔的声音,笑道:“那林兄认为我是男子还是女子了?”说罢,在林潇旁边坐下,用一双带笑的大眼看着林潇。
林潇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又看了她一眼。心想,这人细腰窄肩、白皮嫩肉,身材比同龄的男子要矮上一截。自己最开始见到他时,心下也奇怪来着,结合这两天他的怪异举止,这才明白,这人原来是女扮男装。当下并不接话。
那女子见状,逐渐收起笑容,说道:“相处这么久,你还不知道我的真名了,我叫拓跋筠。”
林潇一惊,忙问道:“你姓拓跋,你是鲜卑人,是皇室?”拓跋筠点了点头,道:“我哥哥正是当今魏国皇帝拓跋弘。”
林潇放下茶杯,严肃的说道:“你知道我是汉人,你跟我说你的身份,不怕有什么危险么?”
拓跋筠歪着头看向林潇,笑道:“那你会伤害我么?我知道你们南朝人总是称呼我们为胡虏,恨我们占了你们的土地。”
林潇冷冷道:“你们本来就不属于这里。”
拓跋筠道:“那你认为我们鲜卑人就该呆在北方苦寒之地?我们也想拥有更好的生活。就算我们不来,也有匈奴柔然来,你们的土地也一样会失去。现在是大争之世,谁更强大,谁就拥有更多的领地。”
林潇道:“这简直就是强盗理论,难道一个人就可以因为自身强大,而肆无忌惮的抢人家手里的东西么?中原本来就属于我们汉人,无论是谁,都别想染指半分。”林潇这样说时,心里却甚是心酸,淮河以北大部分地区已经落入魏国手中好些年了。收复中原,这是一个曾经让林潇引以为傲的梦想,他原以为假以时日,他就会带兵杀到黄河边,收复失地。但这一梦想却因为家人的惨死而烟消云散,他以为他一辈子都不会再做这样的梦了。可是现在,他发现,他的心里竟然还残存着梦想的残片。
拓跋筠笑道:“林公子的名族大义令我敬佩。现在两国已经停战好几年了,但接下来会怎样,让我们拭目以待。”
林潇点点头,然后站起身,郑重其事道:“接下来恕我不能再与姑娘同路了,烦请姑娘把我的东西还我。”
拓跋筠笑道:“就因为我是鲜卑人?”
林潇笑笑并不作答。在他长期镇守边关的时光里,他每天都在想着怎样灭掉魏国,收复失掉的领地,因此对鲜卑族怀有一种天然的仇恨。现在知道拓跋筠是鲜卑人,更何况她之前留给他的印象还不好,他当然是一会儿也不想和对方呆在一起。
拓跋筠想了想,苦笑一下,便从身上拿出那支竹箫放在桌子上,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然后起身走出店外,拉上马走了。
接下来几天,林潇又恢复了之前的赶路节奏。只是他心里越来越不安起来,他想到了拓跋筠,也不知道她到哪里了。她树了那么多仇家,会不会半路遭人暗算。那天跟她交手,她的功夫显然不高。自己答应保护她的,又中途反悔,这实在没什么君子作风。
这时,前边路边草丛中躺着的一个女子引起了他的注意。那女子身穿青衣,头上插着青玉簪子,看装扮跟那天拓跋筠一摸一样。林潇不禁大惊失色,忙纵马疾驰到那人身边,翻身下马扶起那女子,果然是拓跋筠。她的胸口处已经被鲜血染红了,嘴角也流着血。她的马和那个大包袱已不见了踪影,这样子显然是遭了人的暗算。他急切地呼唤道:“拓跋姑娘,你醒醒。”拓跋筠却是一点儿反应也没有。林潇心急如焚,他曾经在军营中看郎中为伤者看病,需要将伤口洗净,然后上药包扎。这会儿他看着拓跋筠被鲜血染红的胸口,碍于男女有别,当下束手无策又懊恼万分。
突然,拓跋筠轻轻咳嗽了一声,林潇忙道:“拓跋姑娘,你怎么了?”
拓跋筠微微睁开眼睛,看着是林潇,微微笑道:“林公子,我要死了。你……你还讨厌我么?”她的声音断断续续的,看来支撑不了多久。
林潇摇了摇头,急道:“对不起。我不该让你走。”
拓跋筠凄惨的笑了笑,道:“有你这句话我死也瞑目了。”说罢,头往林潇怀里一歪便咽了气。
林潇十分难受,前几天还是活泼的一个年轻人,瞬间就送了命,而且还是因为他的反悔,才客死他乡。他看着拓跋筠的脸,痛苦的闭上了眼睛。他近来特别怕看见人离去,这总是会刺痛他的心,每每这时,亲人的脸就会在他眼前出现,他的心痛的就像刀绞一般。
这时,一双手突然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腰,头也靠在他怀里。他睁眼一看,看见拓跋筠正仰着脸一脸坏笑的看着他。他明白方才只是拓跋筠骗他,便把她推向一边,自己赶紧爬了起来,便向自己的马走去。
“林公子不是不喜欢鲜卑人的么?怎么又要出手救我啊。”
林潇不理她,径自翻身上马。
“欸”,拓跋筠上前一步叫道,“第一次有人为了我的离开这么伤心,我还以为这世上就我皇兄一人在乎我了。谢谢你,林大哥。”拓跋筠突然认真的对林潇说道,眼里竟像是有泪水。
林潇听她说的真切,心中一软,不想告诉她刚才自己那样痛苦其实不是完全为了她。他看着拓跋筠,低声道:“走吧。”说罢双腿夹紧马腹就要走。
拓跋筠见他又跟自己说了话,哈哈大笑道:“原来林公子是一个多情的人,看不得别人流泪。我知道以后怎样对付林公子了。”
林潇见她还是这幅德行,知道自己又被她骗了,便叹气一声,挥打马鞭去了。拓跋筠见林潇又不理自己了,赶紧吹了声口哨。她的马就驮着她的大包裹来了,她翻身上马,追林潇去了。
十二月初九午时,两人终于到达洛阳城。这一路,拓跋筠改变了不少,大部分时间都是温文尔雅的,偶尔也会使小性子,露出公主的刁蛮本色。洛阳城里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一派欣欣向荣之色。或许是受英雄大会的影响,这几天洛阳城里人特别多,几个国家的武林人士都向这里涌来,到处都能看到佩戴刀枪剑戟的人,他们中有的是来看热闹,有的是来参加比武的。
林潇对拓跋筠道:“咱们到洛阳了,就此别过吧。”
拓跋筠满是不舍。她想了一会儿,道:“你曾说过答应我三个要求,现在我想到了第三个,那就是,我要和你在一起,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直到我自己不想跟你一起,主动离开你,否则你不许撵我。”
林潇一听,便道:“你这是何必了,咱们只是萍水相逢,而你又贵为公主。我这次来洛阳城,事情办完后,便会回江南。”
拓跋筠拉着他的袖子道:“那我就就跟你去江南。”
林潇挣脱她的手,笑着摇了摇头,道:“你皇兄还在北方了,你去江南做什么?”
拓跋筠见他这样百般拒绝自己,心中猜到他要回江南肯定是为了他的那个秋儿,心下不禁又急又气,嗔道:“我去看看你的未婚妻到底有多美,顺便在你大婚时给你的未婚妻做丫鬟,服侍她上轿。你别忘了,我可是有这方面的经验的。”她气愤难当,感觉眼泪马上就要留下来,又冲林潇大喊道:“我再也不想见你了。”说完便气冲冲地牵着马转身跑了。
林潇心道:“这姑娘这段时间来好不容易收了收刁蛮任性的毛病,这会儿却又耍起公主脾气了。”当下不禁摇了摇头,径往一处酒楼吃饭。
这酒楼名叫“万兴酒家”,上下有两层,这会儿酒楼上下熙熙攘攘,一楼已全部坐满。跑堂的伙计们穿梭在人海中传菜吆喝,四周的食客推杯换盏、说笑划拳,一时热闹地好似闹市一般。
林潇走进去便直接上了二楼。二楼也坐满了人,只有一张卓子还空着,林潇便在那位置坐下。跑堂的伙计过来,林潇点了“翡翠虾仁”和“清炒酸笋”两道小菜和一壶酒。那伙计便下楼传菜去了。
这时,一老一少两个人走上楼来。那老的约莫五十来岁,穿一身蓝布夹袄,背上背着一个包袱,右手提着一把刀,走路一瘸一拐的。那年轻的则牵着老者的左边衣袖走在后面,他穿着一件天青色的稠衫,背上背着一把琴。再看他的外貌,剑眉星目,长身玉立,当真是一个绝世的美男子。
二楼坐的大多都是来参加英雄大会的武林人士,见那拿着刀的老者也没怎么在意,但对那少年倒是多看了几眼。那老者环顾四周,见每张桌子上都挤满了人,只林潇坐的那张桌子还稍微宽阔些,便一瘸一拐地向那边走去。那老者向林潇抱拳施礼道:“兄台,可否与你搭个座?”林潇点头忙示意他们坐下。林潇见这二人,不像是父子,倒像是主仆。
这时,坐在林潇后座的一个喝醉酒的大汉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提着酒瓶走到那年轻人跟前,嘟嘟囔囔道:“你这小子长的真俊俏,细皮嫩肉的,来,让爷摸两下”。边说边要把手向那年轻人的脸上伸去。老者见状,拍案而起,拿起桌上的刀就向那汉子刺去。只见那刀鞘重重地撞向那汉子的手背,再一反弹,竟又收了回来,老者收起宝刀,坐了下来。整个过程干净利落,一气呵成。汉子痛地缩回了手臂,口里嗷嗷的叫着。
汉子身后和他一起喝酒的七八人本来是准备看热闹的,这会儿见同伴反倒吃了亏,连忙丢了酒杯,呼啦啦的抄起大刀长剑,踩桌踢凳,便往老者身上扑来。老者拾起宝刀,出手挡格。他虽然已年过五十,还瘸了一条腿,但身手矫健,一把钢刀使得虎虎生风,那七八人已然不是他的对手。
但舞刀耍拳,难免会惊扰到四周的人,更何况这周围坐的还是脾气冲动的江湖人士,谁都不愿自己喝酒吃肉的兴致被打扰,于是乎,打斗由两桌蔓延到了五桌,接着整个二楼陷入混乱,乒乒乓乓,乱做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