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星期,双方又谈了几次,都是不欢而散。
公司方面,这样的事情经历过不少次,一直很沉着。态度温和神情坚决,对孟江是语气上绝不会刺激她,但内容上则寸步不让。
再接下来,建筑公司不再主动找孟江,反倒是孟江去找上门去,也没有结果。
既然谈不拢,孟江决定不谈了。
这天,上午早高峰时间,本市比较繁华的一条马路边,鳞次栉比的楼群中,在其中一栋属于建筑总公司的大楼前,孟江一身素色衣服,还是扎着马尾辫子的头上,别着一朵白色纸花,步履坚定,走到大楼的正门前。
正是上班时间,很多人急匆匆走进大门,左右往来的路人则更多。人流中,孟江面朝着建筑总公司的大门站定,从包里拿出件沾满血迹的制服,双手抓着衣服肩膀部分,抖开来,然后拿放在胸前。
人潮汹涌,纷纷走过孟江身边,大部分人目不斜视,也有些人随便看了血衣一眼,然后转头继续赶往自己的上班地点,不做停留。
到了九点半,才有些出门买菜的老人家停下脚步,看着孟江,然后窃窃私语。也开始有几个菩萨心肠的老妇人上前,关心询问。
孟江就开始讲述,讲述这件血衣的由来,血衣的主人是遭遇了怎么样的不幸。
不一会,孟江身边就聚集了十几个人,然后是几十个人。
再一会,公司秘书出现在大门口,面无表情,往以孟江为中心的人群那处看了一会,就把门口站立的保安叫了过去,低声说了几句,然后转身乘电梯上楼了。
保安走出去,挤到孟江的身前,说:“你不能这样下去了,你影响了我们公司上班的正常秩序,也影响了这里的交通,你还不走的话,我就打110了。”
孟江也面无表情,左右看了一下,然后把血衣收起,分开人群,走了。
五点半,下班时间,孟江又来到了大楼前,还是用双手扯着血衣的肩膀处,抖开了,拿放在胸前。
与上午一样,大部分人面无表情地走过,但又有几个不明真相的好心群众上前询问。这回孟江没有讲述,只是摇头不说话。
好心的人们慢慢散去,人潮中,只有孟江孤独立在那里,平举着血衣。
门口的保安,用对讲机不知道和谁请示着,然后一直点头。放下对讲机后,接着不再理会孟江,继续威严地站岗。
七点,行人渐少,孟江也离开了。
第二天早上上班时间,孟江又来了,还是头插小白花,平举着血衣。无人理会她,她站到了九点半,离去;下午下班时间,又来,沉默站立,快天黑时,离去。
然后是第三天,第四天,孟江来了又去。
第五天是周六,基本没人上班,孟江也休息,没来。
周一,一大早,孟江又来了,依然是沉默地站立,平举着血衣,面无表情。
孟江一直很平静,但兄弟们坐不住了。
“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啊!”侯毅大力挠着头,对徐先说:“要不然我喊上几十个兄弟,扯个七八条横幅,扩大影响?媒体来报道了,上面重视了,就容易解决问题了。”
徐先摇头:“这样一来,你和那些医闹,有什么区别?别人一看,就认为这是来讹钱的。”
刘朗也挠头:“看见孟江这样,我不好受啊。真想开车去撞那个项目经理,让他明白什么是意外和偶然。”
徐先看他一眼:“会不会说话?不会说话就不要说。孟江其实也没怎么耽误她自己公司的事,就是每天两趟总这样跑去站着,确实是辛苦了。还连累到她爸,有时要出差的工作,她爸爸就替她去。那公司,原来她爸爸都放手了的,全部给她打理了的,现在又开始继续忙起来。”
其实徐先去过好几次,孟江远远看见他,就朝他坚定地摇头。徐先就没敢走过去。
在孟江站大楼门口第三个星期的时候,大楼里走出来一个穿西装打领带的,径直走到孟江的身前,自我介绍是公司技术部门的主管,然后打开手里的文件夹,指着文件和图纸,逐条向孟江解释,说经过公司技术处认真分析,水泥块剥离脱落的鉴定结果出来了,是方方面面互相影响的结果,是种种机缘巧合下的很特殊的个案。总之是与某个已经被开除的工人的偶然举动有关。
孟江看都不看那份鉴定结果,说:“你们公司自己的工艺处对自己的产品来打分,有什么意义?连参考价值都没有,我不看也不接受。有没有第三方出具的鉴定结果?”
西装领带正眼看了一下身前的女人,再正眼看了一下血衣,叹了口气,不再继续说下去,转身走回大楼。
两个月后,孟江还是在工作时间的每天上午下午两次站在建筑公司大楼前,日渐消瘦。来来往往的在周边大楼上班的人,几乎都知道了这个女人的故事。
只是,出事的那栋在建小高层,早就恢复了施工,眼看着就要封顶。
但是,开始有很多路人朝孟江竖大拇指,有人喊加油。上午有人给孟江送早餐,下午有人给孟江送矿泉水,下雨的时候,总会有人站在孟江身边帮她撑着伞,因为她要双手拿着血衣,腾不出手来撑伞。
春去夏来,孟江还站在那里。
这件事,徐先只能一直干看着,觉得自己很没用,很窝囊。
为掩饰自己的无能,徐先找法海诉说:“形式不重要,心里惦念就好。用这种方式表达对逝者的追思,太执拗了。就象《秋菊打官司》,到了最后,恐怕自己都不知道想要得到些什么,但却一直坚持着开始时所做的事。”
法海啧啧称奇:“已经三个月了,时间也够长了,量变最后都会引发质变,你看着吧,结果就快要到来了。这孟江让人佩服,有胆魄有谋略,难得的是还有行动力,真乃奇女子也。”
徐先:“你真这样想?你简直不是人啊。人类痛失爱侣,往往陷进无尽悲伤中出不来,可能就此消沉。这是因为自己对悲剧来临时无能为力的愤怒,这是自己恨自己,可以一直恨下去。这个孟江,之所以要找一些事来做,是因为,把自己对自己无能为力的愤怒,转嫁到其他的方面去。有了愤怒的目标后,就可以让自己的生活有了方向,从而不会陷进无尽的悲哀里。”
法海:“孟江这样做,除了发泄愤怒,还有着她向往的意义,她是要一个让自己安心的理由。你对你无能为力的愤怒,无计可施。孟江却能找到出口,她是聪明人,比你聪明。所以我劝你去结婚。”
徐先:“这个聪明和结婚有什么关系?”
法海:“人嘛,可能会因为犯傻去结婚,但结婚多半会让人变聪明。”
徐先:“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婚姻,哪里会让人聪明?”
法海:“好吧,我换个说法,婚姻能改变人的个性。简单执拗型的人会变聪明,而你这种聪明过头的,婚姻能让你犯傻。但是,犯犯傻有什么不好呢?你看看这孟江,她就在犯傻,但是多让人佩服的犯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