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
苍凉的号角声将天边的晚霞都染上了一层凝重,一个个破布遮羞、身绘黑纹的族人们早已神色肃穆地聚集在了圣树前的空地。正前方的简易担架上,几个刚刚死去的圣木族人一字排在地上,俱是妇女或孩童,各自被他们的亲友围住、撕心裂肺地嚎哭着。
就在刚才,一直与他们圣木族摩擦不断的雷石族,竟然偷袭了圣木族采摘野果的胡胡林,不仅毁坏了好多圣木族人们辛苦培育的胡胡果树,还将在胡胡林中采摘果实的妇孺们也炸死炸伤了许多!
“雷石族的黑爪子们,连女人小孩子也不放过,我们圣木族和你们不共戴天!”喀巴愤然怒吼着,双拳捏得咯吱作响,虎目中泪水却不断淌下。在他身旁,妻子阿雅和女儿喀娜也早哭得泣不成声,将身下那少年的尸身团团围住。
这正是喀巴的亲弟弟喀叶,只有十一岁的年纪,一直都跟喀巴他们生活在一起。然而此时,他却静静地躺在担架上,苍白的面庞没有一丝血色,沉静得仿佛睡着了一般,只是胸口那狰狞的焦黑和翻卷的血洞,却无声诉说着方才的惨烈。
人群的最前端,苍老的大巫森海肃穆站立,他头上戴了个花环,前端并列插了三根艳丽的羽毛,身上披着副宽大的赭褐麻衣,遮掩住佝偻的身形,只露出头脸和手脚,红褐沉积的皮肤上面,褶皱层叠、斑纹处处,纵然涂绘有红黑相间的花纹,也遮掩不住他衰朽的气色。此时,他望着一片愁云惨淡的族人们,浑浊的眸光中伤感一闪而逝,却马上被沉着和肃穆掩盖,等到人数到齐,他便转过身子,向着不远处的“圣木大神”伏拜下去,同时沉声喝道:
“树葬仪式,开始!”
这声音沙哑而低沉、似乎中气不足,但在场的数百名族人却全都听得清清楚楚,赶忙在他的带领下伏拜、吟唱起来。连那些正趴在逝者身上嚎啕大哭的亲眷们,也大都收拾了悲声,开始渐次将一具具尸体抬起,往圣木大神处走去。
“巍巍圣木兮
亘古长青
佑吾部族兮
泽被绵荫
生得汝赐兮
神由汝分
死投汝怀兮
魂归汝心
巍巍圣木兮
亘古长青
佑吾部族兮
泽被绵荫……”
一道道虔诚的吟唱声融合,一张张脸孔上俱是一样的庄严与肃穆,亲眷们的脸上不舍与虔诚混杂,抬着一具具尸体,向着对面的“圣木大神”走去!
正前方的“圣木大神”,却是一大片红褐色的“汪洋”,一根根遍布树瘤的红褐色树干或盘结或独自地伫立着,占满了苍穹下的所有画面。视线所及,越是远处的枝干便越高大,一直延伸到了天边的那根高耸入云的主干。感受到生人的靠近,离族人最近处的几根树干竟缓缓扭动起来,从一个个瘤疤状的树瘤中突然射出了无数的黑线,顷刻间便把最前面担架上的族人尸体卷了过去!定睛再看,死去的族人已呈“大”字贴在树干上,全身上下插满了密密麻麻的黑色藤条,在令人心悸的吸吮声中,一道道红色的血线便顺着微微膨胀的藤条流进了树干上的树瘤里。
族人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并诡异地渐渐全身浮现起圣树一样的红褐色,这红褐色越来越深、质地也肉眼可见地变化,很快变成了和圣树一模一样,彻底融合了进去,再难看出他曾经“人”的轮廓。
他的亲眷们怔怔地望着,露出既悲痛又解脱的神情,最后向圣树拜了拜便向后退去。
看见大多数族人已然完成了仪式,喀巴深吸一口气,也抱着喀叶站了起来,迈步朝圣木大神走去。
一旁的喀娜似乎预感到什么,忽然尖声叫道:“不要!不要!阿巴你别让小叶走好不好?我……我要再看看他!再看看他!呜呜呜——”
她到底只是个四五岁的孩子,眼见喀叶即将化成一截“木头”,她本能地产生了强烈的不舍!
“傻孩子!小叶……就要投进……圣木大神的怀抱!”阿雅不由紧紧将喀娜搂在怀里,一边哽咽一边断断续续地宽慰道,“从此以后……在祂的庇佑下,你的小叶……就可以……无忧无虑地玩耍……每天远远地看着我们了……”
“不要!我不要他看着我……我就要小叶陪我玩!呜呜呜……小叶!我的好小叶!咱们还说好一起去掏布驼鸟的鸟蛋,去射胡胡林的小兔子的……你怎么就不理我啦!你快起来啊……呜呜呜……”喀娜在阿雅怀中挣扎哭闹着,说到最后已是语无伦次,阿雅听得难以成言,抱着她。
喀巴也颤抖了一下,步子微微凝滞,这才缓缓向圣木走去。
圣木大神已然吸取完了前面所有族人的尸体,许多树干看着都“臃肿”了不少,而那一根根原本纤瘦的黑色吸血藤,饱饮鲜血后却变得膨胀、变得暗红,宛如一条条鲜活起来的红蛇!
“嘶嘶嘶!”
这些“红蛇”竟然不急着缩回树瘤中,反而将尖锐的枝端探向喀巴这边,窸窣作响的甩动声,如同饥渴的催迫!
“去吧!小叶!”
眼看来到树前,喀巴叹一口气,抬手便将喀叶的尸体抛了过去,躁动已久的藤条们嘶声大起,向喀叶争先恐后电射而去!
“轰隆隆——”
就在这个刹那,一直晴朗的天空忽然便雷鸣电闪,刺目的电芒遮掩下,似乎有某道黯淡的流光一闪而过——
原本气势恢宏的颂唱声变得衰弱、参差,许多族人都抬头望天,皆观察起这蹊跷而来的电光,尤其是大巫森海面色陡变,竟是失了一贯的镇静!
“快看呀!小叶……小叶他怎么了?”
一道惊奇的呼喊突兀响起,却是喀巴熊躯陡震,一只手颤抖地指向身前不远的喀叶——
原本插在喀叶身上的圣树藤条不知为何已缩回树瘤中,任由他躺在地上,而他身上的焦黑片片龟裂、炸起、脱落,露出鲜嫩光滑的新肉,胸口上那原本炸开的大洞竟也飞快缩小、愈合,只是片刻便平坦如初,竟然还开始微微起伏!
族人们先是一静,紧接着便炸开了锅!尤其是离喀叶最近的喀巴,直惊得张目结舌、不能动弹,脑中却忽然划过一道灵光,仿如一道惊雷将他炸醒,让他狂喜跳起、嘶声叫喊道:
“圣木大神!圣木大神显灵了!让我家小叶复活啦!”
“什么?”不少族人已站了起来,疑惑又好奇地往喀叶处围拢过来,而一道娇小的身影早已如乳燕奔林般冲了过去!
“小叶——”喀娜眸光晶亮,恨不能现在就扑到喀叶身前!她心中娇呼道:一定是圣木大神听到了我的心声,将他送了回来!太好了!
然而她面前风声一紧,一道赭褐色的身影已突兀闪现身前!
“大巫爷爷!”喀娜吓了一跳,惊叫出声,已被大巫按住。
“等一下,我先察看一番!”大巫沉吟着,缓步走到喀叶身前,细细打量了一下,便对着喀叶伸出了右掌,红色的光便从他掌心喷出,继而笼罩在喀叶身上,在渐浓的暮色中尤其耀眼。接着他闭上眼睛,静静地感知起来。
见此情状,所有族人都自觉闭上了嘴巴,肃然起敬地看着,而喀娜这种小孩子更是瞪大了眼珠,看得眼也不眨!
在所有圣木族人中,只有大巫的圣术是由圣树直接赐予的,这是大巫的殊荣,更是圣木族的荣光,代表着圣树对族人的垂青!在圣木族人的认知中,大巫的圣术便是强大、神秘的象征!
在众人崇敬而期盼的目光下,大巫的眉头渐渐隆起,垂下的眼睑也在剧烈地颤动,显示出内心的不平静。
天色越发朦胧,大巫手上的光芒也越发显眼,看着大巫手掌横移,红光在喀叶身上反复逡巡、久久不决,旁观的族人们心情也开始紧张起来:大巫感觉到了什么不对劲吗?喀叶究竟出了什么事情?难道是他仍然难逃一死?还是……其实喀叶已经死了,但是却被邪恶的鬼怪附身,占据了躯壳?
夜色更深了,众人的眼帘内很快便失去了远处山峦、圣木的轮廓,只剩这一小片光域,蒸腾的红光掩映,让喀叶的脸庞看起来格外地阴森。
喀娜忍不住怯怯地拉了拉阿雅的胳膊,张口想说什么,却被阿雅连忙掩住嘴巴,生怕打扰到了大巫的圣术,只能和其他族人一样屏住了呼吸、忐忑等待起来。
终于,大巫止住圣术,缓声道:“情况我已了解了,喀叶他……”
他的语调顿了顿,喀巴的双手便不自主揪紧,阿雅和喀娜更是娇躯颤抖、眼里隐泛泪花!
黑暗中,大巫巫的表情模糊不清,只听他顿了顿便道:“……他的情况大致还好,已经活过来了。只是头部受了撞击,应当还要修养一番还能醒转过来。明天到我茅屋里,我给他配点草药,应该就没问题了!”
“太好了!太好了!谢谢大巫!”喀巴和阿雅都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尊敬地向大巫道谢,喀娜更是兴奋地一蹦三尺高,小脸涨得红彤彤的。
人群中也爆发出阵阵欢呼,不论怎样,圣树大神显灵、复活了族人,都称得上是神迹,代表着圣树大神对信众的眷顾!
虽然天气已经变得阴冷,但族人们的心头却温暖了许多,只觉圣木大神的福荫照耀下,长久以来压迫在众人心头的阴霾也消减了许多。
不少族人凑到还在昏迷的喀叶身边,热情地问长问短;也有族人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大声讨论着;还有的族人则燃起篝火,对着圣木大神不断地伏拜着、祈祷着。一时间,喧嚣声、欢呼声、祈祷声,远远回荡。
“吱呀——”
小茅草屋的门轻轻关上,一下隔绝了内外,窗外隐约的火光和笑声,在这里是那么的遥远。
这是另一个世界,更多的是深思和平静,一抹赭褐一动不动地盘坐于阴影中的一隅,只有苍老的话语低低回荡:
“祭礼落雷
大凶之兆,
旱雷无雨,
灭顶之灾!”
……声音渐低,良久化为一声长叹,“还有那个喀叶……也不知道我的选择是对是错……”
声音渐低,终至沉寂。
窗外通明,喧哗俨然。
今夜,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