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8雪落
“下雪了!”苏叶也仰头望天,话语中多了一抹怅然。
这边荒之地与以前呆过的蛮荒丛林气候迥异,现在这个时节,那里应当只能算初秋,可是这边已是寒风凛冽,月前便有人猜测着快要下雪了。
“奶奶个熊!早不下晚不下,偏偏现在下,非要老子明天深一脚浅一脚的!”身旁骂咧声此起彼伏,下雪之后,天寒地冻,车人行走也多有不便,对走镖来说有很大不利,也难免大家心生怨气,诅咒着这晦气的兆头。
而面有忧色的苏叶,心思更多则飞到了穆老伯身上:老伯的咳嗽一遇冷天便会严重,现在他是不是咳嗽得更厉害了。
苏叶越发担忧,恨不得现在就跑到山上问候一声,然而耳边已响起了呼唤:“小叶,别愣着了,干粮还没备够呢,快来帮忙!”
苏叶无奈应声,强压下心中的波澜,快步向外院走去……
这一下午,镖局忙碌得跟赶集一样,苏叶也一直忙得脚不沾地。只是平日精干的他,今日却明显心神不属、时常出错,直忙到一更将近,苏叶才干完了所有的活计。可是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眼前仿佛一直有一个佝偻咳嗽的身影在飘来飘去。
不行!我要去看看穆老伯!
他心中不安愈发强烈,终于呼啦一下从床上跃起,走向门房,“咚咚咚”的敲门声在黑暗中格外刺耳。
“谁?”守门的还是当日引他进镖局的伙计,此时他从睡梦中惊醒,着实吓了一大跳,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连忙披衣爬起,却听苏叶喊道:
“张二哥,求你行个方便,我现在想要出城,看望穆老伯!”
“什么?你疯了么?”张二哥简直以为自己听错,“大半夜的想要出城?万一被官兵撞见,你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搞不好都是要掉脑袋的!再说了,城门都关了,你要飞出去么?”
苏叶一时语塞,顿了一顿道:“容我先出去,等到了城门再去求求守城的官兵吧!明天我便要跟去押镖了,穆老伯孤身一人,我始终放心不下!”
“那怎么行?哪有半夜出门的说法!坏了规矩,明天掌事的责罚下来,我可吃不了兜着走。小叶,我看你平时也算明理,怎么今天这般糊涂?”
张二哥哪敢答应他这番请求,连声拒绝,可苏叶却苦苦哀求,夹缠不清。两人声音越说越大,在寂静的夜晚分外刺耳,终于惊动了镖局内熟睡的武师们,一个个披衣开门,看将过来。
“怎么回事?大半夜的吵吵嚷嚷?”
“明天还要早起,还睡不睡了?”
喧哗声中,里院的隔门“吱呀”一声打开,手持长剑的骆豪大步走来。
“什么事?”他脸色冷峻如漫天冰雪,浑身穿戴整齐,却似是还未歇息。
场中蓦地一静,张二哥连忙道:“是苏叶这小子,大半夜的,他竟想出门去,我怎能随便答应。”
“是!我想出城去探望穆老伯,还望大当家恩准。”苏叶也没想到连大当家都招来,但他深吸一口气,仍是坚定说道。
骆豪脸色更显森冷,两眼如利剑般向苏叶刺来:“荒唐!你简直是在儿戏!枉我还觉得你是个可塑之才!现在赶紧回去,我便权当没发生过!”
苏叶也不由心中一黯,大当家才对自己有所改观,押镖时也捎带上自己,可是转眼自己便来了这么一出,也难怪他心中闺怒了。
只是,有些事却不得不为。苏叶沉默片刻,忽然跪倒在地,涩声道:
“求大当家恩准……”
骆豪冷哼一声,却见苏叶已在地上磕起头来。
“砰!”“砰!”“砰!”……
一下接一下,每一下都是极重,额头上先是沾满了积雪,接着积雪融化,泛出乌青,乌青又转成淤紫,淤紫又破开,淌下一道道殷红的鲜血来。
四周的武师们先是惊呼,接着喧哗,慢慢又不知怎么沉寂了下去,化为一声声隐约的叹息。
“砰!”“砰!”“砰!”
一下接一下,瞧这苏叶小子的架势,今天要是不能出这趟门,他怕是要磕死在这里。
苏师傅与他关系最是熟络,此时心生不忍,忍不住站出来劝说道:“哎,我说大当家,要不就让小叶去吧!虽说规矩不能乱,但他毕竟也是一份孝心,不如这样,着他明早赶在咱们出发前回来便成。”
“是啊,不若就让他去吧……”接二连三的劝说声在耳边响起,骆豪闻声沉默,心中暗道:若是真让他磕死在这里,可对稳定人心大大不利。眼下出发在即,却不宜横生枝节。不管怎样,这姿态总得做一做了。
想到这里,他冷眉一挑,低喝道:“拿纸笔来!”
少顷他便在下人递来的纸笔上龙飞凤舞一番,甩到苏叶面前的雪地上,接着扭身便走:
“这是我的便条,拿着出城去吧!你也知道的,明日卯时出发,若是你回不来,那——便不用回来了!”
“多谢骆大当家!”苏叶捧起便条,珍而重之地揣进怀里。这时他挣扎着站起,才感觉一阵阵天旋地转,眼前道道重影,让他走路都虚浮如同喝醉了一般。
一只手搭住了苏叶的肩膀,帮他稳住了身形,接着一个大葫芦便递到了他手中。耳畔传来苏师傅的叹息声:“小叶,你可真行——不说了,快去吧!拿着这壶‘女儿红’,路上好暖暖身子!”
……
“咳咳咳咳咳!”凌乱单薄的床上,穆老头佝偻的身子正剧烈地颤抖着,发出的咳喘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骇人。
在他的床边,瘦骨嶙峋的崽子不断来回踱步,时不时对着他吠鸣两声,声音中充满了焦躁。
就在这时,崽子仿佛听到了什么,忽然跑到门边大声吠叫起来,穆老头脸色微变,颤抖着支起半个脑袋,又戒又惧地盯着柴门。
柴门年久失修,早已合不严密,“吱呀”一声便抢进来一个雪人,随之倒灌的寒风挟着雪花,让本就漏风的屋子里陡然多了几分寒意,穆老头却身子一松,眼里透出柔和的暖意,刚要说话,忍不住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
这雪人抖了抖身子,现出苏叶风尘仆仆的身影,他急步来到穆老头身前,只望了穆老头一眼,眼圈便倏地红了。
这确确实实还是穆老伯,但苏叶却已几乎辨不出来了:消瘦如皮包骨头的脸庞,泛起枯槁灰败的容色,只是短短一个月没见,穆老伯竟已是判若两人!
此时随着穆老伯的剧烈咳嗽,点点飞沫从他口中喷溅而出,苏叶觑得真切,顿时身躯陡震,再忍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
那赫然是点点血沫,落在地上,夹杂在地面那层层叠叠的污迹中,看起来分外触目惊心!
“小苏娃,你来啦!”穆老头虚弱的眸光中满是惊喜,接着微微一顿,视线停在苏叶额头的位置,“你的脸怎么了,碍事么?”
“我这点伤算什么!”苏叶心中更恸,紧紧地抓着穆老伯枯瘦的手臂,“老伯您,怎么……呜呜呜……要是我还在您身边,那……”
他心里其实猜度过,没有自己在身边,穆老伯的光景可能会难熬一些,但万万没想到他已艰难虚弱到这般地步!
“生死有命,哪能一直拖累着你呦!总得有这么一天,只是早点晚点罢了,咳咳咳!”穆老头摇了摇头,黯淡的脸色却显出旷达之色,“幸亏你没在呢,半月前姓朱的才带着狗崽子来过一回,手里拿着征兵的文书,咳咳咳!若不是你已经进了振远镖局,怕是已躲不过这一遭了……”
“穆老伯……”苏叶胸口一热,想不到自己走后竟还有这一番波折,若不是那日穆老伯拉下老脸求得骆豪应允的一次试手,恐怕自己早已被抓去服兵役了。
“咳咳咳……咳咳咳……”穆老头的咳嗽声一阵紧似一阵,随着咳嗽而痉挛的身子让苏叶的头皮一阵阵发麻,连床下的崽子都似乎感受到了什么,毛发根根立起,吠叫声愈发激烈和焦躁。
苏叶的呼吸越发粗重焦灼,不祥的预感像巨锤一样一下接一下地擂着他的心,让他从身到心都深深战栗。
穆老头的脸色越发晦暗,连说话都变得又细又弱:“我……快要不行了……小苏娃,虽然咱过活的时候不长……但我也把你当成……半个儿子……你能来……真是太好了……”
苏叶的拳头死死攥紧,泣不成声地说道:“呜呜呜……穆老伯,我也早把您当成家人了……”
“好娃娃……”穆老头露出欣慰之色,“你来得正好……我的坟头……前几天刚掏好……省得麻烦旁人……就在我婆娘边上……一会儿……就把我埋了吧……”
“不!您不会死的!熬过了这段时日,我就带你去陈郎中那里,一喝药,病便……穆老伯!!”苏叶正辩驳着,穆老头却蓦地“哇”吐出一大口污血,让苏叶忍不住失声惊呼!
他赶忙拖住穆老伯的脑袋,穆老伯的脸色已是暗如土色,连抬头的力气都似乎被抽空了,气若游丝的声音在他嘴里断续着:“那把弓……就藏在后山那棵……杨树底下……等再过几年……你有了本事……再拿去吧……本事不精……千万莫要示人……哎……也不知道告诉你……到底……是福是……”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紧接着小屋中便传来凄厉的嘶吼和犬吠声——
……
苏叶站在才堆好的土丘前,一手握着木板,一手拿着匕首,似要写点什么,只是良久以后,他怅然地收了手中的匕首,只把那一块木板端端正正地立在土丘前,拔开酒葫芦的盖子,“咕嘟咕嘟”对着土丘倒了一半,接着一仰头,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咳咳咳!”他只感胸中火辣辣的灼痛,刚刚止住的泪水禁不住又夺眶而出。长吐出一口白气,他对趴在土丘边的土狗涩声道:“哎,我不得不走啦,崽子,你跟我一起么?”
却见崽子支起身子,吠了一声,重又趴回原处,眼中闪动着莫名的光。苏叶身子一颤,忍不住伏下身子,慢慢抚摸着崽子黯淡的黄毛,只觉它浑身冰冷颤抖,皮毛下那一根根肋骨历历可数!
他心中如翻江倒海、五味陈杂,终于长吸一口气,向山下慢慢走去,走了不知多远,他忍不住回首望去,只见那处小丘、连带着旁边的一抹土黄,都已渐渐隐没在呼啸的白茫中。
苏叶蓦地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怆,长啸一声,箭也似向远处飞奔,转眼消失不见。惟余寥廓天地,尽成苍茫——
正是:
刮骨钢刀催酒醒,浊泪未落念已凝。
浮蔽苍茫寒雪夜,一腔热血尽余温。(注1)
注1:诗名《雪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