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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望断天涯路(七)

京都公主府,夜已经深了,可陆历还没有睡,桌案前的灯花已经挑了三次,这会儿又有些暗了,他刚想叫陆七进来添烛火

一抬头,看见墙边的滴漏已经指向了子时,不知不觉间,已经夜半了,他放下手中的笔,直了直腰,又继续埋头工作

一个时辰后,陆历房中的烛火终于熄灭了,黑暗的天际已经微微发白,方圆数里已经有公鸡开始打鸣,卖炊饼做豆腐的此时也已经起床准备食材

陆历靠在身后的墙壁上闭目养神,每当有事情难以决断的时候,他总是会习惯性地揉额角

今日,关山传来驿报,太子已经顺利抵达关山北部,不日便可抵达驻军所在地,以大梁现在的情报传送速度,就算是用最快的马,最好的送信兵,马不停蹄日夜接力,一日至多行三百公里,关山距京都遥遥千百里,这封驿报最迟也是三日前送出的了

照这么说,不出意外的话,太子两日前便已经抵达关山驻地了,按旧例,皇帝派遣赴边的朝廷重臣抵达边关后,应立即点燃烽火台,向京都传送消息

烽火台传递消息的速度要远远快于骑兵送信,从关山到京都,一千八百里,沿途皆设烽火台,一旦边关有紧急情报需要传送,戍边将士便点燃烽火,将情报一个接一个地传下去

烽火传信,半日足矣,如果太子抵达边关,不可能不传信,如今没有收到消息,只能说明太子还未抵达边关驻地

晨曦透过窗棱射了进来,映在陆历的脸上看不真切,陆历移开放在眼睛上的右手,缓缓撑开眼皮,那双深邃的眸子此刻布满了血丝,看向窗外的晨曦的视线有些不真切

陆历扶着桌案一角站起,褪去身上松松垮垮的袍服,洗漱过后,换上了大红色的朝服,径自出了门

这会儿,公主府里没几个人起来了,陆历兀自穿过花厅,回廊,在府门口同门房交代了几句,利落地策马而去

当最后一滴露水从草尖上滑过,寂静的长街响起吆喝声,陆历踏着晨曦和薄雾走进了承明殿

进门的一刹那,陆历抬眼看向前方,不期然地撞上了萧起的视线,萧起的眼神中带着别样的深意,陆历隔着人群远远地同萧起对视,有些话,不用说出来,他们都明白

这一场朝会开的异常的沉闷,武帝年纪大了,性情更加多疑,动辄贬官抄家,满朝臣子皆是战战兢兢,岂敢说一个不字

退朝以后,萧起和陆历一前一后被武帝召进含章殿,萧起进去之前,回头深深望了陆历一眼,陆历亦回视

他们曾是最亲密的兄弟,可世道总是在变,他们也不能再像从前那样了

陆历坐在偏殿里静静地等着武帝召见,一开始端上来的茶水早就已经凉透了,正殿那边还没有一点儿消息传过来

陆历眯着眼睛靠在椅背上,没想到竟然睡着了,一睁开眼就看见一个小内侍正焦急地站在他身边

“驸马,您终于醒了,圣上叫您过去呢”,小内侍唯恐耽误了时间惹怒武帝,说话的声音里带了颤音

陆历定定看了小内侍一眼,心下了然,安慰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起身往正殿去,恰好碰上了从里面出来的萧起

这一次,两个人依旧没有说话,萧起给了陆历一个神秘的微笑,然后快步离去。陆历面色如常,进门前瞅了瞅天空正中的大太阳,而后转身,继续往里走

一进门,陆历就感到了浓浓的压迫感,房间里很昏暗,四周都用厚厚的布遮着,走进去,又发现武帝休息的内室里却点了很多蜡烛,明晃晃的,陆历一时有些不适

“让驸马等的时间久了,方才和起儿谈的是国事,现在要和驸马谈一谈家事”,武帝穿着常服靠在榻上,命人给陆历赐了座

虽然武帝说了要和他谈家事,可陆历丝毫不敢掉以轻心,他深知,武帝说是家事,都是面子上的客套话,面前看似孱弱的武帝其实比任何人都狠心

“圣上国事操劳,日理万机,微臣多等上片刻也是应该的。圣上但请吩咐,微臣洗耳恭听”,陆历从椅子上站起,向武帝行了一礼

武帝的眼中闪过一抹悦色,陆历是个靠得住的孩子,不骄不躁,进退有礼,德才兼备,做驸马有些可惜了

武帝看着陆历的眼神变得凝重,“驸马不必多礼,今日召你来,只是想和你说说家常话,宽一宽我这个老头子的心”

武帝脸上的神色此时又变了一番,方才的凝重一扫而光,脸上的和善和慈祥仿佛真的是一个内心渴望天伦之乐的老翁

陆历听了武帝的话,又规规矩矩地坐了下来,他是公主驸马,和皇帝说得上哪门子的家常话?可是他还必须做出一副相亲相爱的样子

“圣上宽厚仁爱,微臣自是愿意同圣上说话的,公主也很思念圣上,只是一直在服药,不能外出”

提到相思,武帝脸上露出了一抹笑意,陆历想,即便武帝再铁石心肠,可对于相思,心里还是在乎的吧

“相思是个懂事的孩子,...她受苦了”,武帝似是想起了些不愉快的事情,脸上的光彩再次消失

“驸马,朕把公主托付给你,是真的希望你能保她一时无虞,可世事难料,无论你们将来如何,朕都不怪你,...”

武帝似乎有些伤感,下床来到陆历身边,拍着陆历的肩膀道,“不管你和相思以后如何,你永远都是大梁的良将,是守护大梁安宁的战神!”

战神么?听到武帝的话,陆历只觉好笑,在武帝眼里,他存在的价值就是为大梁拼杀的一员猛将吗?相思就是一颗被他弃掉的棋子吗?

也许,武帝为了追求利益最大化,可以舍弃一切不必要的东西,可他不会,他和武帝不一样

“圣上,微臣永远不会抛弃靖华公主,无论发生什么,微臣都不会退缩”,陆历想让武帝知道,相思不是物品,她不是可以被随意舍弃的部分,至少,他在乎

武帝扶着陆历的肩膀站直身体,嘴角泛起一抹苦笑,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内室里一片死寂,停顿许久,武帝再次看向陆历,语重心长地道,“驸马啊,太子没有抵达边关的事情你应该也猜到了,自太子离宫,朕心里一直担心着,大梁不允许他有任何闪失!”

“朕老了,能为你和相思做的不多,朕若是去了,萧家势必会趁机打压高家和公主府,那时候,谁能拦得住呢?”

武帝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怅然,他为政十数载,也没能解决掉外戚干政的病根,留下这一个烂摊子

“朕本意是想将相思许给李慕的,李家世代忠良,根基稳固,只要李慕肯真心对她,和萧家对着干也不是问题”

陆历的脸色晦暗不明,其实他想过,相思本不应嫁给他的……

武帝顿了顿,又道,“可惜,世事难料啊,你和相思的事情被萧家利用,闹得天下皆知,也许是你们两个的缘份,后来皇后跟朕说,相思钟情于你……你也是个靠得住的孩子”

陆历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武帝,他以为武帝会下旨给他们赐婚,只是为了平息舆论……

“驸马,朕给你一个承诺,能不能保护好相思就看你的了……”,武帝附在陆历耳边,低低的几句话,却仿佛有千斤重,砸在了陆历的心头

从承明殿出来,陆历身上的一层里衣已经湿透了,他迫切想回去看一眼相思

在这个三月的午后,陆历从皇宫出来,没来由地想要任性一回,他没有理会在宫门口等待自己多时的下属,也不在意路上行人的眼光,一路纵马疾驰,穿过长长的青石巷道,最后停在了公主府门前

正坐在门廊里打盹的门房吓了一跳,平日里早出晚归的驸马居然在这个时候回来了,莫非出了什么事情?

“驸马,驸...”,老门房的话还没问出口,陆历已经把马缰扔给了他,一阵风似的进去了

府里的下人还是头一次在大白天看见驸马,一个个都惊讶的不得了,陆历一路快走,终于站在了相思居室的门外,举起敲门的手却凝滞在半空中

这一刻,他想到了许许多多的事情,他犹豫了,像这样不管不顾地跑回来,只是想见她一面,这么鲁莽的行为一点儿都不像是他会做的!

可是,这一刻,他的心里,慌乱和空虚泛滥成灾,比起两个人在一起,什么冷静自持,相敬如宾,他都可以不在乎

陆历推开门,映入眼帘的就是相思温和的身影,陆历不由一笑,他眼中的她正趴在桌案上昏昏欲睡,枕在胳膊下的似乎是一幅画

陆历走上前,取了外套给相思披上,然后俯身去看画上的内容,嗯,这画上的人看上去怎么如此眼熟?

画上是一个年轻男子,十五六岁的模样,还未束发,穿着宝蓝色的常服,陆历总觉得那眉眼似乎在哪里见过,一时却又想不起来

这时,红玉端着茶盏进来了,看见驸马的一刹那,她还以为自己眼花了,险些打翻了茶盏

回过神来,红玉忙放下茶盏,为刚才的失礼向陆历请安

陆历也无意责罚于她,只是依旧站在相思身边,盯着那幅画看

红玉见状,有心将功补过,“驸马,您不知道,公主画这幅画,画了好些时日呢!”

陆历抬头,看向红玉的眼神平淡无波,红玉诧异,她这么说,驸马应该很高兴啊,怎么感觉不太对呢?

陆历再次看向那幅画,脸上的神情带着严肃,“以后公主再想作画,你们多拦着点儿,她眼睛看不清东西,画画也是费神费力”

红玉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驸马面色冷沉的从自己面前走过,她有些想不明白,驸马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怎么听着像是气话呢?

一旁,趴在画上神游太虚的相思睡得踏实,口中含混不清地呢喃着什么,在梦里,她梦到了和陆历一起出去郊游,她像只快乐的小鸟一样在他身边转来转去

晚间,相思正在用膳,有丫鬟进来禀报说,驸马回来了,相思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陆历不是每天都这个时候回来吗?

而且,每天晚上,她都会在陆历回来后派人过去帮着安排晚膳,有时候陆历回来的比较晚,就直接改成宵夜

所以,让相思没想到的是,不过半刻钟的功夫,陆历就出现在了她院子里的餐桌上,理由是没有吃晚饭

从陆历坐下的那一刻开始,相思就坐不住了,她有些不安,陆历的突然接近让她很不习惯,这打破了他们两个日常相处的界限

相思皱着小眉头,一双手反反复复地绞着帕子,桌上的饭菜更是一口也吃不下,陆历奇怪地看着相思,晚饭用得这么少,是不是生病了?

陆历招来红玉询问,“公主每天晚膳用的多吗?”

红玉一直站在屋外,对屋内的情形一无所知,因此说了大实话,“驸马,公主晚膳一向正常,桌子上摆的,都是公主爱吃的,今天您突然来了,没来得及备菜,我这就去叫人再上几个菜!”

陆历抬头看了眼相思,黑黝黝的眼眸里蕴着猜不透的深意,视线再次扫过满桌的饭菜,陆历冲红玉道,“公主晚饭用的少,你再把桂花酥和鲫鱼汤端一份过来!”

陆历说话,语速不快,声音不夹杂一丝情绪,相思听到他加菜,知道陆历这时候已经生气了,陆历涵养极好,即使生气,也从来没有冲她发过脾气,除非她做的太过分

为了避免和陆历正面交锋,维系好两人和和睦睦的友军关系,相思鸵鸟地低下了头,无比纠结地揪着手里的帕子

她在心中暗暗期盼,陆历快些吃,吃完赶紧走,他在这里,她感觉浑身都不自在

陆历偏偏不如相思的愿,吃的慢条斯理,相思不为所动,固执地像一个木偶,坐在陆历右手边,就是不肯动筷子

陆历边吃边打量着相思,他就像养了个喜欢耍小脾气的女儿,变着法的折腾他,说什么相敬如宾,给彼此更多空间,都是骗人的鬼话

陆历想到这里,不由嗤笑相思的小心思,他可不会放任相思我行我素,什么是夫妻,整日里谁也不关心谁,还能算是夫妻吗?

陆历不由叹了口气,相思的倔强和退避三舍让他头痛,他的日子,以后一定会生龙活虎,鸡飞狗跳,热闹无比的,对吗?

陆历估摸着时间,差不多到了小厨房熄灭灶火的时候,然后暗搓搓地将桌上仅剩的一盘桂花酥悄悄藏了起来,而后叫了丫鬟进来收拾残局

这一顿晚膳用的时间是平时的两倍,丫鬟们都看不懂两个主子在闹什么,乖乖地收拾好餐盘,快速撤离了现场

“你,你不回去休息吗?”,相思友情提醒了一句

“是啊,该休息了,还是娘子想的周到”,陆历借坡下驴,蹬鼻子上脸,说着就起身往内室走去

相思敏捷地判断出陆历的去向,慌忙起身,喊住陆历,陆历悠悠然转身,站到相思面前,面上带笑直勾勾地盯着相思看

相思刻意忽略脸上那两道灼热的视线,拽起陆历的一只袖子,作势要把他往外拉,“你明明答应过我的,井水不犯河水……”

陆历烦躁地蹙眉,相思又开始宣传她那一套理论,“我是说过,可我不想那么做了”

相思蓦地松了手,站在陆历身前,有些无措,“你瞎说什么呢?你快回去”

“我的妻子就在这里,你要让我往哪里去?”,陆历豁出去了,脸皮什么的都不要了,他做到这个份上,他就不信相思还会赶他走

陆历的那句话成功让相思安静下来,房间里气氛突然凝滞,两个人都不说话,相思转身,摸索着往内室走,陆历没有理会她,自己在房间里找地方坐下

很快,陆历就听到内室有悉悉索索的声音传出来,陆历唇畔扬起一抹笑意,他就等着相思举手投降!

可下一秒,他就笑不出来了,只见相思抱着一床被子,拎着一个枕头从内间出来,然后把东西都塞到了他的怀里

“你不是执意要睡在这儿吗?”,相思脸上带着诡计得逞的笑,“正好我这儿多一床被子,就委屈陆大人在这儿打个地铺!”

陆历当场石化,居然还有这种操作?陆历表示不服,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不就是打地铺吗?这点儿苦,他还是能吃的

相思美滋滋地回了内室,刚躺到床榻上,就听见外边有动静

陆历抱着一床被子和枕头进了内室,四处看了一圈,最终选定在相思床下打地铺

这次,轮到相思坐不住了,相思坐起身,听着床下陆历均匀的呼吸声,怎么也无法入睡

陆历睁开眼睛,看向床榻上的相思,“我听红玉说,你今日画了一整天的画”

相思烦躁了一会儿,也释然了,她抱着被子刚躺下,陆历就开口说话了

相思面朝里靠墙躺着,犹豫了一会儿才道“嗯,我今天在画画”

陆历看着屋顶上的横梁,窗外有月光照进来,“都画了些什么?”

相思翻了个身,冲着陆历的方向,本想说他很吵,可话到了嘴边就成了“一位故人,小时候的朋友,说了你也不知道”

相思在心底盘算着自己的小九九,反正陆历也没见过那幅画,她随便胡诌也没事儿,她才不会告诉他,她画的是他!

陆历沉默了,好久都没有说话,久到相思以为他已经睡着了

“故人吗?是很喜欢的故人吗?”,陆历再次发问

许是今晚的气氛太过美好,相思突然不想开玩笑了,“是的,那个人你认识,他叫陆历”

这句话,相思终究没有说出口,她想了想,发现怎么说都不合适,等她想到正确答案,床下的陆历似乎已经睡着了

相思轻轻唤了他一声,他也没有反应,相思钻进被子里,翻了个身,也睡下了

黑暗里,陆历看向窗外的月光,武帝的话再一次浮上心头,如果那一天很快就要到来,那么属于他们两个的安宁日子还有多久呢?他想为自己和相思留下一段温暖的时光,哪怕是以后他不在她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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