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中雁荡山下雨了,一下就是半个月。
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江浙的梅雨期就是这样,又闷又热又潮又湿漉漉,天地仿佛一个大蒸炉,林北港怕热,已经连着好几天不穿贴身的小衣入睡了。林南渔和李稻稻想有样学样,却被井祯挨个说教了好一阵。毕竟女儿身嘛,哪能和男子一般袒露。
掌道师兄前两天发了告知,几天后有台风入境,威力堪比金丹之怒,所以告诫各外门师弟妹出门的时候要小心,防雨罩一定要开启。那怕是筑基期的弟子,上下山门还是要小心塌方和泥石流。
那时候井祯还没有自己独立的梅园,跟李稻稻林南渔她们住一个竹屋小楼。林北港那时候年纪也小,不通男女之事,所以跟林南渔睡一张床。
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知夏深。
林北港林南渔和李稻稻三人坐在院子的长廊上,脱了鞋,晃荡着脆生生白嫩嫩的小脚丫,每人手上捧着一片西瓜在啃。闷热的梅雨季,吃冰镇西瓜看廊外小雨,再舒服不过了。
井祯撑着把油纸伞进来。进来之后把伞撑在玄关边上晾干雨水。她伸手拢了拢垂在额前的发丝,绕到耳后去,然后看着长廊上的三个吃货,露出浅浅地笑,问:“哪来的西瓜?”
林北港本来在朝廊外吐籽,闻言惊喜回头。用手背擦了下嘴,起身小跑过来,笑着回答:“是靳袁抱过来的,说是孟师兄专门留给我们的。师姐你的给你留了。”说着从身后拿出一大片切过的西瓜。
“好。”
井祯没接,而是从身后的包袱里掏出一身青衣,语气略带炫耀的问道:“好看吗?”
李稻稻眼神一亮,起身凑近细细地看,羡慕道:“师姐你领到外门青衣啦。”
林南渔年纪最小,还不知事,字也不识得几个,跟在别人身后只知道重复别人的话:“师姐……领……青衣啦。”一句话还漏了几个字。可爱极了。
井祯没忍住,伸手捏了捏南渔的脸蛋,又顺手擦去她嘴角一颗西瓜籽,“你们也要加油,师姐等着你们领青衣的时候。”
林南渔眨巴眨巴眼睛,萌萌地点头,“好!”
“咚咚咚。”有人敲门。
“我去开!”林北港光着脚丫屁颠屁颠跑去开门。
打开门后,瞧见的是一个撑着伞的清秀少年。少年看着眼前的小屁孩,愣了愣,再朝里头看了一眼,恍然过来。笑道:“你是捡回山门的孤儿林北港吧,我来找你井祯师姐。”
林北港小小年纪,却有着天生的敏感,对少年话里透露的不客气心里排斥,冷漠道:“师姐不见外人。”
少年皱起眉头,有点小小不耐烦,目光越过林北港对长廊上的井祯众女笑道:“井祯师妹,我是李玄檀,外门掌刑李葛之子。我看师妹刚才走的匆忙,我这里有把木剑,特来相送。”举手之间,一把绝好的桃木剑出现在李玄檀的手掌之中。
想来他是外门掌刑师兄之子,一把上等桃木剑还是拿得出手。
林北港愣在当场,不知所措的回头看井祯。
井祯却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那把桃木剑,仿佛是要印在心底。然后轻声道:“多谢李师兄好意,师妹刚领了青衣,未习山门剑法,暂时不需要。”
李玄檀也不恼,笑着嚼着井祯刚才话语中的字眼:“暂时?那这把剑就存在我这,师妹什么时候想要了,告知在下一声就可。”
而后未等井祯回复,转身进入了雨帘之中。
井祯眼神望去,只看到一川烟草,满山风絮,梅子黄时雨。
……
梅园刚收拾出来的时候,李稻稻和林北港经常来帮忙。
或是除草或是添柴或是浇水,或是偷吃靳袁送来的小点心。
那时候井祯会跟外门其他师兄姐弟妹结队出门游历,回来的时候总是会带着梅花树种或是树根回来,一棵两棵三棵,黄梅墨梅红梅。什么都有。渐渐梅园才热闹起来。井祯又弄了一个聚灵阵,确保园子里四季开满梅花。
李玄檀扣门的时候,一阵冷香从院子里飘出来。他下意识嗅了嗅,脑海里竟浮动出井祯那曲线曼妙的身姿。果然又冷又艳。
“井祯师妹,我是玄檀师兄。你开开门,我找你有事。”
冷香浮动。
日影西斜。
柴扉上青苔渐浓。
院子外荒草俞盛。
仿佛是片刻,又仿佛好久。李玄檀终于听到井祯的回复。
“进来吧。”
院门打开。
李玄檀快步踏入其中,像一点水滴落入湖面,激荡出一圈一圈的涟漪。院子里此刻正奇香无比。一袭青衣的井祯正坐在椅子上择梅花瓣。她面前有个小坑,坑里已经不知道积了多少梅花花瓣,竟厚厚快填满那个小坑。瞧见李玄檀进来她便停下手中的动作,冷艳的双眸只是看着他,不说话。
李玄檀早已习惯井祯的冷漠,或者说竟有点喜欢她这样冷漠对待自己。他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井祯身边,开门见山的从身后掏出一本泛黄纸张的小册子,故意遮住上面的书题,抛出问题来:“师妹,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一本书。”井祯回答的很干脆。
李玄檀脸上得意的神色一滞,又问道:“那师妹你知道这是什么书吗?”
井祯眨巴眨巴眼睛,像看陌生人一样看李玄檀。没搭话。
李玄檀觉得很没劲儿,手掌把遮掩的书题翻开,竟是一本剑谱。他递给井祯,带着期待道:“师妹你看看,这是你一直想学的那本剑谱。”
井祯眼神先是一亮,都快伸手去接了,却又是想起什么,没伸手。轻摇头道:“不必了。”
李玄檀脸色一变,诧异道:“师妹你不想要了?”
井祯淡淡道:“想要。但我还没到先天巅峰,按山门的规矩,没资格学。”
李玄檀心里一松,“我还道是什么事,这本书我既然拿出来了,就可以不用还回去。师妹你放心大胆的学,没有人敢说你什么。毕竟还没有人敢在家父面前说三道四。”
因为他父亲是外门掌刑师兄。
因为他父亲是外门掌刑师兄!
井祯的眼一下冷了下来。
“师兄,我倦了,请回吧。”
李玄檀脸也一下冷了下来,他死死盯着井祯,声音有点低沉:“为什么?”
井祯不去看他:“什么为什么。”
李玄檀猛地伸手捏住井祯的小巴,力气大的快能把她的下巴捏碎,“为什么这么对我,我对你还不够好吗!你到底要什么?”
“放手。”井祯从牙齿里蹦出这两个字。
李玄檀露出玩味的笑,“我要是不放呢?”
井祯眼神冰冷,左手向上伸手一推,将李玄檀的手臂推开。右手顺势对着李玄檀的胸口就是一掌,这行云流水的连招李玄檀根本没想到,反应过来时已经四脚朝天的摔在地上。
“你。”
李玄檀拍着屁股起身,骇然道:“你已经半步筑基了!?”
“滚。”
冷香中伴着井祯的呵斥。
这回李玄檀走得狼狈。
……
入夜,李玄檀提着一盏白纸灯笼,来敲梅园的门。
敲了半天,没有任何反应。
李玄檀有些气恼,他桃红的脸颊微微出汗,身上酒气熏天,想来喝了不少酒。只见他咬了咬牙大喊:“井祯师妹,你开开门,我有要事和你相商。”
半响,院里回了一句:“夜深了,有事明天再来吧。”
“我不!”李玄檀红着眼,哈着酒气说道:“井祯师妹,我的真心这么多年你还不知道吗!为了你,我上武夷山下太湖水,你想要的,我哪次不是费尽周折要来。”
梅园内,井祯一袭薄纱,靠着青灯一盏在翻阅古籍。听着院外李玄檀的叫喊,眉头稍皱。其实打心里,井祯不是木头,这么多年李玄檀喜欢自己她早早就知道。只是吧,这位外门公子爷太不靠谱。单说上武夷山下太湖水这两次,哪次不是他李玄檀为争风头抢先出手,结果中了人家埋伏,还要众师兄弟去解救他。所以对于院外人嘴里的每一句话,井祯都打心眼里不信。
李玄檀在院外叫嚣了半天,院里头还是没有任何反应。酒醒一半,恶却向心上来——他翻手一动,一柄玄彩四溢的长剑便出现在他手掌之中。那长剑上还用篆体刻了两字:玄罚!竟是与掌道师兄的“玄道剑”和掌库师兄的“玄资剑”齐名的玄罚宝剑。这玄罚剑本该是外门掌刑师兄持有的,看来也传给了自家宝贝儿子。
玄罚宝剑自是锋利无比寒气逼人。只是一出鞘,竟逼得院子里的梅花纷纷躲避,一时间落英缤纷冷香满地。李玄檀瞧着这些,自傲道:“师妹若不开门,今晚我可斩尽这满院梅花了。”
井祯无奈起身,素手一挥,衣架上一件红裘大氅似有吸引力般浮空而来,落披在井祯身上。红带一系,也掩住了她春光无限美好的娇躯。再一挥手,一股真气自木屋飞入梅园之中,轻落地打开了木门。她淡淡道:“进来吧”
李玄檀瞧着木门已开,打着酒嗝悠悠然就推门进去。
一身冷香擦衣过,满院梅君不入眼。
到达木屋后,李玄檀脚下一顿,手上的玄罚宝剑直插入土,吊儿郎当的坐在空地的木桩上,施施然把井祯上下一打量,笑道:“师妹,你今晚真美。”
井祯的眼神落在那把玄罚宝剑上,冷冷道:“今晚到底找我何事。”
李玄檀起身,拔出玄罚宝剑转身斩断一小枝梅花。那一截梅花未落地之前,李玄檀将它抓进手掌里。轻柔的,小心的,还输送着灵气,生怕这朵梅花掉落一片花瓣。李玄檀拿着这花穿过空地,来到屋子前井祯的面前,想把它插入井祯那一头乌黑的长发里。
不过井祯躲了一下,避开了。
这一下,像压入最后一根稻草的骆驼,李玄檀整个人暴躁了。他泛红的眼神瞧向井祯,冷笑道:“你还是瞧不上我。”
井祯竟被他这种眼神看得浑身不自在,下意识退了半步。
李玄檀忽然暴起,伸手想去拉井祯火红的大氅。不过井祯更快一步,立即后退三尺,回落至木屋里头。李玄檀虽扑了个空,却紧抓不放,脚下连进三步,一道寒光乍起,玄罚宝剑的冷光映照着满屋银彩。李玄檀心知井祯身法修为在自己之上,但此时已不做他想,只能更快的击败她,想把她身上一直对自己展示的那些高傲冷漠全部撕下,他李玄檀是天之骄子,井祯这个女人怎么能对他这样!
玄罚出鞘,井祯心中也是一惊。她见过掌刑师兄用过此剑,那招式功法,威力通天!虽然李玄檀使用此剑肯定比不过其父亲,但至少能与自己有一战的机会。
在玄罚剑的剑光笼罩下,井祯一退再退,有好几次剑锋都快扫到红裘大氅的衣角。情况危急之下,井祯已经被逼到闺榻的墙角,她银牙一咬,在下次玄罚剑直刺而来之时,竟从床榻之后拔出一把木剑,手中灵气激入木剑之中,那木剑光彩迸发,一下振开了玄罚剑。
这正是井祯多年孕育出来的一条僵硬无比又松软灵动的梅树主干,被她自己称为“梅刺剑”。
李玄檀心下一惊,剑势便断了,反而被井祯咄咄逼人的剑法击得连连后退。
眼看单纯凭借剑利擒拿不住井祯,李玄檀酒胆窜上心头,火红的眼神中一厉色,单手长剑直劈井祯的门面!井祯举剑去迎,竟轻松一下就荡开玄罚宝剑。心中诧异之际登时机警,却见李玄檀根本醉翁之意不在酒,另一只手一张开,一把粉白的飞沫朝井祯脸上袭来。
井祯慌忙躲开,却只避开大半,还是有些许粉末直窜入她的口鼻之中。而且这些粉末很是神奇,仿佛有着智慧一般,一进入身体内便快速消失不见。井祯以筑基的功力去查看,也一无所获。她冷眼瞧李玄檀,“你对我撒了什么?”
李玄檀一朝得手,脸上的潮红更是浓郁,借着酒气大笑:“师妹啊师妹,这是你逼我的,我寻你不得求你不得,这次我就让你尝尝这求不得要不得的痛苦——不不不,应该是欲仙欲死的痛快才对。”
井祯早已不是不知事的小姑娘,听闻此言脸上第一次动容,“不可能,凡间的那种药物怎么能进得了我们修真者的身体……?”
“什么不可能!”李玄檀挑了张椅子坐下,把玄罚宝剑放在一边,慢慢开始欣赏井祯身体皮肤泛红的媚态,“寻常药物怎么会在我手里,这是我们上次太湖清缴贼寇的时候我偷留下的,专门针对修真者的药物。哪怕你是筑基期也得乖乖顺从!哈哈哈。”
井祯感知自己身体的变化,眼眶冒火,咬牙切齿骂道:“卑鄙!”但身体的那种感觉来的突然又急切,井祯顿时慌了,就好像她的手不是她的手,只是一双滚烫的灵器,开始挑开自己的衣裳触碰到自己娇嫩火热的皮肤。又如一万只蚂蚁在撕咬,一百条小虫在爬行。而李玄檀的眼神就像两条毒蛇,贪恋地看着自己。
这一切的一切让井祯觉得羞耻又恐慌。哪怕她是天才修仙者,哪怕她被众人恭敬,她也不过是一个单纯的少女。之前游历的时候早有师兄弟清理开那些污秽,井祯所了解的不多。可现在真真切切地发生在自己身上,让她怎能不慌张。
红裘大氅掉落地上,露出井祯薄纱下的娇躯。李玄檀的眼神一下直了——窗外的月光直透入屋内,一个曲线迷人身体绯红的珍宝女体落在他的眼眶里,那平日里宛如仙子一般的瓷白胳膊,那高耸和弯曲的山峦溪谷,那雪白的大长腿,无一处不美无一处不动人。
井祯的理智慢慢要被痴狂吞没,那拿住梅刺剑的手也在打着颤。最后她看了一眼淫笑的李玄檀,一个咬牙一个踏步,用尽全身的力气纵身跳出木屋的窗扉,“扑通”一下落入屋后的寒潭之中。
寒潭很小,不过很深。
李玄檀噌得一下来到窗口边,脸上满是犹豫之色。忽而他又狠下心来,药都用了还怕如此寒潭不成。玄罚宝剑丢在一边,他也一个纵身落入屋外寒潭。
月色之下,梅园之中,木屋之后,寒潭没有了动静,连之前落水的涟漪也慢慢恢复。
夜风徐徐之下,梅花淡淡之沁。
寒潭的水面忽而漂出一滩红水,那汽泡一个连着一个,带着猩红的颜色。
水面开始微微晃动,有规则,就好像磨豆汁的石盘一下一下的搅动,又宛如临海的巨石一次又一次被海浪冲刷。
不过片刻,水面又趋于平静。
凑近幽幽地听,好像能听到有人满足的叫声。
又过了三四息,水面开始晃动起来,小小地寒潭竟然激荡起浪花,拍打的四周的岩壁。像有人在搏斗,又像猛兽间的厮杀。
如此反复搅动水波一炷香的时间,寒潭终于再次平静下来。
一具雪白的尸体浮了上来。
月光很冷,梅花很冷,连风也变冷了。
是李玄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