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江雪还能清晰的记得那个完美的早晨。
夜里下过一场小雨,空气特别清新,早上又出了太阳,简直好的不能再好。微风吹动着纱织的窗帘,轻轻浮动,像极了童话里粉色的蝴蝶在挥动翅膀。早晨特有的阳光透过窗帘流泻进来,洒在脸上,暖暖痒痒的,一点都不刺眼。
江雪已经醒了,但舍不得睁眼,享受着这个美妙的早晨。程雨的胳膊搭在她身上,虽然有点重,但特别有安全感。几年来,他们换了很多种睡姿,最后还是发现这种睡姿轻松又不失亲密。
吱~,门开了,江雪忍不住闭着眼笑了。不用看她也知道,肯定是淼淼。小家伙儿肯定是把门推开一个缝,然后把小脑袋挤进来左看右看。想象着女儿可爱的样子,江雪心里的幸福不言而喻。
不一会儿,床尾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江雪感觉到腿被压了一下,她没动,还是装作没醒的样子。接着程雨的胳膊被甩到了一边,一个小身体挤在了江雪和程雨之间。
江雪侧过身体,在女儿的脸蛋儿上亲了一口,伸出胳膊搂着小家伙儿。
“今天周末,不用去幼儿园,怎么这么早就醒了?”江雪往下挪了挪,把脸贴在淼淼的脸蛋上。
“妈妈,我做了一个噩梦,梦见你不要我了。”淼淼把小手放在妈妈的脸上,轻轻的抚摸着。
“小傻瓜,妈妈怎么会不要你呢。妈妈永远都不会离开淼淼的!”江雪捏了一下小淼淼的小鼻子,逗着她玩。
“她你能跟我约定吗?”淼淼伸出大拇指,这是他们家约定某件事时候的手势。
“好啊,妈妈跟淼淼约定永远不离开淼淼。”江雪学着孩子的语气奶声奶气的跟淼淼说,然后也伸出大拇指在淼淼的拇指上按了一下。
小家伙好像放心多了,钻到妈妈怀里又睡了。
江雪搂着怀里的女儿,看着旁边的老公,觉得世界不能再幸福了。
江雪的老公程雨,是航天工业集团设计部的一名工程师,每天围着火箭转,忙的不亦乐乎。江雪是国防科工大的一名研究员兼老师,正在参加国家关于量子物理的前沿课题研究,两个人都是物理学博士。
目前,江雪的课题研究已经进入到攻坚阶段。但由于我国没有大型强子对撞机,只能申请使用欧洲的对撞机。使用别人的东西不光要交钱,还得听人家安排。欧洲量子物理研究所只会在满足本土科学家使用之后的间隙,才会考虑给别国的科学家使用。从递交申请开始,江雪的小组已经排了3年多的队了。
美丽的早晨过的特别快,特别又是周末的早晨。懒洋洋的从床上爬起来,程雨做了早餐,三个人嘻嘻哈哈的吃了。
难得这个周末程雨在家,吃完饭陪淼淼搭积木。搭的火箭已经基本成型,程雨还在跟淼淼讲解火箭的各个组成部分,江雪看父女两个玩的正在兴头上,就打了声招呼,开车去了实验室。
刚进实验室的外侧办公间,江雪就听到里面传来兴奋的庆祝声。进去才知道,原来刚刚收到欧洲量子物理研究所的通知,让他们小组做好准备,近期可以安排进行强子对撞实验。
得到消息后,江雪很兴奋。只要取得最新的实验数据,就可以给课题研究提供强有力的数据支撑,一些关键节点有很大可能实现突破,我国的量子传输技术也有机会获得质的飞跃。据了解,国外一个物理研究小组也在进行同类别的研究,与我国的研究进展基本差不多。如果不及时取得突破性进展,成果很有可能被别人抢先取得,这是理论物理学家最痛苦的事。
机不可失,为了避免夜长梦多,课题研究小组经过讨论,决定马上前往位于欧洲瑞士附近的侏罗山。世界上最大的大型强子对撞机就在这里地下100米深的地方。
江雪回家简单收拾了几件衣服,跟程雨和淼淼匆匆告了别,就着急往外走,小区门口开车的同事正在等她一起赶往机场。程雨和淼淼送到楼下,看着江雪渐行渐远的背影,无奈的挥了挥手。淼淼好像想起了早上的对话,用手握成喇叭的样子放在嘴边,对着已经走远的妈妈喊到:“别忘了我们的约定呀!”
“不会忘记的,放心吧!妈妈很快会回来的!”江雪回过身说到,也学着用手握成喇叭,然后挥了挥手示意父女俩赶快回屋。
一路上很顺利,研究小组很快到了侏罗山。与欧洲量子物理研究所的工作人员对接后,得知本来中国的使用时间安排在两周后,不过鉴于这周安排的澳大利亚科研小组还未到达,所以可以先安排中国小组进行实验。
强子对撞机每重新启动一次耗费的资金成本和时间成本都是非常巨大的,所以实验一个接一个,中间对撞机不停机,质子束加速装置一直保持在运行状态。因为一旦停机,再次把质子加速到光速耗费的电力远远超过了让它保持运转所需要的电力。
比原先计划的时间又提前了,这让江雪科研小组的成员很是兴奋。马上进入了实验准备状态。
最后,欧洲量子物理研究所的同行们再次提醒江雪和同事们:安全,是第一位的。
江雪是理论物理学家,她知道物理界有很多科学家反对强子对撞实验,因为他们担心会出现人类无法控制的灾难出现,比如出现一个黑洞。
其实每次强子对撞确实会生成一个极其微小的黑洞,但人类无需担心,因为黑洞在0.000000001秒之内就会衰减泯灭。还有科学家预测,强子对撞机会引发一场“吞噬空间本身的灾难”:当粒子在真空中碰撞在一起时,产生的集中能量可能触发空间的“相变”,从而撕裂空间结构。另外,还有人说强子对撞会将量子的多重宇宙态释放到三维空间,造成多重宇宙的叠加,带来时空灾难。就像薛定谔的猫一样,猫可以在一个宇宙死了,也可以在另一个宇宙活着。但是你能想象两个宇宙叠加吗?一个死了的猫叠加一个活着的猫,那……是一个什么景象?不过这也仅仅存在于理论假说层面。
中国科研小组的实验开始了,江雪按照早已经设定好的数据逐一输入,重新设定对撞机的运转参数。为了保证对撞机不受意外情况的干扰,操作系统采用的是最原始的计算机系统,江雪足足输入了二十多分钟。
输入完成后,欧洲物理研究所的工作人员按下了参数调整按钮,对撞机按照新的参数开始修正,待修正完成后正式开始实验。
过了大约2个小时,系统显示参数调整已经到位,对撞机已经完全按照中国科研小组的设定开始运转。但是30多分钟过去了,数据输出端没有任何显示。1个小时过去了,结果还是一样;3个小时过去了,还是没有变化……大家都面面相觑,不明所以。连欧洲所的同行们也搞不清楚为什么,这是对撞机运转以来从未发生过的。
江雪让同事们回房间休息,自己在实验室驻守观察。她等待这一天等的太久了,以至于一刻都不舍得离开。
时间过了午夜12点,江雪坐在办公桌前有些瞌睡,正在朦朦胧胧间,忽然数据输出仪响起了有节奏的滴滴声,江雪过去一看,果然有了结果,仅仅0.01秒钟,强子对撞机就得到了海量的数据,当然这些数据还需要下一步全面的解析才能知道结果。
可就在这时,江雪分明听见了一声哭声,是孩子的啼哭。她往四周看了看,没有别人,更没有小孩。过了几秒钟,对撞机又给出了很多数据,可几乎就在同时,江雪又听到了那个哭声。这次她听的真真切切的,哭声是从对撞机方向传出来的。
墙上的时钟正好走到了12点5分,江雪走到对撞机的外层管道,把耳朵贴到管壁上,心里知道是不可能透过几米厚的隔离层听到里面的声音的,其实里面也压根就不可能有什么声音。可就在这时,从管道方向突然冒出一股强烈的冲击力,把江雪像树叶一样甩到了对面的金属架上。额头,一个拳头大小的窟窿贯穿头部,一根三角形的金属支架直直的插在里面,深红的鲜血喷涌而出……
从未有过的轻松和愉悦,江雪一下子觉得轻松无比,好像徜徉于银河之中。河面上升腾起雾气,一切都看不分明,但周围都是闪闪亮亮的星星,发出温柔而暖和的光,自己也好像变成一颗星星,随着雾气飘飘摇摇,十分自在。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传来:“欢迎你来到多维世界。”江雪努力寻找声音的来源,可这声音好像是从四面八方传来的,空间的每一寸每一分都在发出这个声音,根本无从寻找。
“你是谁?我这是在哪?”江雪疑惑的问,她好像忘了刚才发生的事。
“既然你第一句话就是向我提问题,那你就叫我回答者吧。用你们三维世界的话说,这里是天堂。但其实这里就是一个普通的宇宙而已。”回答者的声音清晰但没有感情。
“一个宇宙?难道真的存在多个宇宙?”江雪的声音惊奇而又兴奋。
“当然,多元宇宙本来就是时空存在的形式。举个不太恰当的例子,就好像你们手机照片上的像素,一张照片是由数千万像素组成的。时空就是由无数个宇宙构成的。不同的是,组成时空的宇宙个数是无尽而有限的。每一个宇宙都是更高维度比如十维二十维时空在低维度上的投影。”回答者显然在尽量说的通俗易懂。
“存在二十维的时空?经过我们研究,宇宙最多只可能存在11维。”江雪说到。
“哈哈,你们三维空间的生物,让你们想象一个四维的瓶子你们都想象不出来是什么样子,你们怎么能看清多维宇宙?告诉你吧,不止存在二十维,还有三十维,四十维……其实维度本就不应该以数量来表示,因为整个维度也是无尽而有限的,更高的维度跟一维空间相差的也只是一个转身的距离。”江雪对物理学的知识显然引起了回答者的兴趣,他应该还从没对一个三维生物浪费过这么多“口舌”。
“一个转身的距离?您能具体跟我讲讲吗?”江雪研究理论物理学这么多年,第一次听到这么奇特的言论。
“不可能,你们的语言太落后了,本身就无法描绘更高维度的场景。就好像你无法跟一幅二维画里的宫女讲清楚她为什么不能从画里出来,我也没法跟你讲清楚更高维度的时空。”回答者的语气还是平缓但没有感情。
“好吧,那我还想再问您一个问题,我……是死了吗?”江雪终于想起了刚才发生的一幕。
“额,这个问题,用你们的语言怎么解释呢?在高维度者的眼里,没有生死,宇宙中的能量是确定的,不可能有一丁点东西逃离,当然也不存在你说的生和死,那都是你们三维生物自己在欺骗自己罢了。如果你能再提高一个维度到四维空间,你就能看的清清楚楚。”回答者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到:“不过你所谓的家人肯定是认为你死了,你需要我在他们的梦里告诉他们吗?”回答者可能也没想到能遇到一个跟自己探讨宇宙时空的三维生物。虽然他的语气还是一如开始般平静,但江雪能感觉出有了温度。
江雪现在毫不怀疑他可以在人类的梦里做什么事。但是她想起了程雨和淼淼,特别是淼淼,还在上幼儿园就要没有妈妈了……
回答者看出了江雪的伤感,也许是今天这个三维生物特别有趣,也许是江雪的提问引起了他的好奇,回答者竟然说:“如果你需要,我可以把你送回去。”
“真的?那我会非常感谢你的。但是,那样不会在人类世界造成轰动吗?”江雪的语气充满了激动。
“感谢?那只是一种无意义的情绪表达。对于我而言,所做的只是看你一眼,确定你的量子态掉落在一个确定的宇宙。至于地球上的其他人类,他们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当然你得承诺你不泄露秘密。不过就算你泄露也没事,从我的维度要改变你们的世界,简直太简单了。”回答者的语气又回到了冰冷的平静。
“看我一眼?你是说观察?就是说观察者的视角确实能确定甚至改变结果?就像著名的双缝实验?”江雪的语气越来越兴奋了。
“你说的没错,所有的可能性和事情的发展方向都包含在这无数个宇宙中,只要我看一眼,它就会在其中一个宇宙中确定下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江雪好像听出了一丝傲娇。
“太感谢了,我能问问你是谁吗?你是上帝吗?”虽然回答者说感谢是一种毫无意义的情绪,但是江雪还是想表达感激和敬仰。
“上帝?哈哈。上帝又是什么呢?我可以告诉你我只是多维时空一个普通的存在者。如果你能跳跃到我的维度,说不定我们可以成为朋友。我看出你们人类的物理学虽然还很原始,但发展方向是对的,说不定有一天你真的可以站到我面前。”回答者的语气里开始带着一丝期待,这让江雪听起来很舒服。
“那我求求你,把我送回地球吧,我的老公和孩子需要我。没有我,他们一生都将会过的很痛苦。”江雪仿佛看到了程雨和淼淼难过的样子。
“虽然我知道你说的痛苦毫无意义,但我可以送你回去。不过是回到你没死的宇宙,而不是回到地球,因为现在你就在地球,一动都没动,你只是来到了不同的宇宙。”回答者再次强调了宇宙。
“无论是宇宙还是地球,我只要能跟我的老公和女儿在一起就行。”江雪的语气很着急。
“好吧,我帮你实现这个毫无意义的愿望。”回答者说话平静如水,像是计算机语言。停顿了一秒,回答者接着说到:“我觉得有必要跟你说清楚,所有的结果都是确定的,只是存在于不同的宇宙而已。我所能做的就是让你回到你没死的那个宇宙,但是你要明白,有一个宇宙,你是死了的。”
“什么?”江雪有点不敢相信:“不能让那个宇宙不存吗?”
“不能。我刚才已经跟你解释过了,多元宇宙本身就是时空存在的方式,所有的结果都是真实的存在。我只是帮助你掉落到其中一个你没死的宇宙而已。”回答者的声音听起来比刚才更冷。
“可是,这样的话,还是有一个宇宙的程雨和淼淼失去了我,他们还是会很痛苦的。”江雪显得很着急,很难过。
“痛苦本身就没有意义,在我们的眼里根本就没有生死又何来痛苦。那只是你们三维人的错觉。无论提升到多少维度,宇宙的本质不可能改变,因为我们,哦我说的我们包括你,你们的语言实在是太落后了。我和你本身就是时空多宇宙特性的产物,不可能反过来去消除一个宇宙。”回答者肯定也在想今天自己怎么这么有耐心,跟一个三维生物在讲宇宙……
江雪沉默了,人类的感情意识让她无法接受这一点:她可以回到家人身边。但是在另一个世界,程雨和淼淼却只能看到她的尸体。
她想起了离家的那个早晨,想起了她跟淼淼的约定……在那个世界,她失约了。想到淼淼痛苦的哭喊,四岁的孩子就要永远失去妈妈,江雪的心痛的不行。
可是,她什么都做不了。就像回答者说的:这就是宇宙的本质。
沉默了很长时间,江雪轻轻的说:“请送我回去吧。”
一阵眩晕袭来,江雪失去了意识。
缓缓的睁开眼,发现自己还是趴在桌子上,墙上的时钟刚刚走到12点整。江雪觉得好像做了一个梦,又确定并不是在做梦,因为刚才观察对撞机输出数据的时候,分明已经过了12点。
后来她观看了办公区的监控记录,没有任何异常。
强子对撞机还是没有给出任何结果,江雪亲自去看了确实没有任何信息输出记录记载。下一个国家的实验小组已经来到基地,科研小组经过讨论决定先行回国。
就在回去的航班上,江雪做了一个梦。梦里,她又回到了上次那条温暖的银河,那个平静的声音再次响起:“对不起,我不能让每一种结果都成为你认为的美好,这就是宇宙的本质。越是低维宇宙,存在的确定性越多,一个四维宇宙能投射出上亿个有确定结果的三维宇宙,每一种结果都在自己所属的宇宙独立运行。顺便告诉你,你们这次物理实验本可以取得你们自认为很重大的成果。但很遗憾,总方向却是错的,会引导你们地球物理学界在错误的道路上行进几百年。所以我顺便帮了你一个小忙,让这次实验没有任何结果。”
江雪睁开眼,望着夜航飞机窗外的繁星,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空气清新的早晨,江雪睁开眼看见淼淼在身边,把她搂的更紧了。自从欧洲回来后,江雪就让淼淼跟他们睡在一张床上,对此程雨还很有意见。
小家伙好像正在做一个美梦,脸上露出了微笑。看着怀里可爱的女儿,江雪感觉很幸福。
但是,却会时不时的想起那个淼淼失去了妈妈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