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前的咨询中，S除了谈失眠的问题，有一次也谈起登山。
不过，病人谈论什么问题，吴医生并不强求也不干预，从专业的角度来说，病人以什么样的话题开始咨询，一定有其心理上的理由。
作为心理咨询师，吴医生总得听到各行各业的职业描述，包括一些有趣的、从未接触过的问题。包括登山，吴医生从来不有想过，自己会去尝试这项运动。城市东郊的那座海拔数百米的山，他都去得很少，但他不止一次听过来访者谈登山。有一个企业家，以王石为偶像，也曾花钱想去尝试登珠峰，差一点把命留在那儿。
当吴医生听到S谈登山的时候，第一个联想到的就是，这是一项刺激而又危险的运动。但为什么总有人乐此不疲地去参加呢？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动机，除了专业的运动员，以及以此为生的人外，更多人的动机是心理层面的。
“这段时间我特别想去登山，珠峰登山旺季时山顶都出现拥堵，世界上海拔最高的拥堵。”吴医生听S继续说下去，“虽然最难登的山并不是珠穆朗玛峰，它只是海拔最高的山，世界上最难攀登的是乔戈里峰，又称K2峰，它是世界上第二大高峰，但比珠峰要危险的多，珠峰的登山死亡率不到它的一半。我梦想有机会去攀登它，冒着严寒，踩着冰雪，一步步往上爬，站在最危险的山顶。死也要死得惊心动魄。”
吴以前听得最多的就是攀登珠穆朗玛峰，今天第一次听到S说最危险的还不是它，而是K2，但是他感兴趣的不是这个，而是S为什么渴望去登山？他最大的动力是什么？
“我就是想去冒险。
我曾经远望过珠峰，它真的很美。要爬上去，我知道很危险，可是，越危险的东西越有一种独特的吸引力。因为我不想平庸，不想生活平平淡淡。
我的内心总是不安，也许，我就适合那种冒险的生活。最近，我经常做的梦，也是那种危险而奇怪的梦......”
S从登山讲到了他的梦。
对于梦的解析，在吴医生参加中欧班精神分析培训时就特别感兴趣，那时候经常与同学们一起分析梦，也养成了记录自己的梦的习惯。在心理咨询中，他也特别关注病人的梦，一般来说，也是病人咨询深入推进的一个迹象。
S继续他的讲述：
“前年，我特意去了一趟西藏，就是想看看珠穆朗玛峰。
在路上，我遇见一个老和尚，那是在四川雪区一座山上的破庙里。
这座庙的四周一片荒芜，附近没有什么居民。他一个人守着那座寺庙，真的可以算得上避世远居。
我推着单车经过那儿的时候，看到这座庙，那个老和尚在庙门前读经。
我问能不能借宿。他说，可以。
我们吃过晚饭，简单的红薯稀饭和咸菜，然后就坐在庙门前，看着黄昏飞舞的蚊虫，听着归鸟投林的鸣叫，他给我讲《心经》，讲生死轮回，谈三千世界。
他说，小伙子，你很有佛缘，如果你修行的话，会有大成就的。
虽然我也想跳脱六道轮回，但一我并不信佛，二我还是想去看那座山，于是，我告诉老和尚，我俗缘未了，暂时还不能修行。
第二天，我推起单车继续远行。
当我站在加乌拉山口，远方天边是一排直插云端的雪山，淡蓝色的天幕之下，世界一片寂静！这时我有一个感悟：懂得万物一体的道理，你就会变得慈悲，有怜悯之心的人，才是充满生命感的人。
真美，美得让人窒息，一个女人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
我回过头去，一个披着桔红色头巾的女人站在我的身边，既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说话。
她也很美，但是忧伤也写在脸上……
后来我才知道，她已经是在乳腺癌晚期了，她经历化疗，努力想活下去，但看来已经没有什么希望了。
在夜里的拉萨，我与她一起绕着布达拉宫，走着走着，看着满天的星辰，银河璀璨。一颗流星划过，明亮的火球拖着长长的尾巴在夜空中划过。我们相互看着，都默然无语，她主动伸出手来，牵着我的手。她的手有些冰凉。
我看到流星划过夜空的过程，这是它燃烧的时候。也许，它会尸骨无存，燃烧殆尽，也许，它还会存留一些，落到某处，成为陨石。
这个女人比我大10多岁，当时已经43岁了。
但是，她还是很美，很有风韵。
她是一个乳腺癌晚期患者，双乳都被手术割掉了。我把她的衣服脱掉后，看到她胸前两个突出而醒目的疤痕。
她曾是一个单亲母亲，这次是替儿子来完成这个心愿的。儿子曾说过，高考后他想去西藏看看喜马拉雅山。可是，他没有等到这一天。
在离高考还有一个月的时候，儿子在街上走路时，突然被高楼上脱落的玻璃窗砸到，当场身亡，走的时候才18岁。
现在自己也得了癌症，她想完成自己和儿子的心愿。
听到这个后，我默默地抱着她。那一晚，在她的身边，我睡得很沉，很踏实。”
听着S讲的这个故事，吴医生也觉得一股忧伤。
S突然问吴医生：“癌症就像被判处了死刑，这虽然可怕，但你觉得最可怕的刑罚是什么？”
说到最严厉的刑罚，吴医生马上在头脑中出现各类酷刑，尤其是古代的凌迟，那应该是严厉的，但是，S显然不是想要这个答案，他隐含的意思另有所指。
“它是不是死刑？”
“既是死刑，又不是死刑。”
“哦，那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刑罚。”
“我觉得死刑不是最严厉的刑罚，俄国一个大文豪就说过，对一个人最严厉的惩罚，就是强迫他不断地做无意义的事，比如把砖头从这头到那头来回地搬，把水从这个桶到那个桶来回去倒，这种刑罚会让最胆大妄为的罪犯也胆战心惊，恨不得上吊自杀。”
“你说到这个，我倒想起西方著名的神话的故事，西西弗的神话，西西弗所受的惩罚就是从山脚从山下推一块石头，每当石头快到山顶的时候，又滚落到山脚，如此周而复始。”
“所以，西西弗所受的惩罚很严厉。”
“但是，这个主题西方有哲学家也探讨过，著名的哲学家加缪就说，如果西西弗意识到自己的命运，并蔑视它，那么他就是幸福的。”
“其实，这个刑罚还不是最厉害的，今天早上，我梦见一个最严厉的刑罚，现在想起来，我还不免颤抖。”
“哦，这是什么梦？”
“我梦见身边多了一个和我长得完全一样的人，至于是克隆，是鬼，是我的灵魂，亦或者是妖怪变的，我不知道。这个长得跟我完全一样的人，性格却与我完全相反，他总是嘲笑我，讽刺我，攻击我。
我受不了这样的情形，于是，我报警说我受到了迫害。
一帮穿古代衙役制服，拿着长矛大刀的人突然冲了过来，一把把我抓住，而那个与我一模一样的人却在旁边狂笑，这些衙役却全然不在意。
我拼命地喊，不是我，不是我，要抓的人是他。
可是，毫无用处，我被五花大绑绑赴刑场，带到了公堂之上，一个脸色阴暗的人高坐在上，一拍惊堂木，喝问道，你死罪已定，想怎么被处刑？本老爷这儿有两种死刑方法，一种是上绞刑架，一种是格式化大脑。
绞刑我懂，可格式化大脑是什么玩意？我一脸的懵逼。
那个脸色阴暗的人说道，格式化就是把你的大脑像硬盘一样清空，行刑之后，你以前的种种事就都不记得了，就好像你死过了一次，又重新做人，这是本老爷人性为本，仁慈为怀的做法，你要不要选这一个？
把自己的大脑重新格式化？
这样肉体还活着，可是精神已死。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我愿意被格式化吗？
看起来我可以保存自己的生命，可是，没有自己的精神，生命也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而已，与死与什么区别？
当我听到这个脸色阴暗人的话，我感到心头紧缩，不寒而栗。
我说，我不想，他说，那你不会死。
于是，两个衙役架起来往外走。
我被踉踉跄跄地推过绞刑架，那儿不止一个绞刑架，而是有四五个。
我走过一个又一个绞刑架上，想到绳子会勒住我的脖子，我脖子会被突然拉断。
我害怕绞刑，可是，我更害怕被格式化，那同样意味着我的毁灭。”
S在梦中穿越到了古代，而行刑又具有十足的未来色彩。
他在梦中的情绪依然表现出来，我感觉到身体微微的颤抖，尤其是脖子扭动了两下，然后，他停了下来，好似在平息自己在梦中被处决时的恐惧。
“这时，我被推动一个绞刑架前，我感到手脚僵硬，脖颈发麻。
这时，我听到一个声音喝斥我，站好，要像个男子汉，你这个怕死的孬种。
我抬起头来看他，发现一个拿着鬼头刀的刽子手，他目露凶光，看着我说，你这个大逆不道的人，怎么死到临头还胆小，你这个熊样，你看看你身边的两个人，哪个像你。
这时，我才发现身边一左一右分别还有两个人。
左边一个双手双脚被钉住了，正歪着头看我。我一看，那不就是基督耶稣呀！原来我与耶稣一起受难。
然后，我听到右边的人说话，没有我的伊拉克将一文不值。原来，这是萨达姆，伊拉克的前独裁者。”
S的声音忽然提高了几个分贝：
“这时，刽子手问现场监刑官，先执行哪一个？
监刑官说，先处决那个大逆不道的人。
刽子手动手给我套绳索，戴头套。我明白，他说的那个人就是我。
我想喊，却怎么也喊不出来。
我努力想挣扎，想动，却动不了。
我感到心脏在剧烈地跳动。
刽子手给我再戴上类似于耳机的东西，上面连接着电线，一个刽子手大声地喊，开始......
突然，我惊醒了.
我喘着粗气，惊恐不安地睁开眼睛，看到周围是墙，是衣橱和桌子。
我怔了怔神，才缓过来，还好是躺在家里。”
S以一个奇怪的梦结束了关于他的叙述，这个梦也确实很荒诞，但再荒诞的梦都是有意义的，现在摆在吴医生的面前，是如何引导S去解读这个梦。
